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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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说到了换药的时间,要你去检查伤口。”军官铁着脸,侧身让出通道。
宋时邈闭眼深呼吸,睁眼一跺脚:“你们军医还赖上我了不成。”
除了偏房,去那女子的房间,女子还躺在床上,听见动静后侧头过来挽一个笑:“麻烦您了。”
笑笑笑,整天就知道笑,你这苍白的笑容笑得跟鬼似的。
宋时邈口气不善:“你们军医呢?”
“长官要检查伤口,军医不便。”
那我就便了?
宋时邈翻个白眼,顺势转身,“你也出去。”
军官不动,俯视着瞪她,宋时邈口气硬了点:“你们长官伤口在哪里,你能不能看,你不知道?”
军官往后退几步,站在门边上,“我就待在这里,看不见长官的伤口。”
“汝明。”女子开口说,“你出去,在外面等,把门关上,不要妨碍到医生。”
宋时邈听见,嘚瑟地看军官,军官跃过她看女子,待女子闭眼轻轻点头,他才不情愿地磕脚跟,“是!”
屋内顿时清净了,宋时邈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现在莫名想哼个小曲儿。
女子咳嗽一声,想撑着床起来,“那么医生,我需要怎么配合你?”
“别起,躺着就行。”宋时邈急忙过去按住她,“我说了,你最好静卧。”
医疗器械都放在一旁,意外地齐全。宋时邈挑一下眉,别说,这肯定又是女子吩咐的,这般心细,宋时邈倒是对她改观不少。
尽最大努力做完消毒后,宋时邈让女子自己掀开被子,底下是一件薄薄的军式衬衫,没系扣子,胸部腹部上都缠着纱布,几乎被纱布覆满。
看样子不止一处伤口。女子像是知道宋时邈在想什么似的,开口道:“除了您为我做的外,其余的都是些小伤,不碍事。”
“碍不碍事要我看了才知道,还有别总是您您您的,说不定我比你都小。”宋时邈选最近一处下手,先拆了腹部的纱布,里边是一处刀伤,肉芽组织已经快要将伤口填满,“缝合不错,你们的军医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这个可以拆线了,明早让你们军医过来。”
“您是医生,拿手术刀救人,都是尊贵的,不比我们这些兵,上了战场就如草芥。更何况,您既没有说出处,也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我……”
“你就是变着法儿问我呢是吧。”宋时邈把女子的衬衣袖子卷上去,拆开手臂上的纱布,“我叫宋时邈,来的地儿的确是未来,不过是多少年后,你就自个儿去猜吧。”说着,手下麻利换了敷料,又重新包扎,“你身上刀伤多,如果出现肌肉紧张扯痛、张口困难、颈部发硬等,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说的这些症状,是破伤风吗?”
“别不重视,人一加拿大老专家带着器材技术来援华都栽在这上面,你这既没技术又没装备,发现得早,断胳膊断腿我还能给你留条命,迟了就等死去吧。”
女子但笑,“我暂时还没有这些症状,如果有,我会告诉你的。”
宋时邈手下拆纱布的动作没停,“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死的不是我。”纱布拆到离心脏挺近那一处,那是她来第一天,给对方做的手术。
女子低下巴也跟着她去看伤势,被宋时邈伸手抵着下巴原回到面朝天,“说了别动,伤口裂开怎么办。”
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女子好脾气地依她。换敷料这段时间,女子躺着跟她说话:“说起来,宋医生,你之前说的那位加拿大老专家,是说白求恩同志吗?我记得他是因为被手术刀割破手指感染,后转为败血症牺牲的。”
宋时邈手一顿,没想到自己说来诓人家的话会被当面拆穿,“闭嘴,就你话多,我打个比喻不行?你们这年代要啥啥没有,还不容许我抱怨一下?”
