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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地球的红飘带 作者:魏巍-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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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天空弥漫着灰濛濛混沌沌的云气,一条乌龙正在云中纵横奔腾,恣情嬉戏。它的神态是这么生动逼真,仿佛真象能呼风唤雨一般。如果这是出于哪位画家的手笔,那倒不足为奇,因为在中华大地的庙堂宫廷之中,各种姿态的大大小小的龙,真是数不胜数。除绘画的彩龙、墨龙,还有泥塑的龙,木雕的龙,纸糊的龙,锦绣的龙,玉刻的龙,以及金子银子打成的金龙、银龙,真是五光十色美不胜收了。上面说的这条乌龙,却既不是名艺高手,也不是鬼斧神工,而是在云南大理的地下天然长成的。不知是云南的哪位才人,发现了这块石头,立即加工成一扇颇大的大理石屏风,献给“云南王”的龙云。龙云一见大喜,仿佛这石头在地下藏了亿万年,今天才物归其主。于是送礼者与受礼者都发出会心的微笑。当然他们更喜欢的是其中所蕴含的象征意味。于是,龙云便把这扇大理石屏风,安置在自己富有南国风味的幽雅的花园里。每当他散步来到这屏风之前,总要停住脚步留连观赏一番,有时真觉得他就象那条云中之龙飘飘欲仙了。

  现在,这位“云南王”正在屏风前悠闲散步。他高而瘦,穿着长衫,两眼炯炯有神,透露着干练和机警。也许因为刚刚在烟榻上过足了瘾,脸上还浮着兴奋的红润。昨天,蒋介石和他贴身的小班子已经乘飞机从贵阳来到昆明。龙云亲自到机场去接,并把他们安排在五花山别墅休息。考虑到他们旅途劳顿,他没有多留。今天是正式接见他的日子,他一早就起来了,吃了早饭,又过足了烟瘾,看看时间尚早,就在这里闲步一回,一面也考虑些问题。

  总的来说,龙云的心境是颇为轻松的。因为那场曾使他担心、忧虑、惶惑不安的风暴已经从他面前吹过去了。四个月以前,红军刚刚进入黔境,他表面上虽很镇静,内心深处却不无紧张。既怕红军进入云南,又怕蒋介石一箭双雕。他曾召集他的智囊人物几次议事,谁知高论纷纭,莫衷一是。一种意见说,云南地处边隅,无回旋余地,当年石达开不留在云南,就是怕陷入绝境,估计红军也不一定会来。因此,一动不如一静,还以保境安民为善。第二种意见认为,红军善于化整为零,若分成多股纵队从宽正面渗透进来,殊不易防堵,应立即令各县构筑碉堡,早作坚壁清野之计。第三种意见,也是多数人的意见,认为红军“已临末日”,在大军跟踪紧追,各省堵截之下,“断无幸存之理”。太平天国只存在了十三年,红军这个“流寇”恐怕还拖不了这样长久。第四种意见认为,蒋介石此次追堵红军,实有一箭双雕的野心,如让中央军跟踪而来,政局就有变化可能。因此,对红军与其拒之于境内,不如拒之于境外,既保护了公私利益,又符合中央意图,实为上上之计,万全之策。这龙云真不愧割据称雄的一方霸主,不仅有决心,而且有雄心,于是当机立断,采取第四方案,以孙渡为第十路总指挥行营主任,率六个旅入黔作战。出发前夕,龙云邀孙渡和各旅长晚宴,席间密嘱:进入贵州后,应将王家烈部“乘便解决”。看来,这位将军不仅有雄心,还有超出雄心的野心了。其实,他吞并贵州的野心,早就蓄谋已久,只是没有机会,今日既然天赐良机,何不大捞一把!

