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安忆长恨歌-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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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轮到王琦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孩子。孩子刚吃饱奶,眼睛一闭一开,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眼光中变得自然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程先生给她们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来的,打破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然处处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情。只有看着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草地的贫瘠枯萎。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瑶把孩子也放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源,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气流,它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稠过一流,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更是一个谜。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么样的软体生物。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吓破胆的。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暗的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倏忽而去,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谩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母亲出来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隐隐约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森严。这些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饮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