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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贾平凹散文精选_贾平凹-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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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好的石头就是这么与人产生着缘份,而被人辗转珍藏在世间的。或许,应该再换一种思维,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我们其实不一定是万物之灵,只是普通一分子,当我们住进一所房子后,这房子也会说:我们有缘收藏了这一个人啊!



 进山东

    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 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 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 从那一簇蓝瓦黄墙的村庄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 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 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了现在。

    我的祖先,那个秦赢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 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唯斯文用之 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了。其实,秦赢政在统一天下 后也是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的举动,我来山东,除了拜 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济宁 市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于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 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的苏武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 带来的唯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一出潼关,地倾东南,风沙于后,黄河在前,是有了这么广大的平原才使黄河 远去,还是有了黄河才有了这平原?呕嘟呕嘟的车轮整整响了一夜,天明看车外, 圆天之下是铅色的低云,方地之上是深绿的麦田,哪里有紫白色的桐花哪里有村庄, 粗糙的土坯院墙砖雕的门楼,脚步沉缓的有着黑红颜色而褶纹深刻的后脖的农民, 和那叫声依然如豹的走狗——山东的风光竟与陕西关中如此相似!这种惊奇使我必 然思想,为什么山东能产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爱上了吃新疆的馕,怀里揣着一 块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见一条河水了,蹲下来洗脸,日地将馕抛向河的上游,开 始洗脸,洗毕时馕已顺水而至,拣起泡软的馕就水而吃,那时我歌颂过这种食品, 正是吃这种食品产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内的多少伟人!而山东也是吃大饼的,葱卷 大饼,就也产生了孔子这样的圣人吗?古书上也讲,泰山在中原独高,所以生孔子。 圣人或许是吃简单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论语》能治天下,儒家的 文化何以又能在这里产生呢?望着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黄天厚土,它深沉 博大,它平坦辽阔,它正规,它也保守而滞积,儒文化是大平原的产物,大平原只 能产生出儒文化。那么,老庄的哲学呢,就产生于山地和沼泽吧。

    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觅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 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然大势。一个文人, 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 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状,又让我们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马 迁是这样的,曹雪芹也是这样,文人都是与富贵无缘,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 济宁,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济宁住过二十余年啊!遥想在四川惨观杜甫草堂, 听那里人在说,流离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会他的一位已经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 门子却怎么也不传禀,好不容易见着了朋友,朋友正宴请上司,只是冷冷地让他先 去客栈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对天浩叹。尊诗 圣的是因为需要诗圣,做诗圣的只能贫困潦倒。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 豪杰辈出的时代,斯文是扫地的。孔庙里,我并不感兴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为孔 子树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 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当我立于藏书墙下留影拍照时,我吟诵的是米莆赞词: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 首府门上的对联,一边有富贵二字,将富字写成“富”,一边有文章二字,将章字 写成“章”。据说“富”字没一点,意在富贵不可封顶,“章”字出头,意在文章 可以通天。啼,这只是孔子后人的得意。衍圣公也是一代一代的,这如现在一些文 化名人的纪念馆,遗蠕或子女大都能当个纪念馆长一样的。做人是不是伟大的,先 前姑且不论,死后能福及子孙后代和国人的就是伟大的人。孔子是这样,秦赢政是 这样,毛泽东也是这样,看着繁荣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马涌所在地临潼的 热闹。

    在孔庙里我睁大眼睛察看圣迹图,中国最早的这组石刻连环画,孔子的相貌并 不俊美,头凹脸阔,豁牙露鼻。因父亲与一个年龄相差数十岁的女子结婚,他被称 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丑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 秦赢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赢政做了始皇,焚书坑儒,却也能到泰 山封禅,他到了这里,不知对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没想到过因泰 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说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 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吗?

    我在泰山上觅寻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遗憾地没有找到这个景点。 听导游的人解说,我的祖先毕竟还是登上了山顶,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与天接通, 天给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实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庙孔 府孔林如皇宫一样矗起而千万年里香火不绝。孔子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吗?泰山就 是永远的孔子吗?登泰山者,人多如蚁,而几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 北石下向北面的峰头上看,我许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机会, 我就要在那个峰头上造一个大庙的。我抚摸着拱北石,我以为这块石头是高贵的, 坚强的,是一个阳具,是一个拳头,是一个冲天的惊叹号。

    古人讲: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周围的山确实是小的,小的不仅仅是周围的山, 也小的是天下。我这时是懂得了当年孔子登山时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 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游说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带回了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过去的皇帝自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一旦 登基了就来泰山封禅的,但有的定都地远,他们可以来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门前 筑一个土丘作为泰山来祀,而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石是敢挡的——泰山就永 远属于我,给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进山东的时候,我是带一批《土门》要参加签名售书活动的,在济宁城里搞了 一场,书店的人又动员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断然拒绝了。孔子门前怎能卖书呢? 我带的是《土门》,我要上泰山登天门,奠地了还要祀大啊!我站在山顶的一节石 阶上往天边看去,据说孔子当年就站在这儿,能看到苏州城门洞口的人物,可我什 么也看不见,我是没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开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 眼力去看花开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尘世的一切。 怀着拜孔子。登泰山的愿望进山东,额外地在济宁参观了武氏祠的汉画像石, 多么惊天动地的艺术!数百块的石刻中,令我惊异的是最多的画像竟是孔子见老子 图。中国最伟大的会见,历史的瞬间凝固在天地间动人的一幕,年轻的孔子恭敬地 站在那里,大袖筒中伸出两只雁头,这是他要送给老子的见面礼。孔子身后是颜回 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简册,而子路头有雄鸡,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辩爱斗的吧。这次 会见,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史料没有详载,民间也不甚传说,而礼仪之邦的芸芸 众生却津津乐道,于此不疲,以至于有这么多的石刻图案。老子在西,孔子在东, 孔子能如此地去见老子,但孔子生前为什么竟不去秦呢?这个问题我站在泰山顶上 了还在追问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说登泰山而赋,我要赋什么呢?我要赋的就 只有这一腔疑惑和惆怅了。



