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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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呢,想来是不对症的了。”白氏便不言语。棣华盘膝在旁边守着,愈觉得凄凉。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过处,洒下雨来,打得纸窗淅沥,愈觉得愁肠百转,度夜如年。白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身上的汗,出个不止。醒一回,棣华伏侍揩拭一回,直到天色黎明,还没有睡。白氏的病,更觉得重了,哼声不止。棣华暗想:母亲病势如此,眼见得不能起身的了。这辆车子,要十四两银子一天,如何用得起?好在他昨天已经把车价开发了,不如且打发他走了罢。
三、两天母亲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后,便对那车夫说:“你且回去,我们此刻暂时不能动身了。”那车夫道:“说过到天津的,怎么半道上好回了我。”棣华道:
“人病了,不能动身,知道病到几时?你这十四两银子一天的车价,我们出不起。”车夫道:“今天就走,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们回我的,这一天半的价总要给我。”棣华暗想:这个人籍端撒赖,真是可恶。又见那店家及几个不相识的人都站在门口观看,想给他几两银子原不要紧,但是钱财露眼,须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一个谎道:“给你原不要紧,但是我们带的银两汇单,一切都在陈少爷身上,他走散了,叫我拿甚么给你?倘使不是走散了,有银子在身边,也不回你了。”车夫沉吟半晌道:“车价没了,茶酒钱总要给我两个。”
棣华取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三钱重的给了他。车夫接过来,便自己套着空车去了。
棣华便问店家:“这里可有好大夫?”①店家道:“大夫便没有,有一个药铺里的掌柜,他会治病,不消诊脉,只要把病情告诉了他,抓几样药来,吃了就好。”棣华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里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我们这里八百户的人,那个生病不是请他治的?”棣华便把母亲受吓、得病、头晕、发烧,吃了午时茶,出了汗,烧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话,对店家说了,叫他去抓药。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笔砚来,逐一写了出来。因为十三岁上便荒了读书,此时提起笔来,十分勉强,慢慢的写完了,自己又信不过有写白字没有,怕弄成笑话。因为病情要紧,只得老着脸,交给店家拿去。那乡庄人家,看见姑娘们会写字,便十分希奇,传将出去。那店家的内眷,本来看着他母女两人,不过是个过客,住一宿就走的罢了,所以没甚招呼,及至闻得棣华会写字,便走来招呼夸奖,称奇道怪,②说:“像我们乡庄儿上,爷儿们也没几个认识字的呢。”又问:“太太病的怎样了?阿弥陀佛,怪可怜的!太太们金枝玉叶,平常轻易不出门,碰了这种事,自然会吓唬出病来了。”棣华本来为人极是和融,便也同他对答,倒可以籍他解闷,免了许多胡思乱想。
①京师呼医生为大夫。“大”字读如“代”。
②乡人每每少见多怪,于此可见一斑。爷儿们没几个识字的,一叹。民焉得不愚!
