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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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这实在……”
换言之,不管得到什么样的调查结果,都与临济系的僧侣无关。益田似乎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竟然提出这么不利的条件,那时你是认为佑贤和尚已经同意了吗?”
“提出这个条件的是了稔师父。我主张就算接受测定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了稔师父便说:那么就这么办,没有怨言吧?贫僧觉得无所谓,当时也认为佑贤师父不会介意这种事。”
“结果他很介意。”
“很介意吧。但是慈行师父说,要做就去做。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为何赞成测定,贫僧并不明白他们真正的想法,但觉丹禅师也答应说好。因此不愿意接受调查的只剩下曹洞系的人。不,只剩下佑贤师父。”
“原来如此啊。话说回来,常信师父,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想要实施脑波测定呢?与其说是想,感觉更像是执着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愿闻其详,常信师父。”
暂时放任刑警问话的旧书商,只靠这么一句话就夺回了主导权。
“泰全老师赞成调查的理由,他也亲口对后面的这几位说过了。了稔和尚的心情我大概能够想像。但是您如此执着于科学调查的理由,虽然我不是不了解,却无法完全信服。”
“那只是因为……”
“作为参考,请不吝赐教。”
“但是……”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于因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
京极堂从衣襟里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致力于不染污'注'之修证的曹洞禅师,何以亲近区区科学,我非常感兴趣。”
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右肩。“这……究竟该……从何说起……”
恶魔把手从下巴放开,无声地上举,撩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发丝。
“无论从何事、从哪里说起皆可,常信师父。”
“啊……”禅僧再次向甜言蜜语屈服了,“贫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我并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愿出家的。当时我对禅一无所知,只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
“口出狂言是指……”
“像是世间无常又如何这一类的,我想是年轻人都会经历的逃避现实的阶段。但是贫僧的师父是一位严格的禅师,贫僧在第一年修行无成。没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来。然后必须在没有师父指导的状况下,独力将一度被破坏到体无完肤的世界观重新建构起来……”
我想像。
爬上被雪花掩盖兽径的年轻的佑贤与常信。踏雪的声响。响响啼叫的山鸟。
这青黑脸庞的僧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明慧寺的……
这座山的俘虏。
为什么呢?我这么想。
“一同人山的佑贤师父比贫僧年长八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确立了他现在的禅风。贫僧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但是,刚才您这么形容佑贤和尚这个人: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罢了。这种说法不管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难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吗?”
我觉得京极堂的口气殷勤有礼,问题却很恶毒。就像这样,恶魔一片片地剥下对方的外皮。而与他对峙的人,将裸裎以对。
“这……没错。不,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贫僧并没有贬低佑贤师父的禅风之意,毋宁觉得那才是正确的。佑贤师父是正当的,就如同《辨道话》里头所说的:单传正直之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参见知识始,无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一一佑贤师父虽然深深地景仰只管打坐的道元禅师的禅风,却不仅止于此,更努力向学。不,这并不是贫僧在辩解,我是真心这么认为。作为同一宗门的僧徒,贫僧尊敬他。”
注:佛家语,指纯洁无瑕之善。
“原来如此,那么佑贤和尚并未拥有宗统复古的想法喽?”
宗统复古,也就是回归原点吧。
无论是构造再怎么单纯的教义,只要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来,必然会扭曲并复杂化。这种时候,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必定会出现回归原点的动向。曹洞宗过去也曾经如此吧。
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极堂问题中的意图。
“哦,所以您刚才才会提到黄檗云云呢。不,复古运动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师印证,矫正师徒面授嗣法之紊乱,所以江户时期才会受到重视戒律的黄檗禅刺激而复兴,不过佑贤师父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些。”
“具体来说是如何?”
“佑贤师父的理想纯粹是像道元禅师般修行,如道元禅师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规》,实行道环的行持,其他就只管打坐。佑贤师父的打坐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坐禅。”
“那真是令人钦佩。”
“是的。佑贤师父与贫僧,两人的师父不同,亦即法系相异,但曹洞宗并不像临济那样,法系有太大的分别。因此贫僧接触到佑贤师父的禅风,大为感佩。但是……”
常信的表情出现一种无法理解的崩坏。“简单明了地说一一就只有这样。”
京极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
“他很具足?”
“是的,非常具足。贫僧实在远远不及那种境界。所以贫僧只是打坐,只是修行。但是……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益田表示兴趣,“打坐却不行,意思是会了.)早0拈。 79涌出杂念,还是涌出食欲之类的吗?”