  可惜的是,他的这个如意算盘,由于中央军迅速占领贵阳竟未能实现。而且王家烈的下场,还不能不在他心上打上兔死狐悲的惨痛印记。可是,这中间也有差可自慰的事。这就是蒋介石困于贵阳,孙渡千里勤王,使滇军出了一个大大的风头,龙云自然觉得头上生辉,脸上生光,午夜醒来,还不禁暗自微笑。

  随后,龙云自然又紧张了一阵。先是红军入境,昆明空虚,之后又是薛岳军至,扬言要进昆明。可是这些他都作了恰当处置。尤其对薛岳的进入昆明,给予断然拒绝。这一着比起王家烈,确是高明得多。现在风暴已从门前吹过,红军已进入四川,正在围攻会理;薛岳的军队也追过了金沙江,想来不日就可过完;这样,云南又是他的天下了。他想,这次蒋介石的到来,不过是部署下一步追剿,想来不会再有别的。如能乘此机会同蒋介石搞好关系,说不定还可以得点甜头。想到此处,他不禁又飘飘然,悠悠然,真的象那条大理石上的云中龙了。

  龙云看看手表,时间已到,随即乘车向五花山别墅驰去。不一时,就来到一座幽静而又豪华的宅第。卫士长见是龙主席来到,相当客气,说委员长正做早晨祈祷,稍等片刻即可接见。龙云乘机问询了些蒋介石的饮食起居等诸多方面,以便接待工作搞得更如人意。

  十几分钟后,在一个阔绰的客厅里,这一对反共的同盟者又是潜在的对手晤面了。一开始气氛就相当热烈,光是昆明的天气就谈了好几分钟。龙云不止问候了委员长,还特意地问候了夫人;蒋介石对夫人没有出来也作了解释,说她长途奔波未免稍感辛劳。

  龙云在谈话中,不断用他那炯炯的目光进行探察。他见蒋介石面容比前消瘦,脸上虽有时浮起一点笑容,但很勉强,在笑容的掩盖下,似乎隐藏着一种焦躁、不安、易怒的神情。龙云暗暗想道:“这老家伙,在贵州整整同共产党周旋了一个半月,就是搞掉了一个王家烈,对共产党什么也没抓到,也够可怜的了!”

  “志舟,”蒋介石叫着龙云的号亲切地说,“滇军这次在贵州剿匪,服从命令还是很不错的。我下了一道命令让孙渡赶到贵阳,他率部昼夜兼程,按时赶到,可见平日训练有素。”

  龙云一听,蒋介石分明在褒奖他,心象泡在蜜糖里似的,满脸堆笑地说:

  “委座,不是我夸口,中央的政令、军令,我们云南没有不听从的。自从朱毛进入贵州,我们接到委员长的命令,二话没说,就把主力派出去了。为了剿共大业,我龙某不象别人,我是不在乎一己之得失的。”

  蒋介石微微颔首。龙云见是时机,叹口气道:

  “唉,可惜的就是军队装备太落后了,好多问题冒得办法解决。”

  说过,偷偷观察蒋介石的反应。

  “哼,这家伙想要钱了!”蒋介石暗暗地想,“看来也不能把他们捧得太高。”

  想到这里,蒋介石摇摇手说:

  “志舟,这些我们会考虑的。只要剿共大业有了进展,这些小事都好商量。要命的是,我们是几十万大军,共匪只不过两三万人,我们却不能剿灭他,江西追到湖南,湖南追到广西,广西追到贵州,贵州又追到云南,这次本来应当在金沙江边将他们一举消灭,可是又让他们跑到四川去了!这是什么道理?深夜扪心自问,我们这些当军人的不惭愧吗?”

  蒋介石越说越激动,不断地用指头敲打着桌子,脸色变得白里透青,青里透白。胸中那股积蓄已久的怨气,好象山窝窝里的水一样,无法宣泄而出。

  龙云见他满脸怒色,不知道他究竟在怨谁骂谁,更不知道他说的军人是否包括他自己在内。听起来只觉得好笑。但是他不敢也不便笑出来,就连忙劝慰道:

  “委座,依我看,共匪过了金沙江,未尝不是好事。”“好事?”蒋介石一愣,用他那森严可怖的目光盯着龙云,“怎么是好事?”

