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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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啦。”阵内粗鲁地道别后走向自动门。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明像是乖乖看过员工守则一样,很客气地送我们离开。
阵内似乎想起什么事,突然回头对明说:“对了,这玩意给你。”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MD,就是可以用来录音的玩意。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想问的是……”明露出比刚刚还要惊讶与焦躁的神情。“里面录的是什么啦?”
“是我所属乐团的曲子。很赞,回去听听看吧。”
“哪有人会自己说自己很赞啊?”明投以同情的眼光。“很抱歉,届时我可不会说恭维话喔。此外,阵内先生你年过三十了吧?像你这样的大叔还在玩乐团,太逊了啦。”
“小子,你给我听好。我出生至今从没人说过我逊!”我边听着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夸之语,边迈步走出店面。十月下旬的寒冷空气从我的衣襟缝隙穿过。
4
次日一早天空就飘着小雨,雨势虽不致大到在地面打出声响,却也使周遭景物慢慢地变湿。到了午后,这场小雨仍没有放晴的迹象。从窗外望出去,一大片黑云笼罩着天空,让人看了觉得如果把那片云当成抹布用力拧上一拧,水珠就会不停地滴落。
下午四点左右,须永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通告知调停失败的联络电话。
基本上在进行离婚调停时我们并不用出席,而是由调停委员前往处理。
据说调停委员是由上班族、教师等“兼具丰富人生经验及良好人格的人士”担任。不过说实话,我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是透过何种方式、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被任命为调停委员。在这些调停委员中有些人真的相当适任,也有些人让我不禁怀疑他们的胜任性。
总之进行离婚调停时会由一男一女两位调停委员来听听当事人双方的主张,并进行沟通。如果第一次就能顺利沟通解决,当然没有后续问题,也就是说用不着调查官出马。这对调停委员与当事人双方皆可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有时调停委员也会碰到无法解决的状况。有的是再怎么沟通也找不到根本的问题所在,有的则是需要针对当事人的主张进行调查,简言之就是找不到解决方案。
如此一来会如何呢?
当然就轮到据说是身为“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决少年犯罪或家庭纷争的专家”的家裁调查官,也就是我出马了。
在有调停案的日子家裁所会安排受命值日,也就是决定当天轮值的调查官。一旦调停失利,轮值的调查官就会被叫过去。今天恰好是我当班,所以我得过去一趟。我只好叹口气,摸着鼻子过去看看。
调停委员已在调停室内等我,而当事人双方则暂时退出房间。我一边看着申告书的内容,一边听调停委员说明状况。
丈夫大和修次今年四十岁,是某私立大学的理科教授。妻子名叫三代子,今年三十二岁,是个专职主妇。两人育有一女纯子,今年三岁。
离婚原因是因为个性不合而不断引发争吵所致,这种原因相当常见。提出申告的是妻子三代子。
“双方都说要争女儿的监护权。”调停委员之一的佐藤女士面露困扰的神情说道。她那盘到脑后的白发看起来相当高雅、圆圆的大眼镜也予人一种知性美,听说她担任国中教师直到年限才退休,是个很文静的女性。可想而知,她在学生之间应该也很受欢迎才对。
“身为丈夫的修次先生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喔。”坐在佐藤女士旁边的男性调停委员山田先生说道。他脸上虽挂着笑容,但眼神却透露着不满。他对人很友善、社交能力也强,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抱持着不错的印象,但最近他渐渐显露出专断的一面,开始令我觉得有点难相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吗?”我再确认地问道,山田先生随即丢了一句“二加一当然等于三喽”回来。这是他的幽默,还是斥责我不要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我实在搞不懂。
“前两次离婚的原因是?”
“因为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佐藤女士说。
“两次都是吗?”
“嗯,两次都是。而且两次都是在离婚后马上与外遇的对象结婚,所以第二次离婚的主因就是他的现任太太三代子女士。”
“他每次都是找到新女人之后马上就跟老妻办离婚啦。”山田先生的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还真像是大队接力呢。”在人生进行到某个阶段后就换个新太太,再往前进一点之后再换另一个。这让我觉得大和修次好像是靠这样的手法来避免他的人生失速,进而持续生存。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且他和前两任妻子之间都有生下小孩喔。”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脑子里描绘的家庭构成图开始产生混乱。
“这位先生与结过婚的三名女性之间各有一名小孩。就是这样啦。”佐藤女士亲切地为我说明。
“那,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们现在在哪里?”
