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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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明慧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了.:)芒①拈b 425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復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復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明慧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擾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和田智稔进入结界内部,看到了山中异界,因而成了这里的俘虏。智稔模仿那个结界,设下了自己的结界,所以才能够形成如此牢固的结界。小坂了稔只是利用这个强力的结界来创造自己的小宇宙罢了。小坂的确是个聪明人,却没有隐藏住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没有这座明慧寺,小坂的咒法——这算是一种咒术吧——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在其他地方是办一不到的。”
“应该是吧。先是有这块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为人知,也没有记载于任何记录中,就这样存在了几百年啊……”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
“没错,那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结界。山中寺领的结界并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约,现在却因为开发这种赤裸裸的野蛮行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只需摆上一块石头,‘不可擅人’的契约就能够成立的美好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然而这里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几百年之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想——这应该是最强的结界。”
“啪”的一声,木炭爆裂开来。
是我多心吧。
“那是谁设下的结界?”是常信的声音。
嗞嗞作响的是蜡烛的芯燃烧的声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随风飞舞。
“是数百年来守护着这里的人。”
“咦?”
“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
“凶手——是这里真正的贯首。”
“什么?”“凶手就是那里的仁秀先生啊。”
京极堂指着外面。
门口站着衣衫褴褛的仁秀老人。
“你!什么……咦!”山下大声嚷嚷起来。
仁秀老人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皱纹,笑容盈满了整张脸。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吗?”久远寺老人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说道。
“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我可以称呼你为仁秀师父吗?”
“如你所见,贫僧是个乞丐和尚。”
“原来你是个和尚!”
久远寺老人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力一拍。
常信与觉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经可以了,仁秀师父,我想你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顺其自然。”
“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人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明慧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注:神秀(jinsyuu)与仁秀(jinsyuu)的读音在日语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叫二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