 静虚村记

    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 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为难的了。 

    前年初,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西五里是火车西站,东七里是火车东站,北 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厂,素称城外之郭。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 现代建筑之间,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 

    常有友人来家吃茶,一来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或者说 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 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质朴,浑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 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 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 没了独立形象,枝叶交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 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 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 

    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是个“U”形。屋舍相对,门对着门, 窗对着窗;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 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几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 茅屋是他们的讲究:冬天暖,夏天凉,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从东往西, 从西往东,茅屋撑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诚,几乎近于傻味,过路行人,问起事来,有问必答,比 比划划了一通,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 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 楚。当然改变了吃浆水酸菜,顿顿油锅煎炒,但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 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来,却蹲不下,站着吃的,只有我 一家,其实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经栽过多次,总是枯死,或是萎 琐。一老汉笑着说:村里女儿们多啊,瞧你也带来两个!这话说得有理。 是花嫉妒她们的颜色,还是她们羞得它们无容?但女儿们果然多,个个有 桃花水色。巷道里,总见她们三五成群,一溜儿排开,横着往前走,一句 什么没盐没醋的话,也会惹得她们笑上半天。我家来后,又都到我家来, 这个帮妻剪个窗花,那个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长,偏偏就长这种 染指甲的花。 

    啥树都有,最多的,要数槐树。从巷东到巷西,三搂粗的十七棵,盆 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发皱,有的如绳索匝缠,有的如渠沟排列,有的扭 了几扭,根却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开放,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饭。 没有一棵树是属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树上去采。虽 然不敢说我的槐树上有三个喜鹊窠、四个喜鹊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窝 却出奇地有了三个。春天一暖和燕子就来,初冬逼近才去,从不撒下粪来, 也不见在屋里落一根羽毛,从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 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 见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 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 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去担这水,不愿去拧那 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觉心 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 

    当年眼羡城里楼房,如今想来,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楼,人住进去, 如鸟悬案,上不着天,下不踏地,可怜怜掬得一抔黄土,插几株花草, 自以为风光宜人了。殊不知农夫有农夫得天独厚之处。我不是农夫,却也 有一庭土院,闲时开垦耕耘,种些白菜青葱。菜收获了,鲜者自吃,败者 喂鸡,鸡有来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个五个。夜里看书, 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斓。一家人喜爱不已,又 都不愿伤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台阶之下,彻夜鸣叫,脚一跺,噤 声了,隔一会儿,声又起。心想若是有个儿子,儿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 市掏高价购买了。 

    门前的那棵槐树,唯独向横里发展,树冠半圆,如裁剪过一般。整日 看不见鸟飞,却鸟鸣声不绝,尤其黎明,犹如仙乐,从天上飘了下来似的。 槐下有横躺竖蹲的十几个碌碡,早年碾场用的,如今有了脱粒机,便集 在这里,让人骑了,坐了。每天这里人群不散,谈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谈 家里婆娘的针线,谈笑风生,乐而忘归。直到夜里十二点,家家喊人回去。 回去者,扳倒头便睡的,是村人,回来捻灯正坐,记下一段文字的,是 我呢。 

    来求我的人越来越多了,先是代写书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状况,鸡 多鸭少,连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后来,更多的是携儿来拜老师,一到高 考前夕,人来得最多,提了点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学生,退了礼品,孩 子多起来,就组成一个组,在院子里辅导作文。村人见得喜欢,越发器重 起我。每次辅导,门外必有家长坐听,若有孩子不安生了,进来张口就骂, 举手便打。果然两年之间,村里就考中了大学生五名,中专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虑,我也焦虑,抬头看一朵黑云飘来了,又飘去了, 就咒天骂地一通,什么粗话野话也骂了出来。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 我也在雨地跑,疯了一般,有两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颗门牙。收了庄稼, 满巷竖了玉米架,柴火更是塞满了过道,我骑车回来,常是扭转不及, 车子跌倒在柴堆里,吓一大跳,却并不疼。最香的是鲜玉米棒子,煮能吃, 烤能吃,剥下颗粒熬稀饭,粒粒如栗,其汤有油汁。在城里只道粗粮难 吃,但鲜玉米面做成的漏鱼儿,搅团儿,却入味开胃,再吃不厌。 

    小女来时刚会翻身,如今行走如飞,咿哑学语,行动可爱,成了村人 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旋转,吃过百家饭菜。妻也最好人缘,一应大小应 酬,人人称赞,以至村里红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动的人物。 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村 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鲜事,跑来对我叙说,说毕了,就退出让我写,写出 了,嚷着要我念。我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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