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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6章

大秦帝国-第8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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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初期,始终是前三大潮流始终紧密地融合一体,结成了浩浩荡荡的天下主流大势。那时候,秦军作战如摧枯拉朽,秦政实施如江河行地,天下臣民“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其时所谓复辟暗潮,星星点点而已,几乎被呼啸而来的统一新政大潮淹没得无影无踪了。然则,随着帝国大政全力以赴地倾注于盘整华夏河山消弭南北边患,天下庶民的生计被忽视了。万千黔首有了土地,有了家园,却不能安居乐业;南海北国屯卫戍边,种种工程连绵不断,土地荒耕了,家园萧疏了,商旅凋敝了,人民的怨声也渐渐地生发了,天下民心对帝国大政的热切向往也不期生发出一种冷漠。当此之时,山东老世族的复辟暗潮乘机涌动了,刺杀皇帝、散布流言、兼并土地、鼓荡分封,搅乱天下而后从中渔利之图谋昭然若揭。 
  至此,埋首于大力盘整华夏的始皇帝终于警觉了,终于看到了离散的民心被复辟暗潮裹挟的危险。依始皇帝后期的谋划:几次大巡狩严厉镇抚山东复辟暗潮之后,土地兼并的恶流已经大体被遏制;紧接的大政方略,便该是长城、直道竣工,两大工程之民力返乡归田;与此同时,惩治兼并世族与缓征缓工的法令紧随其后。以始皇帝之才具威权勤奋坚韧,以大秦庙堂之人才济济上下合力,果能以如此方略施政,天下大势完全可一举告定,从此进入大秦新政的稳定远图期。 
  然则,不合始皇帝骤然病逝,一切都因庙堂之变而突兀地扭曲变形了!原本已经根基溃决而陷于山海流窜的六国世族,骤然没有了强大的威慑,又悄悄地重新聚拢了,死灰复燃了。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民众,将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了新皇帝身上,或者说,也隐隐约约地寄托在了老丞相李斯身上。孰料大大不然,渴盼归乡的百余万长城直道徭役,被李斯下令暂缓归乡,转至直道未完路段抢工并同时屯卫北边长城;已经归乡的部分民力,又被各郡县重新征发,匆忙应对庞大的骊山陵工程,还要启动更大型的阿房宫工程。大秦庙堂陷入了湍流飞转的权变漩涡,顾不得民生大计了。倏忽大半年,惩治兼并、缓征缓工等于民有利的政令,竟一样都没有颁行。……凡此等等,天下庶民岂能不大失所望,岂能不与复辟暗潮愤然合流?李斯很清楚,民心之势一旦向反秦倒秦的复辟暗潮靠拢,天下大格局便行将翻转了,大秦便危机四伏了,再不认真整饬,只怕是始皇帝在世也来不及了。 
  应该说,大半年来每一项政令的为害后果,李斯都是清楚的。然则,每一道政令,李斯都不得不颁行郡县。李斯认定,当此情势,只能如此,遗留之后患,只有转过身来弥补了。国丧期间,长城不加固屯卫行么?直道不尽快完工行么?始皇帝陵减小铺排行么?不行,都不行。更根本的是,李斯若不秉承始皇帝强力为政的传统,李斯便自觉会陷入被自己攻讦的扶苏蒙恬一党之于民休息泥沼。为此,李斯必须彰显自己是秦政秦法之正宗,否则,李斯便不能在与赵高胡亥的较量中占据上风!也就是说,此时的李斯,已经无暇将天下民生作第一位谋划了。李斯目下能做的,只是说动了二世胡亥稍缓阿房宫工程。若此工程不缓,当真是要雪上加霜了。 
