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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抒情时代-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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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诉庆远,这次从省城回县城,是为了寻找我们的父亲,他的叔公。庆远喝
了一杯酒,脖子和脸全都红起来,他似乎是来劲了。他说十多天前,我埋过一个人,
倒有点像叔公。我问他从哪里拿出去埋的,是谁叫他扛去埋的?他说是从医院的太
平房扛出去的,那几天天气很热,那个人已经发胖而且有一点发臭了。据医院的人
说,他是在街上摔死的,没有家属认领。我问他不至于不认识叔公吧。他说死人的
身上裹着一床席子,直到把他丢进土坑的那一瞬间,我都还想打开席子看看那人的
模样。但他的气味太重了,我最终没有打开席子。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我是用脚把
他踢进土坑里的。埋到一半的时候,我发觉死人露出来的一只脚上挂着一只布鞋,
那布鞋很像叔公平常穿的布鞋。
    我把杯子里的酒泼到庆远的脸上,说你为什么不打开看一看?你为什么这样对
待叔公?庆远举起双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似乎是很委屈。庆远说我不知道他是叔
公,我只是猜测。
    我抓起庆远,两人直奔县医院太平房。太平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烟雾缭绕,有
几缕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烟雾里面。屋里的灯光很暗,我站了好久才适应过来。
我看见五六个年轻人相拥而哭,他们的亲人躺在水泥平台上,上面盖着一张洁白的
毯子。我走到水泥平台边,揭开覆盖死人的洁白的毯子,我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死去
的面孔。那些哭泣的人,都把脸转向我,我看见哭泣的、悲伤的、愤怒的面孔。
    庆远把我引向一个角落,我终于看见了我们父亲的那只军用挎包,我看见军用
挎包上绣着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打开挎包,我看见
我们父亲的烟一斗、烟丝以及两套黄色的童装。我用挎包捂住我的脸,我的泪水夺
眶而出。
    我把我们父亲的那只军用挎包砸到姐夫的桌子上。姐夫的眼皮猛地旺一下,身
体随之颤抖起来。一种悲伤的神情,在姐夫的脸上停留了大约几秒钟。姐夫说近一
个月来,几乎每天死一个,我怎么知道摔死的是我的岳父?我说你是院长,我们的
父亲就躺在你的大平房,躺在你的眼皮底下,你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姐姐当初
怎么选中了你?姐夫突然冷笑一声,说这与爱情无关。
    看得出姐夫不想跟我争论,他说不就死了一个人吗?在医生们的眼里,死岳父
和死一个陌生人是一回事。
    我跟姐夫、庆远赶到大哥的办公室。大哥看见我的手里提着我们父亲的那只挎
包,目光刷地拉直了。大哥夺过挎包,说出什么事了?姐夫说爸死了。我注意观察
大哥,我看见大哥的牙齿咬住下嘴唇,咬了好久。但大哥没有哭,眼眶里没有一点
水份。姐夫说爸是摔死的,你们公安局一定有记录。
    大哥调来电话记录本,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翻着翻着,大哥的手僵住不动了。
我和姐夫凑到电话记录本上,我看见县公安局九月十六日的电话记录:
    发话人:河西派出所付光辉。接话人:谭盾。内容:今夜8点40分(20点40分),
我在十字街口下坡处,发现一被摔倒的老头。当时围观者众,当我挤进人群后,看