“都与母亲住在一起。”
“真是有趣。”我脱口说道。以“有趣”来形容当事人的状况实在不妥,我正想自我反省一下,但佐藤女士却面露微笑地跟着说:“嗯,的确蛮有趣的。”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这位先生说:‘我虽然离过两次婚,但那绝非是坏事。我的前妻们现在反而过得相当幸福,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看看。’”
原来如此,你们认为这件事有调查的需要所以叫我来啊。
“他是个花花公子吗?”此话一出,佐藤女士马上摇头否定。“他看来相当老实认真,并不像是性好女色之人。”
“话说回来,他不愧是个教授,刚刚还很冷静诚恳地试图说服我们呢。”山田先生叹气道。
“他会给人自大的感觉吗?”
“其实并不会。他很冷静、语调也很认真,所以刚刚我们还以为是在上课。硬要说的话……,他太认真了点。”
“那……妻子三代子女士并没有工作,对吧?”我再次确认。
“她之前一直是个家庭主妇,不过离婚后打算到外面工作。她说她想自己抚养女儿,不希望把女儿让给先生。”
“这算是逞强吗?”我问道。
“算是逞强吧。”佐藤女士静静地点头,山田先生也同意这个说法。
深入追查夫妻之间的问题,几乎会发现都是同样的原因所造成的。“逞强”与“强忍”。
5
我决定先听听申告人三代子女士的说法。她走进谈话室时脸颊泛红,可见她心中夹杂着愤怒、紧张与警戒心。
她的身材纤瘦、肤色偏白,看起来才二十几岁。及肩的头发朝内卷曲,下巴尖细、眼尾有点往上吊,予人神经质的感觉。
我坐在调停委员之间,简单自我介绍后问:“你不打算放弃女儿的监护权吗?”
应该说是如我所料吗,她用一种好像连声音都充血似的魄力说:“我绝不放弃!”语气中充满不服输的味道。“我不打算把纯子让给那个人!孩子本来就该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呃,你说的这种状况是很多啦。”我一边顾及她的感受,一边搭话。“可是也有孩子是交由父亲这方来抚养的状况喔。”
“怎样!你是说我照顾不来吗?”
“不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摇了摇双手,尽可能把迎面而来的言语之箭给拨掉。“我只是举例罢了。”
她呼吸急促地瞪着我。看样子她可能将坐在正对面的我视为敌人,而不是我两旁的调停委员。
“你个人并不反对离婚,对吧?”佐藤女士从旁插话问道。
“嗯,算是吧。”三代子女士一边将不满吞下肚,一边点头。
“你所谓的个性不合能否具体一点说明给我们听呢?”我问道。
“很多方面啦。”
拜托,这样根本就不叫具体说明好吗!“请问你还记得最近一次吵架的原因吗?”
“最近我很少跟他碰面,所以也没得吵,当然也没得谈。”
“教授的工作想必很忙吧。”我露出一副很了解的模样肯定地说,她却变得有气无力地噘气嘴巴,额头上浮现深深的皱纹,好像手脚上多出来的皮肤全部集中到额头上了。隔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说:“我觉得他有了情妇。”
“咦?”我们三人同时发出了疑问,看样子在刚刚的调停当中并未提到这件事。
“虽然他否认了,但我想应该没错。”
“有什么让你不禁这样想的因素吗?”
“他之前会离婚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次一定也一样啦。肯定又有一个得意忘形的女人缠上他,他打算先跟我离婚再跟那女人结婚。你们认为这样的男人有办法好好养育我女儿吗?反正他日后八成还会再找上另一个女人,离婚又结婚。而且他之前都肯把孩子交给前妻,为什么这次偏偏要跟我争?”
我听着她这一长串极具攻击性又像念经般的抱怨,心想:她并非是因为疼爱女儿,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心才坚持要取得监护权。
“意思就是说你女儿并不会比较喜欢你先生喽?”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臭男人!”
我耸耸肩,又想:这位女士八成也会在她女儿面前脱口说出“那种臭男人”这句话吧。
6
紧接着我们请丈夫修次先生进来好听听他的说法。
他轻轻转动门把走进房间。他是个身材中等、有点斜肩的男性,并不会过瘦,全身从上到下都给人一种圆圆的印象,只有眼镜带有棱角。他戴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镜片底下是一对锐利的双眼,确实让人感觉到他的认真态度。
哦……,这就是曾跟三名女士结婚的男人啊?我有点佩服地观察着他。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但在女人的眼里说不定看起来会“有点知性,却又很可爱”。小熊维尼的模样再加上知性的气质,的确是天下无敌……,等等,哪来的天下无敌啊?
跟刚刚一样,我先确认过状况之后再开口问:“是您先提出离婚的吗?”
