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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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楼梯之后,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还是跳上了正要驶开的电车。我从慢慢开始加速的电车里往月台望去,并没有看到夏美与两个跟踪着的身影。
出了东中野车站,左前方有一块小酒吧汇聚的区域,让人联想到小便横丁。我打开其中一家的门锁,走了进去。这是一家叫做老贞亭的小酒馆,店主是一个年近六十,名叫山冈贞男的日本人。
第一次看到山冈贞男,是因为他误闯“加勒比海”。他和在我之前经营那家店的妈妈桑曾经相好过,在吵架分手之后,就有几十年没联络了;那次只是一时怀念,想来同她叙叙旧。山冈贞男不知道为什么和志郎很投缘,好像每个月总会来光顾一次。爱边听志郎现买现卖的拉丁音乐边喝点小酒的山冈,倒还蛮受那些人妖常客们的欢迎。虽然这并不是原因,但对山冈这么个正经的日本人出入我的酒店,我从来没干涉过。
山冈的老家在熊本。在他父亲死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让志郎帮他看一个礼拜店。他说家里的人几乎都已过世,长久以来都只和父亲相依为命,无论如何,想陪陪老人家一个星期。我没拒绝他的要求,反正那段时间我也比较闲,就算志郎不在,“加勒比海”靠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过,由于志郎不会调理食物,而我至少也能煮些简单的中国菜,所以就代替他去了老贞亭。虽然因为不习惯而十分辛苦,但还是得到了相当的报酬。山冈没向我讨回钥匙,还让我在白天里自由利用他的店。
因为我不喜欢把善良老百姓给拖下水,所以并没想过会用到老贞亭来干什么,可是也没有把钥匙还给他。像我这种人,毕竟该替自己多留些后路才对。
店里和我在这里帮忙的那一个礼拜几乎没什么两样,我打开灯,钻进了狭窄的吧台,从排列的砧板上的刀里挑出了一支小菜刀,七公分长的不锈钢刀刃闪闪放着光芒,这应该就够了。我撕开一页手上的报纸把刀刃包起来,藏进了夹克的袖子里,再用夹克的袖子把摸过的地方仔细擦了一遍,就走出了店里。然后在巷子里的空啤酒箱坐下,又一次摊开报纸等待着。
巷子里没半个人影,只闻到灼热的阳光烘烤着附着在柏油路上的小便与呕吐物的味道。虽然这里和小便横丁很像,但毕竟不是新宿,即使距离没多远,但这一带并没有从大白天就泡在酒馆里灌酒的人。
电车通过车站的低沉声音从地下传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我掏出一支烟叼上,正准备上火的时候,巷口冒出一个人影。
夏美出现了。
夏美以询问的目光朝我望了望,下巴轻轻一比,表示后面有人跟踪。我继续假装看报纸,任由夏美从面前大步走过。夏美走过了四、五公尺之后,那两人就出现了。虽然那吃软饭的男人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仍然装做没看见,继续看着报纸。
夏美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吃软饭的男人就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他拉着女人的手,快步要从我面前走过,但被我一伸腿给绊倒了。
那吃软饭的男人跌了个狗吃屎。我亮出小菜刀站了起来,用力往他的肚子上踹去,紧接着把正要尖叫的女人一把拉过来,扣住她的嘴后用刀子抵住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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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否则杀了你。”
我用北京话对酒家女说,然后又在那吃软饭的男人肚子上踹了一记。他弓起身子想开溜,但只能不断呻吟着。看他逃不了,我又赏了他一脚。
消失在巷子那头的夏美折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很严厉。
“到这里来。”
我压低声音喊道,还不断踹着那男人的肚子。夏美跑了过来,我一把推开酒家女,把刀子交给了夏美。
“看着她,如果她想大叫或想开溜就砍她。”
我仍旧用北京话对夏美说。酒家女顿时脸色发青,看来她完全听得懂。夏美一脸凶样地点了点头。我转身面向那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的男人,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给硬拉起来,接着又推开酒店的门,把他拖了进去。
“夏美。”
我边向外招呼,边用膝盖顶着男人的肚子。他被打得呕着酸水在地上爬。
夏美也用刀抵着女人走了进来,随即把门关上。才这么一下子,店里就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谁叫你们来的?”我把倒在地上的男人揪起来问道。
“你、你在说些什么呀?”
看到那吃软饭的男人皱着眉头装傻,我马上用额头往他脸上撞去。只听到呼的一声,他就又倒下了身子,他那被打得更扁的塌鼻子喷出了鲜血。看到血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谁叫你们来的?”我问道,声音颤抖得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
那男人左手撑着地板,右手后着鼻子摇摇头,我又一脚朝他脸上踹去。他的脸猛一仰,喷着血朝后方倒了下去。
“谁叫你们来的?快说!”