女子笑,“是让您受委屈了。”
宋时邈:别以为你用了敬称我就听不懂你在讽刺我。
宋时邈换了敷料,缠纱布时犯了难,女子是躺着的,前面拆纱布只需硬拽出来,但现在却不能硬塞进去。
女子试着问:“我需要起来吗?”
“别,你之前下地就已经扯到了伤口,这几天可千万别再用力。”宋时邈在手心中攥了纱布一头,“我从你身子底下穿过去,你放松。”
于是就这么一圈一圈费劲地包好,宋时邈累到半死,“我现在开始崇拜给你包扎那军医了。”
“可惜我当时还昏迷着,要不然还能帮你看看。”
“那你还是昏迷着比较好,要不然那可怜的军医会压力山大的。”
女子没听懂后面的词,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宋时邈没理她,自顾自打结后直起身,“好了,包好了,我也该走了。再不走,那黑脸军官又该骂我了。”
“你是说汝明?他全名叫张汝明,是我的副官,人很好,只不过脾气暴躁了些,这我受伤次把他吓坏了……”
“哦,你不必解释这么多。”宋时邈说:“他怎样,与我无关。”
女子话说一半被宋时邈打断,便尴尬地停住,宋时邈意识到不礼貌,歉意地耸耸肩,“我真该走了。”
快要走到门口,女子叫她:“宋时邈。”
宋时邈回头,“还有事?”
“你说了你的名字,还没问我的。”
“哦,你说。”
“我叫蒋周格,你记好了。”
宋时邈打开门,外边的阳光透进来,她眯眼回道:“知道了。”
(九)
后来几天里,宋时邈每日一大清早就被黑脸副官张汝明叫去看他长官的伤口,中午被蒋周格留下一起吃饭,下午则跟着军医去院子外边的临时医院处理伤情,也算是为抗战贡献自己的力量。
其实真实情况是,这是她与张汝明的一次私下交易,因为对方的长官为了保她,而在师长和其余高级军官面前,信誓旦旦拿自己的命发誓,由此让她从一个突如其来有可能是日军间谍的陌生百姓,一跃成为留洋归来的医学亲属。张汝明还用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眼神鄙视地看她,“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了什么福禄。”
宋时邈不屑,福禄,难不成是皇亲国戚?拉倒吧,大清早亡了!不过蒋周格给她一个安全的身份倒是真,好歹不用提心吊胆会被当奸细枪毙了。
因此她总得给蒋周格点面子,刚好,战地医院就是一个好选择。
但是最近的情况不是很对。
宋时邈停止手术,对军医摇头,“抢救无效,死亡。”
“又一个。”军医皱眉,今天已经是第十一个了。
宋时邈从死者身上拆下纱布,让士兵把人抬走,“纱布我放桌子上了,你叫人洗一下晒干再用……”犹豫一下,“如果实在不行,至少别用在轻伤患者身上。”
军医苦笑一声,“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是对的。”
无非是尽量不要让轻伤患者感染罢了。
宋时邈不敢再多待,怕自己再待一秒就会崩溃到大哭。“我该去看看蒋长官了,这里你……”
“去吧,由我顶着。”
宋时邈匆匆的步伐停下来,迟疑些许,拍拍军医的肩,还没开口,又一名伤兵被抬进来,军医立刻取了被匆促消毒的手术器械。
临时战地医院的院子里,伤兵又多了几倍,这是打仗的迹象,远处甚至还能听见隆隆的炮火声。前两天的宋时邈在听见炮弹声时还被吓到发抖,现在已经能纹丝不动犹如上手术台。
穿过廊下,拐过透空墙,蒋周格和她住的院子里,哨兵多了一倍。宋时邈在院前被拦下,士兵似乎认识她,悄悄道:“师座在参谋长房里。”
宋时邈皱眉,她本是想看完蒋周格的伤口后就回医院的,但是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她欲走,蒋周格房内猛地传来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守在房前的警卫立刻掏枪破门而入,蒋周格和一个男人就站在房内靠近门口处,刚才的声音是椅子被砸到地上时发出的,看样子力道很大,已经摔断了一条腿。
宋时邈眉间一跳,还未做反应,蒋周格就剧烈咳嗽几声,捂着刀口处,脸色苍白,暴躁地骂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宋时邈自来这里的第一眼到现在,还从未见蒋周格如此暴躁的样子,她一直以为对方除了是军人外,便是名脾气温和慢吞的女子。
男人冲着警卫挥手,“没事,出去吧。”
“把门关上。”蒋周格补充道,说完又咳几声。
宋时邈上前几步,在警卫把枪对准她时,自觉举起手,“蒋长官,您现在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我很好,这里没你的事……”
“你进来吧。”
宋时邈忽略蒋周格的话,从警卫的枪口下挤进房里,顺手关了门。房里一暗,宋时邈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嗯,我替她检查伤口,要不您回避一下?”