  艰难之次,举国重臣零落。目下的李斯,已经没有一个可与之并肩携手的干才操持大政了。姚贾自是才具之士,可大半年来骤然猛增的刑徒逃亡、民众逃田、兼并田土,以及咸阳庙堂接踵而来的罢黜大臣,罪案接踵不断,廷尉府上下焦头烂额连轴转,姚贾根本不可能与李斯会商任何大谋。右丞相冯去疾,承揽着各方大工程的善后事宜,一样地连轴转;更兼冯去疾节操过于才具,厚重过于灵动,一介好人而已,很难与之同心默契共谋大事。除去姚贾,除去冯去疾,三公九卿之中,已经没有人可以默契共事了。三公之中,最具威慑力的王贲早死了,最具胆魄的冯劫下狱了,新擢升的御史大夫嬴德虚位庸才不堪与谋;李斯一公独大,却无人可与会商。九卿重臣同样零落:胡毋敬、郑国、嬴腾三人太老了,几乎不能动了;杨端和、章邯、马兴三人大将出身,奉命施为可也,谋国谋政不足道也;顿弱心有怏怏,称病不出;最能事的蒙毅又是政敌,下狱了;新擢升的郎中令赵高,能指望他与李斯同心谋政么?……当此之时,临渴掘井简拔大员,李斯纵然有权,人选却谈何容易!为此,李斯对大巡狩尚有着另一个期望:在郡守县令中物色干员,以为日后新政臂膀。 
  “大巡狩事,朕悉听丞相谋划。” 
  当李斯将奏疏捧到熟悉的东偏殿书房时,二世胡亥很是直率,未看奏疏便欣然认可了。及至李斯说罢诸般事宜谋划,胡亥一脸诚恳谦恭道:“朕在年少之时,又初即大位,天下黔首之心尚未集附于朕也。先帝巡行郡县,示天下以强势,方能威服海内。今日,我若晏然不巡行,实则形同示弱。朕意,不得以臣下畜天下,朕得亲为方可。丞相以为如何?” 
  “陛下欲亲为天下,老臣年迈,求之不得也。” 
  李斯不得不如此对答,心下却大感异常。李斯全权领政,这原本是三人合谋时不言自明的权力分割,如何大政尚未开始,二世胡亥便有了“不得以臣下畜天下”之说?若无赵高之谋,如此说辞胡亥想得出来么?尽管赵高这番说辞已经是老旧的“天子秉鞭作牧以畜臣民”的夏商周说法,然其中蕴含的君王亲政法则,却是难以撼动的。胡亥既为二世皇帝,他要亲自治理天下,李斯纵然身为丞相,能公然谏阻么?原先三人合谋,也并未有李斯摄政的明确约定,一切的一切,都在默契之中而已。如今的胡亥,眼看已经开始抹煞曾经的默契了,已经从大巡狩的名义开始做文章了,李斯当如何应对?一时间,李斯脊梁骨发凉,大有屈辱受骗之感。然则,李斯还是忍耐了。李斯明白,这等涉及为政根本法则的大道说辞,无论你如何辩驳都是无济于事的,只能暂时隐忍,以观其后续施为。若胡亥赵高果欲实际掌控丞相府出令之权,李斯便得设法反制了;若仅是胡亥说说而已,则李斯全然可以视若无闻,且又有了一个“曾还政于天子”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哉!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直到此时,对于赵高的权力野心还处于朦胧而未曾警觉的状态。也就是说,李斯固然厌恶赵高,然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素未参政的宦官有攫取天下大政权力的野心;至于这种权力野心实现的可能,李斯则更没有想过。李斯对权力大局的评判依旧是常态的:胡亥是年青皇帝,即位年岁恰恰同于始皇帝加冠亲政之时,胡亥的亲政想法是天经地义的,也是该当防范的。因为,胡亥不知天下政道为何物,听任其亲为,天下必将大乱。而身为宦官的赵高,做到郎中令位列九卿,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奇闻了,要做领政天下的丞相,纵鬼神不能信也,况乎人哉!李斯毕竟正才大器,纵陷私欲泥坑,亦不能摆脱其主流根基所形成的种种特质。非独李斯,一切先明后暗半明半暗的雄杰人物,都永远无法逃脱这一悲剧性归宿。洞察阴暗之能,李斯远远逊色于师弟韩非。然则韩非如何?同样深陷于韩国的阴暗庙堂,同样无可奈何地做了韩国王族的牺牲……正是这种正才陷于泥污而必然不能摆脱的致命的迂阔懵懂,使李斯在人生暮年的权谋生涯中一次又一次地失却了补救机会,最终彻底地身败名裂了。 
  举国惶惶之中,春日来临了,大巡狩行营上路了。 
  这是公元前209年,史称二世元年的春二月。 