  龙云含着笑,不慌不忙地说:

  “朱毛选择的这条路,完全是一条绝路。”

  “绝路?”

  “是的,他们走的这条路,同当年石达开走的路线一模一样。恐怕过不了两个月,剿共大业就彻底告成,委座就要成为当代的曾文正公了!”

  几句话使蒋介石的怒气消了一半。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的语气缓和下来,颇有兴致地望着龙云,“你好象对这段历史也很熟悉?”

  “不瞒委座,”龙云谈笑自若地说,“我在公余之暇,对历史上许多人物的成败得失都作过一些考究。象这位石达开,可以说是洪杨之乱的杰出将领,曾经煊赫一时。他之所以在大渡河边全军覆没,是有原因的。”

  龙云自炫博学,津津有味地讲起来。他说,石达开的失败在于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他是一条不占。论天时,他正是旧历三月末,阳历五月初进至大渡河南岸。当时正值汛期,山洪暴发,不但大渡河急流汹涌,就是小小的松林河也水高数丈,尽管石达开一世叱咤风云,这时也无可如何。论地利,石达开不啻进入了一座死谷,一块绝地。这大渡河并不太宽,却凶险之至。流速每秒钟达四公尺,徒涉绝无可能,也很难架设浮桥,清兵迫近,自然插翅难逃。论人和,大渡河南的大小凉山地区都是彝族,彝民剽悍善战,清兵与当地土司密切合作,就使石达开四面陷入困境。这就是石达开覆亡的原因。

  龙云说到这里,笑着说:“历史很少有这样巧合的事,却偏偏巧合了。今天共军所走的完全是石达开的道路,情况一样,兵力一样,连时间也一样。你说巧不巧!委座,我看你天时、地利、人和三条全占了,怎么会不成功呢!这也是天意如此!”

  龙云俨然一副历史学家的样子,讲得兴高采烈。蒋介石也似乎沉入到这段历史故事之中,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他凝视着龙云,颇为认真地问:

  “那时候,石达开还有多少部队?”

  “也就是两三万人,和现在共军的数量差不多。”龙云以行家的口吻说。

  “真是巧极!”

  蒋介石不禁眉飞色舞,一挺身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瞅着龙云说: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我就是来部署大渡河战役的!下午开会,你也参加。我告诉你,这次是对朱毛的最后一战,我蒋某人决不会再放过他们了!”

  “我看关键是刘文辉、杨森等人肯不肯卖力。”龙云接上说。“如果他们能严密封锁大渡河沿岸,中央大军向南一压,何愁不一鼓荡平!”

  两人说到这里都沉到极度兴奋之中。龙云趁机说:

  “我们云南各界人士和全体民众,为了欢迎委员长光临昆明,并为了预祝剿共大业即将完成,准备明晚举行全城火炬晚会,希望委座和夫人届时驾临。”

  蒋介石一听,心里乐了,但脸上并没有特别显示出来,只是说:

  “不要搞得那么大嘛!”

  龙云笑着说:

  “这是民众的公意,我个人哪里制止得住!”

  蒋介石早就知道龙云一向垂涎贵州,为了笼络他,至少应该给他点想头,才好事事俯首听命。想到这里,望着龙云说:

  “象云南、贵州这些地方,别人都以为是边陲之地,不甚重要,我看则不然。这些地方也要加强中央领导。”

  “加强中央领导?”龙云听到这几个字心中猛地一跳,没有则声,只是睁大了眼睛听下去。

  “我计划将来适当时机,成立一个机构,也许就叫'滇黔绥靖公署'吧,好来代表中央统率两省军政。”

  龙云的眼睛放出光彩,情不自禁地问:

  “不知将派哪位贤达前来主持?”

  “那还有谁?”蒋介石笑笑说,“恐怕比你合适的人不多呀!”

  说过,两人哈哈大笑。

  接着,蒋介石又叫卫士长把侍从室主任找来,当面嘱咐说:

  “以后你要多和龙主席联络,龙主席有什么事要办的,你要立刻向我报告。”

  郑不凡满脸笑容地望着龙云,唯唯听命。

  当龙云回到他的花园中时,久久地望着大理石上的云中飞龙,不禁飘飘然象真要飞起来了。他把副官长叫过来说:

  “我让你制作的金牌做起了吗?”