“大约一年前开始,我们会为了芝麻小事起争执。她总是一再地反对我提出的意见,而她做的每一件事也总是不合我意,于是状况逐渐恶化……”
每对吵着要离婚的夫妇都是这样啦——但我并未说出这句话,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冲突不断累积正是导致离婚的主因。
“最后我向三代子开口说要离婚,她也同意了。”
跟三代子女士比较之下,修次先生显得相当冷静,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冷酷。
“现在只剩监护权的归属还没解决。”
“我实在无法接受!”修次先生噘嘴说道。“原本她答应要让我抚养女儿,可是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却突然改口说不肯退让。”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刚佐藤女士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是为什么呢?”
“天晓得。”他的表情恢复原来的平静模样,侧头说道。“大概是两周前吧,她突然说已经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离婚。我被她吓了一大跳。”
“是你太太片面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的吗?”
“我真不晓得她是从何得知可以这样做的……”修次先生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觉得他的语气中带有瞧不起太太的意思。“或许是有人指点她这样做吧……”
“你前两次离婚都没有动用到调停仲裁吗?”
在与对方谈话时就像是暗中摸索、如临深渊,究竟要深入到何种程度才可能触动对方的怒火?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不安,丢问题给对方。
“嗯,之前都靠离婚协议就解决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要调停的状况。”
我可是每天都会碰到耶。
他的表情淡然,似乎对过去的离婚经验并不后悔或惭愧,讲话时也散发出一股很理智、合理的气氛。我并未询问,他却主动地开口说明了自己的婚姻状况。“我二十五岁时结第一次婚、三十二岁时结第二次婚、三十七岁时又与三代子结婚,前两任妻子是我在其他大学任教时前来修课的学生,三代子则是我在出差时认识的女性。”
“前两次离婚的理由是?”
“因为我认识了想共结连理的女性。”
“两次都是吗?”
“两次都是。”
大概是因为他回答得很干脆,所以听起来并不会令人不悦。与借口或虚荣心无关,像是纯粹讲出真心话的感觉。
“这次也是吗?”既然他主动开启话题,我趁势丢出这个问题。
修次先生眉头微抖了一下,不过随即很不客气地回答:“我刚刚不是说过是因为个性不合的缘故吗?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能问一下你与前妻所生的孩子的现状吗?”
修次先生不见动摇地回答:“我并没有付赡养费给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当然啦,刚离婚时我每个月都付,不过前年她再婚了。开始过新生活的她似乎希望与我站在同等的立场,所以她主动叫我不要再付赡养费。目前我仍然在支付赡养费给第二任妻子的孩子。”
“那你现在还有与这两个孩子见面吗?”
“我跟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已经是个国中生,与他继父处得很不错,所以我并未再与他见面。”
由于从这番话的口气中感觉不到一个身为父亲之人应有的感情,这让我稍感不快。于是我用稍稍强硬了点的语气问:“见不到亲生儿子,难道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当然会啊。”修次先生回答时的声调听起来并未带有寂寞的情绪。“只是为了儿子着想,我认为不去见他是正确的选择。”
他那宛如这世上的事物都能用“正确”或“不正确”加以区分的口气,又让我很不中意。
“换言之,你只是强忍相思之情喽?”
“嗯。”镜片底下的眼神并未有所改变。“而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则是固定半年见一次面。”
“那,当次子有新父亲时你也打算不再与他见面吗?”
“若我经判断认为这样对他最好的话……”
“意思就是你认为那是正确选择的话,就不再与儿子见面?”
“是的。”修次先生很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有个很简单的问题……”我继续问道。“你前两次离婚时都不在乎儿子的监护权,为何这次却想要抚养女儿呢?”
“这个嘛……”他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因为我前两任妻子与三代子不同。”
“不同?”我与山田先生同时出声。佐藤女士则是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所谓的不同是指?”
“性格……,不,应该说是类型不同。我前两任妻子各有工作,换言之她们都能自给自足。但相较之下,三代子不但缺乏社会经验,我也不认为她有办法好好照顾女儿。”
我原本很想回他一句:真要说社会经验的话,只在私立大学的研究室及教室出没的你也好不到哪去吧。这种将私事先摆一边的人实在叫我无法对他抱有好感。
“我认为纯子应该由我来养育才对。”
“因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是的。”
“你女儿跟你很亲密吗?”我想起刚刚三代子所说的话,抱着反正又会挨骂的觉悟丢出了这个问题。
“我太太一定说女儿跟我很不亲吧?”
“不,她并没有……”我含糊其词。
“当然啦,我女儿并不会一整天黏着我不放,不过我们父女相处得还算不错。”
“说不定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喔。”山田先生故意出言刁难,就像是个讨厌花花公子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