见一踩三轮车的中年男人把摔倒的老头抱上三轮车,并送往县医院。老头头发全白,
身高1米65,身穿浅灰色衬衣,黑色裤子,脚蹬一双布鞋。半个小时后(21点10分),
医院打来电话,说该老头送到医院时已断气,无法抢救。现停在医院太平房里。老
头随手携带一只军用挎包,内有一个烟斗,小袋烟丝,两套黄色婴儿衣服。领导签
字:请河西派出所派人到医院拍照、验尸,并以县公安局名义发协查通报。东方红。
东方红是我大哥的名字。这个响亮的名字,是我们的父亲为他取的。现在他的名字,
仿佛签到了我们父亲的尸体上。
    大哥的目光停在这一页电话记录上,久久地没有移开。大哥说从这页记录上看,
怎么也看不出是我们的父亲。老三,如果你当公安局局长,你从这百来个字上面,
看得到父亲吗?大哥用一种哀求的目光问我。我一言不发。
    星期天的早上,我和姐夫、大哥以及庆远,抬着一口棺材上了县城的后山坡。
我们决定把我们父亲的尸骨挖起来,装进棺材里,然后重新安葬。我庆幸这个小小
的县城,至今还未实施火葬,我们的父亲因此而没有变成土地的肥料。我们至少还
可以看到我们父亲的尸骨。
    大约定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埋葬我们父亲的土堆边。庆远指着那一堆崭新的
黄土说,就在这里面。
    我们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都憋住气等待我们父亲出现。那些松动的新泥机完
了,我们仍然看不到我们的父亲,土坑里一无所有。我们用疑惑的目光,盯住庆远。
庆远左右上下看了看,很坚定地说是这里,没错,是这里。我是用脚把他踢下坑里
去的。庆远说着说着,把头扑到土坑里,鼻子抽了抽。庆远抓起一把泥土,茫然地
站着。庆远说奇怪啦,我明明把叔公埋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了呢?如果不是埋人,
谁会来这里挖这么一个土坑,又垒这么一大堆黄土呢?
    我们的双腿突然软下来,一个一个地坐在新翻的泥土上。四双眼睛盯住那个土
坑,谁也不想说话。我们似乎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的父亲到哪里去了呢?                                                                                                                                                                                                                                                                                                      



 
                                  溺

    我们把在短促的时间里发生,出乎意外称之为突然。突然像身体的伤口和树木的节
疤,是遭遇者面前的思考题水面泛起的涟漪。一个秋日的傍晚,关连被突然抓住,人们
看见他从上坝水库的涟漪中消失了。
    松林是现场目击者。那时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松林、关连以及几个放学后的孩
童,全都赤身裸体沐浴在霞光之中。关连是桃村的游泳好手,下水之前,他喜欢站在坝
首活动四肢。松林看见关连弯腰踢腿,胯间的鸟仔像受了惊吓缩作一团。松林开始嘲笑
关连的那个东西长得太小形同虚设。
    关连在松林的刺激下变得有些激动。关连说你这个尿包,游不到那边那棵歪脖
子树你就得吃水,你哪里有资格笑我。松林从水里爬起来,说那我们比试一回,看
谁先游到那棵歪脖子树。一提到游泳,松林便流露出不服。不服是因为对手比自己
强大,松林因为不眼变得也有些激动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跃入水中,朝那裸歪脖子树游主。关连大约游出去二十米后,身子