  “正在金店加工赶制呢,主席。”副官长说。

  原来,这是龙云接待工作的一部分,准备制作一面相当大的金牌,刻上“蒋委员长莅滇纪念”,献给他的上司。当然也还有小一点的,准备分送给各侍从人员。这都是在他的不眠之夜最富想象力的时刻计划好的。 


(四十)
 
  一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伍正在向北蜿蜒行进。

  一弯下弦月隐进云中去了。月色象白色的轻烟,掩盖住了远处的山峦,人们觉得竟象是在平原上行进似的。陪伴着他们的是一条安静的河,温柔的河,它的名字就叫安宁河。这种迷离的景色本身就象梦境,自然很容易使那些行军行家们进入梦乡。你不能不佩服他们的本事,他们完全可以做到一面睡眠,一面走路,乍一看,你以为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行进,而实际上却大部分人都已与周公谈话。而嚓嚓的脚步声,溅着火星的马蹄声,还有刺刀与水壶的磕碰声,驳壳枪与什么小零碎的摩擦声,不过是为他们的梦境伴奏。

  渡过金沙江是红军战略性的胜利,它使得全军士气大振。一方面是暂时摆脱了优势敌军无休止的尾追、堵击和重重包围,多少喘了一口气;一方面是得悉红四方面军正向川西北前进,两支主力红军不久即将会师。在川西北创建根据地的口号,燃起了人们新的希望。在此期间,除三军团包围并攻击会理,九军团沿金沙江防堵追兵外,所有部队整整休息了五天。这是多么难得的五天!人们的体力得到某些恢复。尽管这时部队只剩下不过两万多人,比从江西出发时减少了四分之三,但一时高涨的士气竟把这些大大冲淡了。

  当然,统帅部的领导者们,他们的头脑是清醒的。他们的确充满自信,相信自己不会成为石达开,但历史的巧合带来的巨大阴影却不能不引起他们深沉的思考。他们意识到,在金沙江以北,大渡河以南,雅砻江以东的这块狭小地区内,如果犹豫观望,不当机立断,是有相当危险的。也就是说,重复石达开的悲惨命运,也并非全无可能。因此,他们决定立即北进,尽快脱离险境。不仅放弃了进攻会理,即沿路诸城,也尽量避免纠缠,以便争取时间,在敌人布置就绪前抢过大渡河天险。

  在这期间,还有一件事不便略过,就是在会理会议上,对前些时掀起的一股小小的逆流给予了批评。本书前已交代,在贵州相当困难的日子里,林彪对当时的机动作战提出种种非难,并提出要撤换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军事领导。当时因为敌情相当紧张,在这件事情上展开论争,显然是不适宜的。现在为了统一思想不能不给予批评。毛泽东对林彪的批评显得辛辣而严厉。他指着林彪说:“林彪,你还是个娃娃,你懂得什么!”周恩来也揭露和批评了林彪,赞扬了毛泽东在敌人重兵包围中两进遵义、四渡赤水的指挥艺术,积极地维护了毛泽东在党和红军中的领导地位。会议进一步阐明了只有机动作战才能摆脱敌人重兵包围的作战方针。大军得以冲出敌军的漩涡渡过金沙江本身,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林彪无言以对。从此领导层的团结更巩固了。

  下弦月从云缝中钻了出来,远近景物的轮廓显得清晰了一些。安宁河平静的流水,闪着白光,路边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就象一幅幅油漆的雕画。就是那残破的村庄、古旧的集镇,也比白昼显得美好。

  也许因为过了午夜的缘故,队伍里打瞌睡的人更多了。象粘粥一般浓重的睡意完全笼罩着他们。但是,在行列中却有两个人在悄声谈话。这两个人都骑着马,正在并辔而行。他们已经谈了很长时间了,好像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从两个人浓重的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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