“那种事应该也不是没有,但贫僧并非这个意思。例如说,坐禅坐久了,的确会开始困倦,这叫昏沉。这种时候,必须用警策敲打。”
“哦,会被打啊,不能睡呢。”
“当然了。但是神志清醒着,却思考着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饿了,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和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那个……和冥想不一样吗?”敦子问。
这当然是敦子白发性的问题。但是她是为了发出这些问题,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个装置。亦即这些发展,全都在恶魔一一京极堂的掌握之中。
“在贫僧的认知里,冥想与坐禅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贫僧对冥想也认识不多……”
“所谓冥想,是闭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与自己,自由想像,以获得安定。”京极堂说出像字典说明般的一串话来。
“这样吗?那么就不是了。坐禅并不会想像,也不安定,也不闭眼。坐禅使用一种称为调息的方法调匀呼吸,借此安定身体。但那完全是身体的安定,与精神上的安定或不安定无关。同时这也并非精神修养或自我锻炼。广义来说,或许算是修养和锻炼,但只是还处在锻炼自我的狭隘境地的话,则未到达坐禅的境界。”
“听不太懂呢。”
“不懂吗?”“这是没办法的,禅是无法以语言传达的,常信师父。”京极堂说道,常信露出寂寞的表情。
“噢,所言甚是。这也难怪,贫僧打坐了二十多年,依然无法悟道。没错,无法悟道。”
“悟道这东西有那么难吗?可是刚才不是说,现在传到日本的禅叫什么顿悟,一下子就可以悟道了吗?”
“没错,悟道本身应该并不难。不,一个劲儿地打坐,有的时候会忽然看。”
“看见什么?
“该说是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吗?……刚才也说过了,坐禅中,神经会越来越敏锐,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不应该听见的声音,例如禅堂外头有一片枯叶白树枝凋零的声音。,’
“那是错觉吗?或者是……”
敦子说到这里,介意起哥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敦子原本要说的可能是“超能力”。但是京极堂最痛恨这类词汇,所以她才没敢说出口。
“这就不晓得了。那种时候,并不会觉得那是错觉。而且那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会开始觉得平常看见的景色变得新鲜极了。就像世界焕然一新,有种清净的心情,感觉上那就是佛境界。,’
“那就是所谓悟道的境地吧。像我不管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会有那种新鲜的心情。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去的老是一些发生犯罪的地方啦。”
“不是的,那才是魔境。”
“魔境?你说的魔境,是指恶魔的境地?’’
“对,真正是恶魔的境地。”
“那么清净的境地却是魔境吗?”
“对。那只是有了那种感觉罢了,即便不修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你感觉有如悟道了一般,是魔境。根据《楞严经》中所说,魔境有数十种类之多,那根本就不是悟道。”
“这样吗?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呢。”
京极堂加以说明:“益田,例如说一早起来,有时候会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吧。还有就算是微不足道,但只要发生一些好事,就会觉得这天很不错。那是与自己无关,例如天气很好、身体状况不错或运气很好这类外在因素所带来的心情。但是人却把它视为自己内在的结果,认为:噢,多么美好。这虽然不是件坏事,但若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德行所致,或自己平日行善有好报,便会使其增长。还有内外之分的时候,与禅是无关的。”
“跟天气很好、心情就很棒是一样的吗?”
“是一样的。不,更糟糕的是,修行者所看见的不是这种偶然造访的状况,而是主动显现的状况,很容易误以为是修行的成果。而且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完全是顿悟的心情。会想到不得了的大道理,眼前会出现佛祖说法的情景,更糟糕的还会听见宇宙的声音,产生与超越者融为一体般的神秘陶醉感。这类事物全都是妄想,是幻觉。”
“是幻觉吗?就算看见佛祖也一样吗?”
“那种东西是幻觉呀。一部分的新兴宗教,大肆宣扬说修行中感应到佛祖或解脱什么的,但是看到那种东西而高兴的人,全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益田。”
“大笨蛋吗……?”
“大笨蛋。那种东西全都能够以物理学或生物学来解释,只是所谓的生理现象罢了。既然能够以科学的思考来解决,就不可能是神秘,而且所谓的悟道甚至不是神秘。所以在禅宗里,指导僧人在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要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无视于它。对吧,常信师父?”