谈了一会,店家抓了药回来,道:“忘了带钱去,是赊着的。”棣华问:“是多少钱?”店家道:“五百钱。”棣华打开药包一看,内中有一样硃茯神,一样硃麦冬,是认得的,其余便不大认得出来,因说道:“这里的药很贵,这样便值到五百钱?”店家笑道:“小姐是从京城里来的,不知道咱们这乡庄上的规矩。咱们这里一吊钱,只有一百四十个大钱,五百钱,只有七十文。”棣华这才明白了,便数了七十钱还他,自己要去煎药。那店家内眷,忙叫店家来代煎,自己要和棣华谈天。
棣华只得称呼他嫂嫂。他道:“这个称呼不敢当。我的小名叫五姐儿,邻居朋友个个都是那么叫我,小姐也叫我五姐儿罢。”
棣华笑了一笑,问他姓氏。五姐儿道:“我们当家的姓张,叫五哥儿,我娘家姓李,自小到这边来做童养媳妇,所以就那么哥儿、姐儿的叫惯了。”①棣华听了暗想:看他们虽是乡庄人家,倒是从小童养过来,夫妻相守着,永不分离的,多少快活。我与他若是向不相识的倒也罢了,偏又是从小同居、同砚过的,叫人回想起小时候的友爱情形,便要时时挂念着。此刻又是同行,承他多般体贴,正是令人感激得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偏又分散了,令人好不挂念。想到此处,不觉出了神。
那五姐儿还有一大串说话,他竟自没有听见。
①五哥儿配了五姐儿、可称二五偶,一笑。
②北人无论米食麦食,均谓之饭。南人则饭、面别之甚严。吃了面,抵死不肯说是饭,可发一笑。
两人又谈了许久,只见五哥儿送了一碗药进来。棣华伏侍母亲吃了,仍旧睡下。五姐儿又问棣华:“吃甚么饭?”②棣华道:“其实吃不下,不吃也罢了。”五姐儿道:“昨儿晚上听说就没吃,今天再不吃不饿坏了么?待我清清的做一碗片儿汤来小姐吃罢。太太病人,不能吃饭,咱们家有小米,我去做一碗小米粥来。”说罢去了。一会儿果然端了一碗片儿汤来。①棣华道谢,五姐儿放下自去。棣华走过桌子边坐下,拿筷子调着,只见那面色黑得不像个样子,只呷一口汤。五姐儿又端了一个碗进来道:“小姐胃口不好,加上点忌讳罢!”②
棣华道:“费心得很,其实我真是吃不下。”接过来,顺手加上一点,又呷了一口汤,勉强吃了两片,便不吃了。再一会儿,五姐儿拿了小米粥进来,见白氏正昏昏沉沉的睡着,便轻轻说道:“烫着呢,由他凉凉也好。”棣华点点头。五姐儿看见片儿汤还没动,便道:“小姐怎么认真一点也不吃?别饿坏了。”棣华道:“吃不下,怎么办呢!”五姐儿拿了出去,又盛了一碗小米粥进来道:“小姐吃不下,吃点粥罢。”棣华其实肚子里是饿了,不过心烦意乱,胃口不开,吃不下去。今见五姐儿那般殷勤,便勉强拿来吃。这小米里面,又是许多细砂子,嚼在牙上,格吱格吱的好不难过,只得呷到嘴里,便直咽下去。
①“片儿汤”,南人谓之“胡蝶面”。
②北人讳言“醋”字,呼“醋”为忌讳,亦可笑之俗也。
恰好吃完了,白氏醒了。棣华便端过粥去,伏侍母亲吃粥,吃了一碗。五姐儿问:“可还要添?”白氏道:“多谢,费心得很!不要了。”五姐儿收了出去。白氏道:“睡的骨头生疼的,扶我坐起来罢。”棣华扶白氏坐起,又取过伯和的铺盖来,放在一边,叫白氏靠着。因为拿动了这个铺盖,又触起了心事,一阵心酸,又复流泪。白氏看见,明知女儿心事,然而自己也正在为了这个烦恼,没有说话好解劝他。棣华忽然想了一个主意,便对白氏道:“母亲,他——”说到这里,又顿住了。白氏道:“我的好女儿,你有话说罢。我和你母女至亲,又没有外人,甚么话不好说呢?”棣华道:“我想昨天散失之后,他一定也找我们。何不写几个字,说明我们在这里等他,拿到外面去贴起来,他见了,自然会寻来。”白氏道:
“好主意,你便快写起来罢。还得要多写几张,凡是往来大路,及车店、客店门口,都贴起来才好。”①棣华忙取出笔墨笺纸来,在桌子上去写。写着:“陈伯和鉴:有人在八百户——”