  除了没有以往皇帝出巡的人海观瞻,大气象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李斯明白,大巡狩行营已经远非昨日了。郎中令赵高成了总司皇帝行营的主事大臣,赵高的女婿阎乐与族弟赵成,做了统领五千铁骑护军的主将;李斯仍然是大巡狩总事大臣,事实上却只有督导郡县官员晋见皇帝之权了;随行的其余重臣只有两位: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嬴德;留镇咸阳的重臣,竟只有卫尉杨端和、老奉常胡毋敬与少府章邯领衔了。 
  对于镇国重任,李斯原本举荐了九卿首席大臣之廷尉姚贾。可二世胡亥却在李斯奏疏上批了一句:“制曰:廷尉国事繁剧,免其劳顿,加俸千石。”李斯哭笑不得,带着诏书去见姚贾,叮嘱其多多留心咸阳政事。姚贾却一脸阴沉,良久无言。李斯颇觉不解,再三询问。姚贾方才长叹了一声:“大秦庙堂劫难将临,丞相何其迂阔,竟至依旧如此谋国谋政哉!”李斯大惊,连连问其缘由。姚贾却良久默然了。李斯反复地劝慰了姚贾一番,叮嘱其不必多心,说他定然会在大巡狩途中力行新政安抚郡县。至于庙堂人事,李斯只慨然说了一句话:“二世疑忌之臣尽去,纵然擢升几个亲信,何撼我等根基乎!”姚贾蓦然淡淡一笑,打量怪物一般静静审视了李斯好一阵,最终离席站起,深深一躬,喟然叹道:“姚贾本大梁监门子也,布衣入秦,得秦王知遇简拔,得丞相协力举荐,终为大秦九卿之首,姚贾足矣!自去韩非起,姚贾追随丞相多年,交谊可谓深厚。姚贾能于甘泉宫与丞相深谋,唯信丞相乾坤大才也!……然屡经事端,姚贾终归明白:大道之行,非唯才具可也,人心也,秉性也,天数也!……国政之变尽于此,丞相尚在梦中,姚贾夫复何言哉!” 
  说罢,姚贾一拱手径自去了。 
  姚贾的感叹,在李斯心头画下了重重一笔,却也没能动摇李斯。 
  出得咸阳,每过一县,李斯必召来县令向二世胡亥备细禀报民治情形。胡亥听过内史郡几县,便经赵高之手下了一道诏书:“朕不会郡县,民治悉交丞相。”李斯喜忧参半颇多困惑,遂问:“陛下曾云要亲为天下,不会郡县,焉得决断大政?”赵高摇头喟叹道:“丞相明察,陛下已将国事重任悉交丞相,丞相正当大展政才矣,何疑之有乎!”李斯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慨然一拱手道:“如此,敢请郎中令禀报陛下:老臣自当尽心竭力安定郡县,陛下可毋忧天下也!”赵高一脸殷殷地将李斯称颂了一番,便告辞去了。 
  自此,李斯分外上心,每遇易生事端之郡县,必带新任御史大夫嬴德与一班精干吏员赶赴官署,查勘督导政务,一一矫正错失。即或皇帝行营已径自前行,李斯人马已经拖后一两日路程,李斯依旧不放过一个多事之地。如此一出函谷关,李斯便忙得不可开交了。 
  第一个三川郡,李斯便滞留忙碌了三日三夜。 
  对于李斯而言,三川郡之特异,在于郡守李由恰恰是自己的长子。这三川郡,原本是周室洛阳的王畿之地。自吕不韦主政灭周,三川郡便是秦灭六国精心经营的东出根基之地。直到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三川郡都是力行秦法最有效、民治最整肃的老秦本土的门户大郡。而三川郡郡守李由,也一直是被始皇帝多次褒奖的大治郡之楷模郡守。然则,短短大半年之间,这三川郡竟不可思议地乱象丛生了。自山东刑徒数十万与各式徭役数十万大批大批地进入关中造陵,毗邻关中的三川郡便成了积难积险的“善后”之地。难以计数的无法劳作的伤病残刑徒,都被清理出来,滞留关外三川郡;追随探望刑徒与徭役民力的妇孺老少们,络绎不绝地从东北南三方而来,多以三川郡为歇脚探听之地,同样大量滞留在三川郡;洛阳郊野的道道河谷,都聚集着游荡的人群,乞讨、抢劫、杀戮罪案层出不穷;洛阳城内城外动荡一片,三川郡守李由叫苦不迭,连番上书丞相府,却是泥牛入海般没有消息。 
  “如此乱象,如何不紧急禀报?”一进官署,李斯便沉下了脸。 
  “父亲!由曾九次上书丞相府……”李由愤愤然。 
  “呈给右丞相了?”李斯大皱眉头。 
  “这是父亲立定的法度,三川郡事报右丞相府,不能呈报父亲……” 
  “好,不说此事。只说三川郡如何靖乱!”李斯很是严厉。 
  “父亲,只要派来万余甲士,三川郡平乱不难!” 
