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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活尸之死-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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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拉的死——对于这件事,很明显的,他俩都有责任。要是史迈利不对自己展开猛烈追求的话,要是自己自始至终都没用回应他的话,或许劳拉就不会死了……
  莫妮卡忍不住全身发抖,紧握住摆在膝头的《圣经》 。然而随着轮椅穿过花园,开始可以看到教堂尖塔的那一刻起,她又恢复了镇定。就在这个时候,莫妮卡想起此刻震惊全美的事件。

  ——是的。或许人类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罪感到害怕了,反正神的审判就要下来了,到时——

  莫妮卡的脸整个笑开了——到时,我的儿子杰森也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莫妮卡越想越高兴。

  ——没错,没有什么 好担心的。我没有罪。难得今天头脑这么清醒,可以想很多事情。还有,身体的状况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跟约翰也恢复了关系,好事可说是一桩接着一桩。上帝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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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约翰·巴利科恩在饭店的某个房间,翻着皮革封面的古书胡思乱想之际,文森·哈斯博士也在殡仪馆的资料室里,打开陈旧的书,细细探索起“死亡”。
  经年累月研究人类之死的哈斯博士,最近只要一想到“死”这个字,就会心神不宁,思绪混乱。不过他很清楚原因是什么。跟以前在书本上接触到的死亡不一样,极端现实的死就潜伏在他的身边,所以他才会这么心浮气躁。
  已经死亡的葛林和即将死亡的史迈利。这两名好友的死,对哈斯博士而言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自己的死——要去想像这点事最困难的。人类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无法把自己的死当做是真是的事去想像吧?再来是和自己无关的第三者之死——因为只是做学问的对象,所以可以冷静地思考它,不过总是无法发自内心的投入,最后,是既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互称为“你”——也就是所谓第二人称的亲友之死是最具有真实性,也是最能令人发自内心去思考的;然而另一方面,对这类人的情感会扰乱我们的思绪……
  为了平复激动地情绪哈斯博士决定放音乐来听。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的唱片柜,挑了张黑胶唱片。他把那张唱片放在留声机的转盘上,回到座位坐好,就在此时,喇叭开始流泻出充满空灵感的音乐。那是小提琴、单簧管、大提琴和钢琴的四重奏,这些乐器所演奏的乐曲就好像在天国里啁啾不停地小鸟一般,显得奔放不羁,又好像向地底不断延伸的螺旋阶梯,往下画出一条迂回的线。乐曲里,一般音乐的调式消失了,静止的时间营造出不可思议的音乐空间。
  《世界末日四重奏》——是这首曲子的名称。哈斯博士回忆起当年聆听这首曲子首演时的经过。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当时隶属英国空军的史迈利和哈斯所驾驶的运输机在波兰边界附近被德军击落。好不容易从坠落的飞机中逃生的两人一落地就被德军逮捕了,被带往位于亚西里亚地区的葛里茨(Goerlitz)集中营。那座集中营里有一名年轻法国兵,也是被俘虏进来的,听说他是巴黎圣三一大教堂的管风琴手兼新锐作曲家,半年前被关进了这里。幸运的是,负责看守他的德国将领是个音乐爱好者,不但允许他继续作曲,还让他和其他被俘虏的音乐家在澡堂里进行练习。
  然后,一九四一年的早春,这名战囚所写的乐曲在集中营临时架设的礼堂里发表了。哈斯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站在老旧得快要解体的直立式钢琴前,四名音乐家衣衫褴褛的寒酸模样。他们身上包裹着破旧不堪的军服,脚上套着方便在雪地工作的大木鞋。然而,作曲者并没有自惭形秽,演出之前他以坚毅的态度发表了关于《启示录》【注:《启示录》又名《默示录》,是《新约圣经》的最后一章,传说是耶稣门徒约翰所写,其中有对世界末日的预言,并提到最后审判】的演说,他说即将演出的曲子正是为了世界末日所写的。哈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名作曲家正是年轻时的梅湘【注:梅湘(Olivier Messiaen,一九零八…一九九二)是代表二十世纪、举世闻名的法国作曲家,亦是风琴手、鸟类学者。《世界末日四重奏》(Quatour pour la Fin du Temps,或译为《时间终结四重奏》为其早期的著名作品】。
  就这样,哈斯和五千多名囚犯一起聆听了梅湘所作的《世界末日四重奏》。当时的史迈利和哈斯同样面临了死亡的威胁,终日惶惶不安。为了平复紧绷的情绪,他们需要的不是幻想未来也不是迷恋过去,而是让时间停止。
  针对自己的创作,梅湘曾明确地说道:    棒槌学堂·出品
  “……我要终结的不是自己身为囚犯的期限,而是对过去和未来的观念,也就是说,这部作品是为了开启永恒而作。”
  沉迷在过去的回忆里的哈斯博士突然回过神来。唱片已经停止了,音乐不再流泻而出,资料室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哈斯博士的目光落在眼前展开的书本的照片上。那上面有世界上最恶心的死之变容雕像。被青蛙和蚯蚓啃食的肉体,逐渐腐烂的尸骸。这尊雕像跟《世界末日四重奏》一样,对哈斯博士而言,都是思索死亡时不可或缺的教材。
  年迈的死亡学家不厌其烦地看着那恐怖的雕像照片,觉得思绪总算变得比较清晰了。

  ——观念上是可以终结时间,追求永恒,然而逐渐腐朽的肉体却在嘲笑我们,告诉我们:时间是绝不可能被终止的……这中间的矛盾要怎么解决呢?