那男人一动也不动。我跪下了身子摇了摇他的肩膀,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他的门牙掉了两三颗,整个鼻子也都扁了。看来是下手太重了。这家伙并不耐打。
我朝夏美与女人望去,饱受惊吓的女人交叉看着我和夏美。
我感到肚子里有股怒气,好像是有双饿猫张牙舞爪在里面撒野似的。
“谁叫你们来的?”
我慢慢朝女人走过去。在幽暗灯光下,她好像碰到恐布片里的怪物似地睁大了眼。
“快说!”
酒家女摇了摇头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
我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的脸随着清脆的声响一歪。
“是谁!叫你们来的?”
女人抚着脸颊抽泣着,大概以为一抬头看我又要挨巴掌吧!
我揪着她的头发,让她面向我,又给了她几记耳光。
“不要!!”
“谁叫你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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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说吧!你不想活吗?”
夏美插了一句话,然后把刀子递给我,抓起女人的双手瞪着她。
“我可不是开玩笑的,看到你的男人被打成什么德性了吧?
这个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放过你。
女人无力地看着夏美,接着又看看我,然后死了心地低下头去。
“是叶晓丹。”
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身子里的血液一股脑儿地全消退了下去,肚子里那只撒野的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叶晓丹是个在歌舞伎町经营几家柏青哥的老台湾人,应该已经快九十岁了吧!平常不太抛头露面,除了逃税以外,也没耍过什么花招——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干非法生意。他累积了大笔财富,是个从杨伟民父亲那一代就和杨家有来往的老狐狸,一年里总要和杨伟民吃一次饭。杨伟民之所以能支配歌舞伎町,也是因为他能自由动用叶晓丹的资金。
我有一次陪杨伟民出席叶晓丹的饭局。虽然满桌都是一辈子没吃过的山珍海味,但那时根本没心情细细品尝。饭桌上,叶晓丹一直用能看透人似的视线盯着我,还突然用冷冷的声音问道:
“伟民,你养这个杂种想做什么?”
虽然杨伟民当时并没有回答,但是叶晓丹冷酷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
这个叶晓丹也有动作了——一定是杨伟民搞的鬼。为了天文而看似动弹不得的杨伟民,大概把事情告诉叶晓丹了吧!不管怎么说,这对我并不是个好消息。杨伟民动用叶晓丹,说明他已经气疯了,绝对不会放过把天文也给拖下了水的我。
“是叶晓丹亲自命令你们的吗?”
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感到不耐。注意到我语气变化的夏美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我的男人欠了叶先生的钱。”
女人似乎认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从这句话里,我可以确定他们才来日本没多久,难怪我不认得这两张脸孔。每个已经在日本安定下来的中国人都知道,向叶晓丹借钱有多愚蠢,真的是会被剥个精光。
叶晓丹说起来不过是个快翘辫子的老头子,除了经营柏青哥以外没做别的事,也没有养一群爱滋事的手下。只不过,他拥有一笔让人看了会昏倒的巨额财产,而且也很清楚该怎么使用。
虽然不知是否真有这么回事,但听说曾有有个男人向叶晓丹借钱还不出来,准备趁晚上开溜,但还是叶晓丹的动作比较快;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吧——我猜是杨伟民。叶晓丹派了些台湾流氓把这男人全家抓了起来。流氓也是靠钱过日子的,只要照叶晓丹的命令行事,他们就能轻轻松松赚进大把银子;即使知道他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糟老头子,他们还是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那男人向叶晓丹借了大约一千万。虽然这在我们眼里是大钱,但对叶晓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使如此,叶晓丹也没放过他。那男人被迫杀光了自己全家人,还吃了他们的肉。
就连告诉我这件事的流氓都很恐惧。任谁也不能违抗叶晓丹,别说是违抗了,甚至连接近他也不行。叶晓丹是个活生生的大灾难。
大概是上了年纪,叶晓丹这几年都关在自己家里,不常抛头露面。不过话说回来,他从以前起就只对自己的钱有兴趣,假如没什么大事,也不会干涉流氓之间的争执。可是,金钱和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残酷性格,使得叶晓丹仍一直在新宿呼风唤雨。
“你怎么知道我的马子在哪家咖啡厅里?”
我挥开叶晓丹那浮现在脑海里的面孔后问道。
“叶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我眯着眼睛盯着她。看她似乎不是在撒谎,反而让我的脑子变得一团乱。打从一大早就在外头跑,一直在留意没有人跟踪,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就连我们停脚的地方,也尽是些我平常连想都不会想到的场所。唯一可疑的就是黄秀贤的公寓了。但是离开那里时,我已经是尽可能的小心了。他们发现夏美的所在位置只能归于巧合了,而我并不相信巧合。
“你们是从台湾来的吗?”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来?”
