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安忆长恨歌-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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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这所有的记忆连贯起来,王琦瑶的历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现在,王琦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凸现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这是一个新的王琦瑶,也是一个;目的王琦瑶。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欢喜。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塔排布鞋,忙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说,〃岂不是入上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抬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行〃里拓开疆场,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一种息息相通,这最表现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本是可以携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却又很大,引动的是康明逊最隐秘的心思,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个阴霸下午里种下的。康明逊已经看见痛苦的影子了,不过眼前还有着没过时的快乐,等他去攫取。康明逊再是个有远见的人,到底是活在现时现地。又是这样一个现时现地,没多少快乐和希望。因没有希望,便也不举目前瞻,于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乐。
康明逊到王琦瑶处来得频繁了,有时候事先并没有说好,他也会突然地来,说是正好路过。因王琦瑶没想到他会来,往往没怎么修饰,头发随便地用手绢扎起,衣服是更旧的,房间里也有些乱。王琦瑶不由面露窘态,手足无措,拾起这样放下那样。此情此景却更能引动康明逊的恻隐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来,制造一个措手不及。那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一小难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计,细水长流的。还有一回来,王琦瑶正在洗头,衣领窝着,头发上满着泡沫。她的脸倒悬着,埋在脸盆里,可康明逊还是看见她裸着的耳朵与后颈红了。这一刻里,王琦瑶变成了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她从脸盆里传出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后来她洗完了,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全泅湿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怜相。渐渐地,王琦瑶晓得他会不期而至,便时时地准备着,但这准备是不能叫他看出来的准备,否则难免会被他看轻。她穿的还是家常的衣服,却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间还是有些乱,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饭照例要吃,也照例是个〃简〃字,却不是因陋而简的〃简〃,而是去芜存精的意思了。至于洗头之类的内务,她就安排在康明逊决不可能来的时间里,极早或是极晚。这么一来,康明逊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克遗憾。但他体察到王琦瑶自我捍卫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王琦瑶为康明逊拉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由新郎当众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人坐着说不了几句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惦量,生怕有什么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头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牺牲划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却是苦水往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良恳的,作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的。他们都很坚持,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送走,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而,楼梯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清楚。王琦瑶更有些糊涂,却作出懂的样子,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场,会不会迟到了。事情变得夹缠不清,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见他不答,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见。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也没进就又走了。屋里的两个人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