  “如何不难?你能杀光了伤残刑徒与妇孺老幼?” 
  “至少,将滞留人等驱赶出三川郡。” 
  “岂有此理!别郡不是大秦天下么?一派胡言!” 
  “如此,听父亲示下。” 
  “妥善安置,就地化民。八个字,明白么!” 
  “父亲是说,出郡县之财力安置滞留人口?”李由大为惊讶。 
  “当此之时,唯有此法,不能再行激荡民乱!” 
  “父亲,秦法不救灾……” 
  “此非救灾,是救乱,是定大局!” 
  “父亲,李由明白!” 
  之后,李斯巡视了三川郡府库,给三川郡守李由写下了一道丞相手令:“特许三川郡以府库财货粮秣并官府占地安置民力,迅即平盗。”精明的李由从与父亲的断续交谈中,已经觉察出父亲处境的艰难,自感稳定三川郡对于父亲的重要,接令之后立即全力实施。李斯临走之时,李由的郡守官文已经到处张挂,四野流民已经有了欣喜之色。李斯料定,大巡狩回程之时,三川郡必将有大的改观。毕竟,李由是自己的儿子,不会轻慢大事。届时,三川郡民治将成为天下平定的楷模,李由也可擢升于庙堂,成为李斯的左右臂膀。 
  三川郡之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进入了陈郡。 
  这陈郡正当旧楚要地,北与旧韩之颍川郡毗邻,正是当年扶苏秘密查勘土地兼并黑潮的重点地域之一,也是历来的事端多发地,李斯不得不分外留心。当日住进陈城,李斯立即快马出令,召来了颍川郡守,将两郡政事一并处置。两郡守禀报说:目下土地兼并黑潮确有回流,然尚在掌控之中;原因是徭役民力未归乡里,秘密游荡的老世族想买土地也很难找到当家男人。目下两郡之难,是无法落实李斯早已经发出的征发令,征不齐闾左之民的千人徭役之数。李斯下令随行书吏认真查阅了两郡民籍,逐县逐乡做了统计,倒也是明明白白地呈现着各县各乡出动的徭役民力,闾左可征发者至多数百人而已。 
  “敢问丞相,渔阳戍边……非,非这千人之数么?”陈郡郡守虽小心翼翼,然心中愤懑却也是显然的,“长城竣工之后,本说民力归乡……今非但不归,还要再行征发……” 
  “田无男丁,家无精壮,亘古未闻也!”颍川郡守却是不遮不掩。 
  “目下非常之时,郡守何能如此颓丧?”李斯板着脸,“新君即位,主少国疑,屯戍北边正当急务。若匈奴趁机南下,天下重陷战乱之中,孰轻孰重?” 
  “但有蒙公在,何有此忧也!”颍川郡守叹息一声。 
  “大胆!”李斯厉声一喝,“先帝诏书,岂是私议之事!” 
  两郡守一齐默然了。若依秦法,李斯身为丞相,是完全可以立即问罪两位郡守的,更兼御史大夫嬴德在场,缉拿两郡守下狱是顺理成章的。但李斯没有问罪,更没有下令缉拿,而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声:“国家艰危之时,政事难免左右支绌也!老夫体察郡县之难,纵有权力亦不愿任意施为……然则,身为大臣,足下等宁坐观成败而不思尽力乎?” 
  “愿奉丞相令!”两郡守终归不再执拗了。 
  “老夫之见,”李斯第一次将政令变成了商榷口吻,“先行确认两名屯长,郡尉县尉护持,逐县逐乡物色闾左民力,能成得八九百之数便可发出。两位以为如何?” 
  “闾左屯长最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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