  哈斯博士突然想到,比起即将死亡的史迈利,他应该预先考虑已经死亡的葛林。那个孩子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哈斯博士做了一个决定。
  就在此时,敲门的声音响起,玛莎在门外喊道:
  “博士,老爷说他要宣布遗言了。” 




   

第十二章 被驯服的死







   首先,我想从被驯服的死开始说起,试想中世纪的史诗以及远古传说中的骑士们都是怎么死的?

             ——菲利普·艾里耶斯(Philippe Aries),死亡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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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主宰自己的死亡,接下来,我想在这里举行临终的仪式——”
  一等葛林和赤夏进入房间,史迈利马上宣读起他的遗言。负责去叫他们的玛莎在讲到“宣布”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刻意提高了音调。也对啦!在这之前,史迈利已经“宣布”了两次,可是偏偏他的命很长,怎么样都死不了,所以连同这次在内,同样的戏码已经演了三次。昨天的茶会也是,还有更早之前的遗嘱修改也是,很明显地,史迈利在和死亡玩游戏。他所说的主宰死亡,指的是把死亡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看起来,他简直就是在整身边的亲人嘛!
  正因为如此,当时在场的人中,有几个露出了不耐烦地表情。虽说面对亲人的死不应该这样,但他们实在控制不了自己。首先,是从饭店被紧急召回来的约翰。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窗边,葛林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一边在心里猜想:他站那么远,是不想史迈利看到他的表情吗?
  还有,不站在约翰旁边,却和威廉黏在一起的伊莎贝拉;隔着威廉,正好站在另外一边的海伦;海伦的旁边,强忍住呵欠的詹姆士,以及一直抱歉来迟了的洁西卡和弗雷德夫妇——这些人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被邀请来参加家庭电影试映会的宾客,一点都没有面对亲人死亡时的那份紧张感。
  这里面,只要坐轮椅的莫妮卡来到丈夫的床边,表情安详地闭上眼睛。她的膝头摆着《圣经》。当然,她的随从诺曼就站在轮椅后面,像一堵墙似的守护着她。
  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利阿诺神父。他以白色法医外罩披肩的正式打扮,尽忠职守地静静候在一旁。在他身边有一张放了十字架、蜡烛、圣油等物品的小桌子。
  这些人的样子,史迈利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神色自若地继续发表演说。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跟中世纪史诗里的英雄或骑士故事里的主角一样,驯服自己的死亡。当医生宣布我罹患癌症的时候,诚如大家所知道的,我完全乱了方寸,深受恐惧所苦。从以前到现在,什么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思,一路披荆斩棘、克服种种困难的我,碰到这世界上唯一不叫你称心如意的死亡,会感到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呢,都到了这份上,我总算也比较释怀了。反正早晚都要死,就学自己心中的偶像——中世纪的诗人骑士一样,死得漂漂亮亮吧……”
  这时,史迈利突然轻咳了起来。莫妮卡一脸担心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史迈利虚弱地笑了笑,算是安慰她。
  “嗯,大概有点发烧吧!你的手感觉好舒服,只是比起自己的身体,我更关心的是你的情况。这个家的人好像都很忙,很少有人会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吧?”史迈利语带讽刺地说完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棒槌学堂·出品
  “——话说,要驯服自己的死亡、成为它的主宰,首先必须死在自己家中最喜欢的房间里面。医院可不行,呆在那种地方,等于是把死交付在别人手上。因为对医生还有护士来说,用科学方面延续人的生命,要比有尊严的死亡来得更重要。在被硬戴上氧气罩、自己什么时候会死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哪有可能发表什么感性的辞世宣言?”
  史迈利的话让葛林忍不住点头。自己在日本的外婆死的时候,脸上也是罩着人工呼吸器,导致他根本听不清楚她想讲的话。
  “医院里面,因为有精准的科学仪器,使得死亡的瞬间被拖得很长,还被细分成好几个阶段。在那些被细分的阶段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死亡,又有谁知道?难道自己死掉这种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大事,就只是“停止看护”这么简单吗?”
  史迈利的目光在众人身边逡巡,这时他看到认真听讲的葛林——
  “哦,法兰西斯,你也来了?很好。我就是想让你这样的年轻人亲眼目睹人类是怎么死的。要是死在别的地方,子孙们就看不到了。”说到这里,史迈利虚弱地眨了眨眼睛。“现在的年轻人对死亡的认知太贫乏了。虽然他们很清楚人不是从高丽菜里头蹦出来的,却一点也不了解死亡的意义。就像文森所讲的,亲人死掉的时候,他们不会在旁边看,每天只能从电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里吸收安全无害的死亡知识,还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这可不行,要活出真正的人生就必须见识要真正的死亡。”
  可是——葛林在心中呐喊道——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已经死掉了,我不但知道人不是从高丽菜里头蹦出来的,还很清楚死亡不是在演戏,不是这边演一演,换一套衣服,三十分钟后又在另一个节目出现……
  只是,葛林的心事史迈利哪会知道呢?他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论。
  “说到高丽菜,我就想到,人是无法选择出生——也就是人生的入口的,我生在经营殡仪馆的家庭,并不是我的选择。人类终其一生,都得像这样背负着与自己意愿无关的入口。可是为了证明我有坚强的意志,足以掌握自己的人生,我决定至少出口要由我自己来选择。因此,与其让冰冷僵化的科学来捣乱,我宁愿学古代的骑士那样,在亲人的环绕下,安详地迎接死亡……”
  这次的谈话比起以往那几次都真挚了许多。如此一来,就算有一、两个人被感动了吧?虽然他们完全看不出来有半分难过不舍得样子——葛林心想。
  就在这时,史迈利突然话锋一转,从浪漫主义跳到了现实主义。
  “对了,关于财产分配的事——”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全都转紧身上的发条,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件事,我看还是等我死了之后,再请哈定律师代为说明吧!我已经把遗嘱交给他了,啊!我不会叫大家失望的,就请拭目以待吧!”
  好不容易转紧的发条这下子又全松了。很明显地,史迈利不只在跟死亡玩游戏,还在捉弄身边的人。十字路口咖啡馆老板说的话又在葛林的脑袋里响起了。