“我说了我没事。”蒋周格的口气硬邦邦的,但却不是刚才的暴怒,她硬邦邦的语气也像是压抑了暴怒后的还未彻底转换的过渡。
男人背过身去,“周格你听话,让医生好好检查。”跟哄小孩子似的,宋时邈挑眉,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干净的器械过来,在这期间惊讶地发现,蒋周格对于这种“侮辱”竟然没有爆发。
宋时邈让蒋周格坐下,解开她的衬衫,底下的纱布上果然有血迹透出。
“师座,我知道现在战事吃紧,阵地反复争夺拿不下来,我师消耗也大。我也知道您现在一筹莫展,所以就更应该把这活儿交给我们参谋部啊,要不然我们参谋部吃空……”
“周格,现在这种场面,我是不会让你上前线的,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
“师座,我们已经打了好几天,现在北斋公房依旧没拿下来,您自己数数,您手下还有多少兵……”
“参谋部不止有你一个人,能跟我上前线的也不缺你一个。”
“可我是参谋长!现在整个师都投入战争中,只有我一人躲在后方苟且偷生?”
“你自己的伤有多重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况且,宋医生不是在这里吗?您让她检查呀,我已经好了,我可以回师部的。”
说着,蒋周格低头,第一次拿殷切的目光看宋时邈,无声恳求对方,只帮自己这一把就好。
宋时邈看看拆了一半的纱布,血迹波波点点染在洁白的纱布上。宋时邈突然记起战地医院里那些泛黄的纱布,甚至多数都是来不及清洗,直接从死人身上拆下来,转手就包给另一个人。
“抱歉,蒋长官,你的伤还没好。”
宋时邈看见蒋周格眼中的光熄下去了。宋时邈别开眼,继续手下的动作,待全拆完纱布,要对伤口重新处理时,她看一眼门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门被重新关好,旁边的窗被人细心地撑起来些,光就是从那里漏进来的。
拆了纱布后才发现,蒋周格开了刀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半,但是刚才摔椅子时动作太大,裂开了一两厘米。她给对方重新缝合好后,听见对方突然冷笑一声,接着打开宋时邈的手。
她手中的器械滚了一地,心中暗自庆幸已经缝合完毕弄断了线。“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问我?”蒋周格眯眼看自己的刀口处,又冷笑着,表情有些狰狞,“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我不能,还是你不想?”
