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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鹿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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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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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
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
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
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
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
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
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
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
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
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
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
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
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
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
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
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
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
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
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
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
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
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
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
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


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
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
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
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
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
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
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
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
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
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
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
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
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
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
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
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
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
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
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
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
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
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
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後晌
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後就给这块
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
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
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
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
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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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
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
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麽
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
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
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
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
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
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
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
选择新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
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
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
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於此地矣!」白嘉轩听了,
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
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
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
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
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
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
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
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
道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
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
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
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


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
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
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
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
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
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
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
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
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
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
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
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
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
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
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苠以後,却发现多
付了他钱,於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
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後边叫住
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後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
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粗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
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
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
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
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
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
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
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
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
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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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
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
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
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
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
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
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
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
婚事到明天再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郑
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白嘉轩摇摇头,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
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
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
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
白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
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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