写到这里,便顿住了。出去找五姐儿问道:“你们这个店可有个店名?”五姐儿道:“我们这个店,还是五哥儿太公手里开开来的,叫做张家店,邻近各处乡庄都有名气的,②小姐问他做甚么?”棣华道:“我不过这么问一声儿。”说罢,回到房里,在笺纸上接写着:“张家店守候,望速来!切盼!”总共二十个字。自己看了一看,虽然写不端正,去还认得是个字,便一张一张写来,写了二十多张。五姐儿走进来看见了,便问道:“写许多字儿做甚么?”棣华道:“要烦你们五哥儿,代我拿到我们昨天失散的地方张贴起来,好叫失散的人看见了,寻了来。”五姐儿道:“正是,我还没有动问,你们失散的是那一位?”棣华见问,红了脸,答不出来。白氏在炕上,连忙代答道:“是一个亲戚,同伴出京的。”五姐儿便叫了五哥儿来,教他去贴。棣华又切切叮嘱,叫他贴在容易看见的地方,及车店客店门口。五哥儿答应去了。
①我也说好主意,只可惜不曾昨夜便做。虽然,若是昨夜做了,便无此一部小说矣。
②如此店也有名气,可发一笑。
此时已是下午申牌时分,五哥儿直去到傍晚时候,还没有回来。忽然门外来了一伙人,有五、六个之多,要来投宿。
五姐儿招呼了进来。棣华道:“这却怎么?我们怎好和他们同在一起?”五姐儿道:“不要紧,小姐们搬到我屋里去。”说罢,便代把铺盖行李搬到对过一间来。①棣华扶了白氏过去。五姐儿便招呼那伙客到客房里。棣华扶白氏上炕坐下。这边炕上,多了一张炕几,地下却没有桌子,只有两把竹椅,墙上贴了许多五彩画张,画的都是一出戏,如“四郎探母”、“卖胭脂”之类。忽然看见旁边贴了一张字纸,仔细一看,不禁为之愕然。要知这张字纸是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①居然亲热。
第五回 惊恶梦旅夜苦萦愁 展客衾芳心痴变喜
且说棣华扶了母亲过来,伏侍坐下。忽见墙上贴的五彩画张旁边,贴了一张字条儿,正是自己写母亲病情的那张纸条。不觉暗暗称奇,①不知贴在这里是何用意?白氏坐了一会,五姐儿掌上灯来。棣华问道:“我们住在这里,你们又到那里去睡呢?”五姐儿道:“不要紧,我在这里陪着,让五哥儿到客房里睡去。”棣华道:“那客人肯么?”五姐儿道:“小姐不知这乡庄儿上的规矩,那边客房里,常时一睡十七、八个人,都挤在一个炕上。还有人过多的时候,这屋里也住客,我就到后面搭个板铺儿,五哥儿还不是混在客人一起么?这是常惯的事,小姐只管放心。”此时白氏坐得乏了,仍复睡下。五姐儿到外面烧水,招呼那伙客人洗面、洗脚,又代客人做饭。
一会儿,又送了两碗小米粥进来,一小碟子咸菜。棣华见他这般殷勤,心中倒觉得不安,②伏侍母亲吃了一碗,自己也勉强吃了。五哥儿回来了,说:“字帖儿都贴好了。今天外头,好不热闹!③来了多少义和团,都说是赶到卫里杀毛子的。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到这会回来。”棣华听了,又是耽心,只因听了义和团的话,不知伯和怎样?倘使遇见了,不知可碍事。
①彼以为女子之字不可多觏,故粘之于壁也。此意不言自明,故书中亦不再提及矣。
②多情人必易感激人。
③此等人偏说是热闹,奈何奈何!极愁苦事,却以趣语出之。
再过一会儿,人静了,白氏对棣华道“今天吃的药,倒有点意思,此刻好多了,头晕也轻了,那觉着轻飘飘的也没了,只是头痛发烧,依然不好。明日再去抓一服来吃,只怕就可以望好了。”棣华听母亲说好点了,自是放心。因为昨夜通宵不寐,觉得倦了,便在白氏身旁睡下,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里?这等乱离之际,不知可曾遇了强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说不尽的心事。正欲朦胧睡去,只见五姐儿说道:“恭喜小姐,你家陈少爷来了!”①棣华听说,连忙起来问:“在那里?”五姐儿道:“在外面,就来了。我同小姐去看来。”棣华便起身同五姐儿走到门外一望,原来是一条康庄大道,那逃难的车马络绎不绝,那里有个伯和在内?正自仔细辨认时,五姐儿指着前面道:“小姐,你看,那边不是陈少爷么?”棣华顺着所指处望去,果然见伯和跨了一辆车檐,笑容可掬的过来。暗想:车里面还有甚人,他还是跨着车檐呢。回眼一看,那赶车的正是出京所用,今天早起回了他的那个车夫,不觉暗暗欢喜道:“原来是他代我们寻着的。”因便高声叫:“伯和贤弟!”