开始下沉。松林听到关连喊救命,以为是关连开的玩笑,所以并不理会。离那棵树愈来
愈近,坝首上孩童发出一串惨叫,松林回头没有看见关连,知道出事了。但接近目标的
松林已经筋疲力尽,他必须爬上岸喘一口气又才能进入角色。
    松林朝坝上的孩童挥手,两个孩童赤身裸体奔向村庄。松林看见水面上只留下一圈
圈细小的波纹,波纹像一张大嘴,把关连吞没了。波纹的中心是关连逃出与进入的门槛,
关连逃出此地进入彼地。
    若干年之后,人们已经淡忘了关连,却无法把打捞关连时的情景遗忘。记忆像一个
势利小人,它记住或想起的总是最生动的章节。
    听到关连沉水的消息,那些体魄强健的男人们以飞快的速度,最先到达上坝水库。
他们剥光衣裤,一次又一次潜入水底寻找关连。当妇女、老人和小孩们到来时,打捞已
变得次要,十多位打捞者的裸体像一道彩虹,吸引围观者惊惶的眼睛。
    站在上坝水库,你可以看见桃村清水似的炊烟,在夕阳的磷磷声中音乐一样地飘起
来。炊烟、夕阳、男人们铜色的肉体,组合成那个秋日黄昏的奇妙景象。未嫁的姑娘以
关心溺水者为由,拼命往水面搜刮。水面是她们日日照拂的镜子,但她们从这面镜子里
看不到自己的面容,她们看到男人们水中真实的倒影。从某个角度来看,水边的男人们
在岸上也在水里,或者说他们的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底。他们虽然隔岸观火,但他们的
倒影作为先驱,已和关连一起躺在水里。
    而妇女们的目光显得肆无忌惮,她们像打量西边的余霞像打量质地上乘的布料,打
量那些男人。她们的目光吝啬于丈夫,却敢于铺张浪费给旁人。松林似乎是意识到了这
一点,他对其余的伙伴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大家还是先把裤子穿上。
    松林像是在庄严的场合打了一个喷嚏。打捞的男人们环顾左右猛然知道了羞耻和尴
尬。但是人们很快发现,提醒人们穿裤子的松林,自己也一丝不挂。
    关思德在别人的搀扶下最后到达水库。他看见关连翻天躺在坝首,蝙蝠在黄昏的水
库上空翻飞,死亡像黑夜已不容置疑从天而降。关思德推开搀扶他的人,走下水坝。他
对着跟踪他的人说给我一把斧头,我要报仇!关思德健步如飞朝村庄奔去,他奔跑的姿
态使人回想他的年轻岁月。此时的关思德和刚听到儿子溺水时的关思德判若两人。他把
料理后事甩给媳妇及众乡亲,果断地逃离芜杂的喧闹与悲哭。
    桃村上空的月亮,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收割黑夜,树木禾草在风中呼呼作响,村庄在
讲完一个突然的事故之后,逐步走向睡眠趋于淡泊空静。只有关思德手中的斧头泛着冷
光,仿佛事故的余音绕梁不散。
    关思德站在十字路口,等候陈国兴的归来。陈家大门紧闭,有人对关思德说黄昏的
时候,陈国兴出村了。但是夜虫潮水般鸣唱,露水已爬上关思德的布鞋,黑夜淹没他的
脚踝双膝,然后像一根绳索到达他的颈部,他仍然没有看见陈国兴的影子。他突然听到
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调转头,他看见媳妇拿着一件棉衣站在不远的地方,脚步声显
得孤单虚弱。媳妇说爹,回家吧。关思德没有应声。
    媳妇把棉衣披到关思德的身上,然后返身跑开了。棉衣从关思德的肩头无声地滑落,
关思德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像一丝轻微的风,在村庄的上空游荡。有人从床
上爬起来,说听!关思德终于哭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从关思德的身边溜走。在关思德看来,时间就是斧头,总有一天总
有一个时候,斧头会砍到陈国兴那棵不长毛发的头上。关思德深信如果没有陈国兴,就
不会有上坝水库,没有上坝水库就没有关连之死。仇恨如红在喉,关思德的身子和斧头,
将与时间同行,最终到达陈国兴面前。
    关连从田野扛回来的一麻袋谷子,还放在堂屋的中央。那袋否了是时间的信物,它
代表昨天关连还活着的日子。它使关思德的时钟倒拨十六个小时。
