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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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淳之行,是皆著述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
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
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
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
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
‘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
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要问其伐
国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
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
求之言语。故曰 ‘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
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
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
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
之阙文也。’孟子云: ‘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
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
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
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
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
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
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
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
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
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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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必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
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
后世不可法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
末,则亦不可复矣!”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
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
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
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
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
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
郑、卫?先儒谓 ‘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
曰: ‘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
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
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袟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
‘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爱因旧说汨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人头处。其后闻之既
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
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
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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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无分动静
——陆澄录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之归安人(今浙江吴兴)。进士。官至刑
部主事。王阳明曾经叹曰:“曰仁《徐爱》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不浅”。
他的第一位学生徐爱英年早逝后,即将弘扬心学的期望寄托于陆澄。黄宗羲
对他所记的先生语录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可见陆澄对阳明学说理解的程
度。详见 《明儒学案》卷十四。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
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
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
聚,犹道家所谓 ‘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
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
因病而药。”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
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著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
源色变,议拟欲有辨。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
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
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
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谷。不然,任汝耕耘培
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
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
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
远矣。”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
应,无说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欲是如
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
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
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
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
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
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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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
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在
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
字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 ‘望道而未之见’?”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使不同,如何?”
先曰:“是徒如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
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 ‘静亦定,动亦定’。”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
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
耳不可得闻口号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
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
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
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
精’之外复有 ‘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
洁白,便是 ‘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
舂簸筛拣是 ‘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
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
文’者即 ‘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
即 ‘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
‘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问:“字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字静时,亦只是气字静,不可以
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
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字静不字静。若靠那字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
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有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
主,何尝不字静?以字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
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分,是意如何?”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之意思
却无意必,便是 ‘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
行乎患难。无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 ‘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
无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 ‘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
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
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中始能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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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而后能笑,又既而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
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
便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
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
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
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
培灌,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
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
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
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
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工。此是为学头脑处。”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
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
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
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
只在 ‘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
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
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
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引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
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
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
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
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
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
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针截铁,
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
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 ‘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
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 ‘体思
… 0…
何虑’矣。”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必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