“是的……可是……”常信陷入动摇,“诚如益田先生所说,在顿悟禅里,真正的悟道是突然领悟的。也就是豁然大悟。老实说,贫僧是个还不识大悟的无能修行僧。不,请各位什么都别说。如果修证一等,只管打坐即是悟道,那么贫僧不应该口出此言。这点贫僧非常明白。因此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以一个禅僧的身份所说的话。至今为止,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了不起的禅师,但那依靠的也不过是知识,不是出自于亲身体验之词。”
常信似乎向什么屈服了。
益田用一副大感意外的口吻说:“哦,是这样的吗?我这样说虽然很怪,不过在我看来,中禅寺先生和常信师父两人都像是禅的大师呢。”
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益田,你这样说对常信师父太失礼了。我出生至今,连一次也没有坐过禅,不可以拿来和师父相提并论。”
“非也,中禅寺先生,您说的不对,您非常博学多闻。只是如同您所说的,您并非一位禅客。但是那样的话,贫僧也非禅客,只是打扮得像个云水而已。贫僧只是在装模作样,但那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例如说,益田先生,您看到贫僧,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当然是和尚啦。”
“是吧,您能够了解我是个佛门弟子、佛教徒。但是您知道贫僧是个禅僧吗?”
“什么?呃,我连和尚还有种类之分这一点都不知道。说到禅.我只知道落语里面的《药弱问答》'注'。直到前几天,我还以为和尚全都是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只看过在葬礼上念佛诵经的僧侣。所以我以为在寺院里,大家都在坐禅,不过托各位的福,现在我知道得相当清楚了。但是除了禅宗以外的和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反而不晓得了.真是可耻极了,丢脸到家……”
益田露出典型的难为情反应,搔着头害羞起来。
“也是吧。不过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很平常的。像中禅寺先生对佛教造诣如此深厚的人才是特殊的,亦即……”常信闭上眼睛,“我们一一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益田皱起眉头,“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我们与社会断绝。”常信说道,缓缓地睁开眼睛。
接着他以无力的视线一一扫视我们。
但是他的视线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交会,只是徒然扫过膝头、榻榻米或坐垫。
“高僧无论再怎么样严格地修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禅是何物。不,就连知道何谓佛祖教诲的人都极为稀少,这是实情。不管贫僧是坐是站,都无济于事。禅师就算关在深山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这样可以吗?一一我这么想,强烈地这么想。这个想法出现之后,贫僧就再也无法驱逐迷惘了,完全堕入了魔境。”
“魔境吗……?”
注:《药药问答》的大致內容,为一名行脚僧拜访一座禅寺,向住持请求问答。禅寺的住持其实是药荔店老板所假冒,伪装正在做无言的修行,两人默默地比手画脚一番,最后行脚僧落荒而逃。一问之下,才知行脚僧擅自将药药店老板的响应解释成深奧之佛理,而药药店老板亦错以为行脚僧在与他杀价,根本是误会一场。其后“药訪问答”四字便有了“鸡同鸭讲”之意。
“没错。那是战时的事,就连世局危急的时候一一贫僧还是打坐。暂到和年轻的云水都去打仗了,只留下老年人和中坚分子。当时贫僧已经四十了,若再稍微年轻一些,也会受召到前线去了吧。然而我却没有受到征召的迹象,战争与山中相隔遥远,连枪声都听不到。于是贫僧……”
常信望着京极堂。“怎么样呢,中禅寺先生?上一场战争时,佛教徒究竟做了些什么?全日本究竟有几个僧侣对国策提出异议,果敢地进行反战运动?贫僧之前隶属的寺院也是,云水们在后方打扮成僧兵模样,频繁地进行军事教练。梵钟被熔解,铸成子弹,众多僧侣出征,杀害外国人,最后魂断异乡。这是修习正法的僧侣应为的吗?贫僧觉得不是。贫僧认为,下山才是现在吾等应做的事。不,我的意思并不是战争爆发所以要如何。我是真心认为舍弃山林、下野传道,才是禅僧必要的修行。我强烈地认为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或许这不同于领悟,不过贫僧认为它也是一个真理。因此,贫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佑贤师父。”
“佑贤和尚说那也是魔境,对吧?”京极堂冷酷地断定。
“没错。”常信回答,“当然,这听起来太道德,也太头头是道了。这种见解或许与悟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吧。但是这是不对的吗?即便与悟不同,贫僧也认为这是正确的。然而佑贤师父却不屑一顾。”
“佑贤和尚有此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您方才不是说,佑贤和尚是具足的吗?”
“没错,是具足的。只是打坐,只是身在那里,就具足了。但是中禅寺先生,那不正是世间所说的自我满足吗?佑贤师父不愿意下山,不愿意将精妙的佛法在世间广为传播,那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浪费。所谓的禅师,只要那样就好了吗?”
“不好吧,”京极堂爽快地回答,“用不着问。誓渡众生,不为一身,独求解脱一一《坐禅仪》中也这么写。”
“说、说的没错,贫僧就想这么说,然而却被佑贤师父一笑置之。”
“请问……”
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