    关连放下谷子,从绳索上拉过一张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走。关思德拿着理发剪
追出门来,说关连,趁现在有空,你帮我把头发剪了。关连用毛巾不停地拍打身上的尘
土。关连说太热了,我先去洗个澡,松林在桥边等我。
    关思德看见媳妇江春梅从厨房扑出来,对着关连远去的背影喊:爹的头发那么长了,
你一天推一天总不帮他理。要洗澡家里可以洗,有什么必要去上坝水库。关连回头说明
天,我一定帮爹理发。我去上坝水库,是去游泳不是去洗澡,洗澡和游泳是两码事。关
思德听到江春梅无奈地说了一声:这个天杀的,脾气那么犟,我说不动他。关思德知道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媳妇在为没有说动关连为他理发而抱歉。
    然而现在看来,昨天的一切都变了味道,关思德想如果昨天天气不热,如果昨天能
把关连留下来理发,如果江春梅不诅咒关连,如果松林不在桥边等关连,关连就不至于
走到上坝水库,就不会在陈国兴带头修建的水库里淹死。关思德朝那袋谷子愤愤地端了
两脚,麻袋像一个醉汉缓慢倒下,谷子撒了一地,屋子里飘荡着新鲜的酒一样的浓香。
    关思德站在屋角解手,看见江春梅匆忙跑过屋角,然后又退了回去。江春梅说爹,
陈国兴回家了。关思德紧好裤带,提着斧头朝陈家奔去。
    陈家人把关思德挡在屋外,他们说陈国兴没有回家,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要
等你在屋外等,要找你到那些草垛里去找。
    关思德端坐在陈嫂为他准备的条凳上,等候陈国兴。午后的太阳照射屋前的草垛,
草垛一片金黄。一些细小的虫子在太阳下振动翅膀。陈家屋前的石榴已经成熟,正裂开
口子面对关思德笑。关思德想那石榴像陈国兴,笑得很得意。
    陈嫂端出一盅浓茶,递给关思德。陈嫂说你怎么能怪陈国兴呢?他带头修水库是为
大家好,并不是为了害你的儿子。关思德接过茶,猛地灌入口中。关思德不说话,他蹲
到屋檐下磨他的斧头,斧刃上映出秋日里的太阳,太阳随斧刃滑动而滑动。关思德不停
地把嘴里含着的茶水,喷到磨刀石上。没有人再敢对他多嘴多舌。
    在陈家的门前静坐了两个下午,关思德开始感到无聊,与其说是在等待仇人,还不
如说是在等一个老朋友诉说心中的苦处。他开始从陈家门口走向田野,拿着斧头朝术草
和田埂乱砍。人们看见他的头发几天时间长长了,白头发遮盖了黑头发。他很希望有人
夺过他的斧头,但是没有人这样做。他不得不提着斧头,像提着一句诺言走家串户。有
时,他把头埋在草堆里,从里面掏出老鼠啮啃过的玉米棒。一次,他还从草垛里掏出一
个南瓜来。
    松林看见关思德拿着南瓜朝家里走。松林说关伯,你的头发长了,让我帮你理一理。
关思德笑了一下,说头发,我要等关连回来了才理。这是关思德在关连死后第一次笑,
松林觉得他笑得十分古怪。
    擦肩而过之后,关思德猛然记起了什么。他看着松林的背影想,要说仇人,松林也
是一个,如果松林不跟他比赛游泳,关连也不会死。关思德叫了一声松林。松林回过头,
看见关思德面带杀气。松林飞快地跑开,他听到身后传来南瓜破裂的声响。
    现在回想起来,关连有无数次逃脱死亡的机会,但是他没有暂时逃避。没有逃避等
于被动接受,就像关连在时间里随波逐流,专等困境降临。几年前关连曾参加县里的招
干考试,但是第一科考试他就迟到了一个小时,结果不允许进入考场。他像一个逃兵在
考场外徘徊,心急如焚。他迟到的原因极为简单,当时他患感冒,晚上他吃了几片感冒
灵,结果一睡不醒,直到服务员打扫房间了,他才爬起来。他看过手表之后,说一声糟
啦!这一声惊叹,似乎是一个起点,它概括了关连后来的命运。
    尽管关连缺考一科,但他离录取线仅差两分。两分!如果他少填错一个空,少写几
个错别字,少错一个汉语拼音,或者说评卷员稍微放松,关连就是县城的干部了。
    第二年,关思德曾劝关连再去碰碰运气,关连回拒了。那时关连迷上了本村的姑娘
江春梅,关连觉得爱情比当干部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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