  ——“他们家现在正在为了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哼!史迈利那家伙哪天被人家毒死了……”
  ——在我们之中,如果有人这么想的话……

  史迈利似乎看透了葛林的疑虑,他望着众人说道:
  “我不担心你们起内讧。自从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后,我挂念的都是我的分身——这整个家族的前途。如果你们笨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话,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史迈利审视过众人的表情后,仪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有了遗产这个东西当诱饵,至少表面上,认真听史迈利讲话的人变多了,葛林心想。史迈利轻咳了几声后再度开口说道:
  “我要在这里请求神保佑留在世上的人……巴利科恩一族,微笑墓园,还有接纳我的美丽国度美国,愿神永远与你们同在……”
  史迈利的声音洪亮到让人怀疑这个病人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次的史迈利可真是卯足了全力在演,众人全被缠绵病榻、即将迈向死亡的伟大墓园主人感动了。

  ——然而,就在这之后,史迈利准备了好大一个震撼弹。

  “我很清楚,大家听了三次的临终宣言,已经觉得厌烦了。不过请再忍耐一下,这次绝对是真的,我也该走了——”
  这时,史迈利看向马利阿诺神父。
  “来吧!神父,该是借你手一用的时候了。请你聆听我的告解。”
  之前的临终场面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桥段,史迈利的提议让众人开始骚动了起来,有人倒抽口气,有人低声呻吟。然而,史迈利似乎已经看不到周遭人的反应了,他只顾专心在自己的临终仪式上。
  “……神啊!求你慈爱地饶恕我的罪,我真心地忏悔……”
  房间内,众人屏息以待,就在这个时候,炸弹扔下来了。
  “……劳拉会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我的错。我明明已经有妻子了,还去招惹莫妮卡……劳拉因为受不了才会……哦!请赦免我的罪。”
  莫妮卡在史迈利的枕头边惊恐地喘气。其他人则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活人们完全被垂死之人牵着鼻子走。然而,这里面总算有一个人保持着冷静——约翰走到莫妮卡的身边,向诺曼指示,要他把精神开始错乱的老太婆带出去。
  “我没有罪,你现在这样……”
  坐在轮椅上被诺曼推出去的莫妮卡,一路上还口齿不清地叨念着。劳拉生的三个小孩冷眼目送着后母离去的背影。这时葛林终于知道,原来前妻的小孩对这个后母一直心怀芥蒂,是因为碍于史迈利的威严才不敢表现出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要让着混乱的场面重新恢复秩序,唯一方法就是让仪式继续进行下去。于是,马利阿诺神父连忙从小桌子上切了块面包下来,塞入史迈利的口中,施行圣体领受之礼。是自己多心吗?怎么葛林觉得神父这样做,是为了让史迈利别再开口讲话呢?接下来神父取来圣油,涂抹在史迈利的额头上,进行临终的抹油礼。然后,他开始祷告了。
  “藉此神圣膏油,愿天主赦免你所有的罪……”
  至于史迈利则进入完全无我的恍惚状态,他双眼朦胧地瞪着天花板,不断地喃喃自语:
  “……从不食言的我的真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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