叫了两声,那辆车子从自己身边经过,伯和却只做听不见,车夫赶着牲口,径投南道上去了。棣华不觉十分悲苦,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不肯和他说话,因此恼了我了。②又不好意思过于呼唤,拿着手帕在那里拭泪。忽听得旁边有人说道:“好忍心!姊姊一向不理我!”回头看时,不见了五姐儿,却是伯和站在那里,不觉转悲为喜。正欲说话,那过往的车子内,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边嘶叫起来,不觉吓了一跳。
猛回来看时,只见眼前漆黑,不见了伯和,那牲口还在那里嘶叫。宁神一想,原来还睡在炕上,炕几上的灯已经灭了,那伙客人骑来的驴子拴在院子里,在那里嘶叫,才知是做梦。③
①“你家”二字直刺耳朵,五姐儿如何认得,梦境离奇!
②是意识界。
③凡小说家写梦境,入梦时似真似假,一至出梦,总不脱豁然惊语等语,此却别具一格。
回想梦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约是我日间苦思所致。猛可想起梦中见了车夫代伯和赶车,又想起打发那车夫时曾说及所有银子汇单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车夫记在心里,出去遇见,图害了他。此刻乱离的时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了他了。我想念他,梦见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见那车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觉如身负芒刺,万箭攒心,一阵阵的冷汗出个不住,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起来。①暗想他若是因此丧生,我便是相从地下,也无面目相见,叫我如何是好?愈想愈伤心,愈伤心愈哭,把白氏哭醒了,问道:
“女儿何事痛哭?”棣华答不出来,仍是抽咽不止。白氏叹口气道:“我儿,不要伤心了!万事皆前定,但愿吉人天相,女婿平安,便是两家洪福。”说到这里,顿住了不说。棣华听了,更是伤心,几乎要放声大哭,白氏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棣华见母亲哭了,便连忙忍住道:“母亲正怕睡的骨头又要疼了,女儿起来捶捶罢。”白氏道:“不疼,不要捶,你睡罢!”棣华道:“女儿左右睡不着。”说罢,便坐起来,黑摸着,代母亲捶腿。白氏道:“此刻甚么时候了?”棣华道:“方才听见远远的打四更,这乡庄儿上的更次,不见得准,灭了灯,又看不见表,也不知是甚么时候。”捶了一会,白氏又睡着了。棣华兀自暗暗垂泪,恐惊醒母亲,不敢呜咽,伏在炕几上,听着村鸡乱唱,不久就是天明。②
①梦时以此为喜,醒时却以此为惧,真境幻境,其见解自是不同。
②多情人必孝。
五姐儿睡在炕几那边,一觉睡醒,见棣华呆呆坐着,便道:“小姐起来得好早。”棣华道:“睡不着,半夜里就起来了。”
五姐儿翻身起来,对棣华定睛一看道:“小姐,你哭甚么来?
眼睛都红肿了!”棣华道:“不曾哭甚么。”五姐儿叹口气道:
“出门人自然是苦的。”①说罢,下炕,张罗弄水洗脸。是日,又叫五哥儿去撮了药,白氏吃了。
①隔膜之言,说来一笑。
做书的有话便长,无话便短。白氏在此养病,一住就是十天,那病却是不好不坏的,只管在那里发热发烧。棣华是念夫愁母,寸心无有宁时,自不必说。过到第十天上午,忽然一个人走进来问:“张家店是这里么?”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