“他出了点状况,不得不离开台北。”
还是这么老套的故事。我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数了五张递给她。
“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让你们吃这种苦头。这点钱也许不够,就当作你男人的医疗费吧!”
女人也没道谢,直盯着收下的钞票数了起来。
“有麻烦就来找我吧!只要问新宿的台湾人刘健一在哪里,就找得到我。”
我走进吧台里,拿起一个玻璃杯装了水,往倒地不起的男人脸上泼去。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两眼随即张了开来,茫然地四处张望着。当他注意到我时,虽然露出了一丝敌意,但马上就捂着鼻子皱起了脸来。我扶着他的手肘让他站起身子。
“你们走吧!”
我对酒家女挥挥下巴说。她一把钱收好,便让那男人搭着她的肩膀,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该怎么向叶先生交代?”
“就告诉他你们失手了吧!说不定还可以多弄点钱疗伤呢!”
酒家女好像没想到这招似的,表情在一瞬间亮了起来。无知实在很可悲,因为叶晓丹的钱是决不会白花的。
58
他们俩走出了酒馆。听不到那男人的呻吟声之后,店里迅即恢复了宁静。
夏美走到我身边,在塑胶皮已经剥落的高脚椅上坐了下来。
她用手覆住了我的手,撒娇地依偎在我身上。
“就这样让他们走没关系吗?”
“嗯!反正大致上已经知道有什么内幕了。”
“有什么内幕?也告诉我嘛!”
“你应该也知道。”
夏美愣愣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杨伟民?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问。但即使是这样,夏美的表情却一点也没变。
“你在说什么呀?”夏美问道。倒还装得蛮像一回事的。
“除了这个,没别的可能。”
我点上了烟说道:
“假如我或你不说出去的话,是没有人会知道你在那家咖啡厅里。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也就是说,是你说出去的。昨天你离开车子,也是为了去打电话给杨伟民吧?看你自己干了什么傻事,连那场跳车的精彩表演也给你自己糟蹋了。”
“我才不知道杨伟民的电话号码呢!”
夏美仍旧赖在我身上,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在等着看好戏似的。
“别再装傻啦!我全都知道了。在你去替我拿钱的时候,大概杨伟民这么对你说过吧:‘小姐,健一可不是那么靠得住,有问题就联络我吧!’”
我学着杨伟民用北京话说道。虽然夏美仍在装糊涂,但我说的一定错不了。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准备好保险措施——即使这个保险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是我从杨伟民那里学来的。
“就说出来吧!夏美。我自己也常撒谎呀!不会生你气的。”
“因为健一什么都不告诉我嘛!”
夏美使劲从我身上抽开,两肘撑在吧台上抱着肩膀。
“在等你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很不安,难免会东想西想的。
所以,假如问问那个老头子,他说不定能告诉我健一在盘算些什么。”
“不只是这样吧?你之所以会感到不安,不是因为等待,而是怕不会成功。所以才想要串通杨伟民,准备脚踏两条船吧!”
“是又怎样?”
夏美猛然转过头来。我把烟喷到她脸上,但这次夏美只是盯着我看,眼睛眨也不眨。在那对飘浮在黑暗里的黑宝石里。根本没有一丝恐惧。
“不怎么样。我只想知道你和杨伟民交换了什么条件罢了。”
“我们只是聊聊天呀!是他问我人在哪里,我才把咖啡厅的地址告诉他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夏美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假如告诉他健一人在哪里,就给我一笔钱。如此而已。”
“这句谎还像样一点。”
“果然没错。只要让健一怀疑过一次,就算我说真话你也不会相信。”
“这次你打算怎么办?还要再跳一次车吗?”
夏美把手伸了过来。虽然想躲是躲得过,但我还是站着不动。夏美拧下了我嘴上的烟,把它按在自己左手背上。只见泪水积在夏美的眼角,一股肉烧焦的臭味升起。我默默凝视着夏美那对黑宝石似的眼睛,看到那对眼里闪耀着憎恨与愤怒的光芒。
“我什么都知道。只要这次的事情一结束,健一一定会丢下我。我不过是想要有一笔钱,让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活罢了。”
夏美动也不动地说道。虽然这番话令人发噱,但那焦肉的味道可是真的。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甩掉你。”
“就算不这么想,你也会这么做。我太清楚了。”
夏美的眼里起了微妙的变化,我清楚看到了那畏惧的神色。
夏美在怕些什么呢?是在怕我把她甩掉吗?不会吧!
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看来马上和夏美断绝关系才是上策。
可是我并不想让夏美离开我,即使我的脑袋叫我这么做,身体却不听使唤。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管怎样夏美一定会背叛我。假如不能甩开她,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