宋时邈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她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啪”,有什么平衡,忽然被打破了。
“哈,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猜的是对的是不是?你为了你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心思,为了你的私心和利益,国家危亡,大敌当前,我们的兄弟在前线拼命,你却在后方搞这些小动作,你猜那些阵亡的士兵在天上是怎么议论你的?你要不要对他们解释……”
“啪!”一个耳光声。蒋周格被打得脸侧一下,半响才反应过来。
宋时邈红着眼角,眼泪直转:“我不想?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的副官拿枪指着我要杀我,你的军医做不了手术,我替他,我在枪口下站了六个小时把你救活,你知不知道我来之前刚从手术室里出来,我在手术室里主刀一台肺移植手术,花了个五个多小时才把患者救回来,刚从手术室出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弄到这见鬼的地方来!是,你给了我一个身份能让我活下去,我感激你,我在战地医院昼夜不分抢救伤员,医疗艰苦我忍了,战地手术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在克服。我知道你们是英雄,拿血肉铺垫中国的未来,我做为后人敬佩你们、尊重你们,你们是中国的脊梁和骨气。”
蒋周格沉默不语,宋时邈拍着自己的心脏:“我是个医生,我入学第一天就宣誓恪守医德、救死扶伤。你说我有私心、重利益,我解释不了,我认。但是我敢摸着我的良心,对天发誓,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泯灭了我的医德,侮辱了我的这身白大褂。”
宋反手抹了把泪,蹲在地上把医疗器械都捡起来装进盘子里带走。
“你的伤口处理好了,衬衣扣子自己系,今晚我不过来了,等会儿我让人给你带药,你记得吃了。我先回医院,还有伤兵源源不断。”
第5章 第五章
(十)
伤兵越来越多,救不回来的也越来越多,很多士兵甚至还没拉进来就死在半路上。
宋时邈没再管过蒋周格,倒是听军医说对方已经好了许多。她点头,“那就好,早好早回师部。”
说罢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转了身,得于空隙间去喝水。视线中拐进来一个人,被张汝明虚扶着,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看见她出现的那一瞬间,宋时邈紧张了一下,以为对方身上又有哪处受伤或是伤口崩开,但好在都不是,蒋周格站在门口,看上去莫名地犹豫。
“宋医生,您能出来一下吗?”
宋时邈去看军医,虽然这刻闲下来,但说不准她出去后就有伤兵送进来。军医冲她点头首肯,“您去吧,我估摸着暂时不会有伤员了,今天应该不打了,炮火声都停了。”
宋时邈就擦擦手,跟着蒋周格走出去。
“我……”一出门,蒋周格就开口。宋时邈站在她旁边,闻言停下脚步,“嗯?”
蒋周格舔舔唇,“实际上,我今天是来道歉的。上一次我情绪不好,冲你说了那些混账话,对不起。”
说着,还要鞠躬,宋时邈赶紧拦住:“诶诶诶你伤口要崩开了。”
“所以,您能原谅我吗?”
宋时邈定定看她一会儿,在蒋周格忐忑地说完“您是一位非常好的医生”后,直接打断她后边的话:“怎么又是您您您的,我没有名字吗。”
蒋周格卡住,无措地立在原地。宋时邈叹了口气,“走吧,我知道你闲得慌,我陪你转转。”
蒋周格“嗯”一下,对宋时邈的搀扶没拒绝。
两人出了院子,直接从大门口往街道上走。街道上铺着青石板,边角布了青苔,宋时邈抓紧蒋周格,“走慢点,别摔了。”
一路上气氛尴尬,蒋周格不主动时,宋时邈根本不开口说一句话。蒋周格失落地问:“宋医生,您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在这里只是个累赘?”
宋时邈问:“你要听真话?”在蒋周格点头后,她半猜测半推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妄自菲薄,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修养有素养,在这个年代肯定出身不凡;我听你的部下叫你参谋长,你还有自己的副官,那你的军衔一定很高吧,这个年代的女性参军并不多见,能上战场的更少,所以我想你们家,是不是国民政府的高官?有权有势的那种。如果我前面的理据行得通,那么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你的性格为人。”
缓了口气,“身居上位却平易近人,说白了就是表面谦和,骨子里却有傲气,知礼却高傲。”
蒋周格脸色复杂,宋时邈一时口快全说出来,现在才后知后觉后悔,“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准的……”
“不,你说得很对。”蒋周格四下看看,“我们去前面坐一会吧,我有些累了。”
她们现在已经站在村口处,蒋周格指的地方是一棵老松下的石凳,宋时邈便虚扶着她过去坐下,“哪一点对了?”
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