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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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空屋中除去被褥若干,书本若干外,简直称得上是徒有四壁,却是连锁门的必要都没有。叶鸿悠推开门点上油灯,却见桌边坐着钟雪怀。
那人道:“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叫我空等了半日。”
叶鸿悠道:“随意走走罢了,你怎么来了?”
钟雪怀道:“今儿个叶大嫂来找我,叫我劝你回家去住,她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叫你也别把那些闲言放在心上。不过她也劝了你不少回了,你便是不肯听她的,她只好来找我了。我心里思量,你这人实在顽固,心病忒重,自家嫂子相劝都不肯听,我一个外人说什么,你自然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便打消了念头。只不过你独身住这里,也实在无聊得紧,所以我这几日把我那储物房腾了腾,你今晚便住我那儿吧。”
他话中带刺,叶鸿悠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只是那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不从,必遭报复,相识许久,这一点,他是再了解也没有了。
二人步行而去,边陲小镇,入了夜没有熙州城的万家灯火,大街小巷静静地蜿蜒着,偶尔路过一些养着狗的人家,那狗警惕地瞄他们一眼,却连吠也懒得吠一声。正值盛夏光景,夏蝉嚖嚖之声,似成旋律,空气中有丝丝缕缕,隐秘的花香,沁人心脾。
静谧。
进了钟雪怀的小院,那院子还叫“浣芳沐雪”,却比熙州城中那方要小许多,院中不再有那棵繁花似锦的梅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老槐。老槐的枝干遒劲得很,张牙舞爪,是一株奇树,槐花在盛夏的静夜中飘散着清香,香远益清。
什么“把储物房腾出来”的话,却分明是在诓他。叶鸿悠无奈了……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呢?
那人像没事人一样,推开卧室的门进去了,关门之前道:“我已经把储物房拾掇好了,你睡那两个小木偶中间就行,实在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睡院子里,这好好的天阶夜色,也冻不死你。”
他愣了半晌,只好去敲那人的房门。
睡一晚就睡一晚,不算什么。
翌日清晨。
叶鸿悠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穿衣下地,正待倒一杯茶漱漱口,那人已经端着一只脸盆推门进屋了。手巾在热水里浸一下,那人把手里的物事递过去,叶鸿悠方要伸手接,那人又把手缩回去。叶鸿悠堪堪抓住手帕的一角,两人开始了一天之中第一次拉锯。
闹了一阵,叶鸿悠的耐心耗尽,手上力气一松,心道,摔死你,活该。
然而他却不可能真的放任那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就在那人毫无防备地向后倒时,叶鸿悠一把拉住他手臂,不成想用力过大,那人便一头撞进他怀中。
眼神简直不知该往何处放……叶鸿悠正左顾右盼,忽然觉得腮上一热……
……
还不到晌午,叶鸿悠就被映水书院的院长赶回了家。院长说道:“我这小地方的书院穷啊,没有那么多砚台给你打,也没有那么多书给你燎,小叶夫子把魂找回来再上课吧……”
进了自家院子,叶大嫂正坐在石桌前,边翻着一本书,边看着侄女叶小念写字。小姑娘团子那么一个,写的字却“豪放”得很,肉呼呼的小手抓着小号的狼毫,在宣纸上挥毫泼墨。见叶鸿悠进门,小东西马上扔了笔,一颠一颠跑过去抱大腿,撅着嘴道:“叔叔你终于回家了。”
讲得好像,他在外放浪形骸,终于浪子回头了一样。
叶鸿悠把她抱回石桌前,一看她的“墨宝”,赞道:“好字!”又道:“小丫头,你可重了。”小姑娘最听不得有人取笑她的体重,叫道:“叔叔你坏。”便挣扎要下地。叶鸿悠把她放下,叶大嫂道:“自己玩去吧,鸿悠你坐。”
叶鸿悠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叶大嫂道:“快的话就明日午后了。”
叶鸿悠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在家里住。”
叶大嫂惊讶道:“哦?去求钟先生果然有用哦?还是人家有办法,把你这顽固不化的夫子劝回自己家门来了,我可怎么谢人家……不如明晚我做东吧,晚上书院放课了,你去把人家请到家里来吃饭,正好你大哥也回家了。”
叶鸿悠方要拒绝,叶大嫂柳眉一竖,道:“别给我说什么有的没的,明天你必须把钟先生给我请过来,否则你等着小念儿找你的不痛快,她最喜欢她雪怀叔叔了。”说罢她把手里的书往叶鸿悠怀里一丢,又道:“这话本是昨天雪怀借给我的,我瞧着挺有意思,那脏心烂肺的‘花间秀客’,总算写了本好故事。”而后她却诡异一笑,进灶房了。
叶鸿悠细看手里的话本,看了一阵,心情复杂的很。那话本最开头,写一个书生如何如何凿壁偷光,萤囊映雪,苦读之下,却无盘缠上京赶考,一路行乞,寄宿破庙。叶鸿悠私心想着,若照着一般话本的路子,此时该有一位佳人倾慕于他,慷慨解囊,再不济,也会有一幻化人形的狐女鬼女主动投怀送抱,捏个手诀将一个铜钱化作一锭金银资助于他。岂料那穷书生在破庙里遇着的是一个同是进京赶考的文生,二人惺惺相惜,一路扶持到了京城。哪知世事无常,二人双双落第,盘缠已然耗尽了,只得一同出京回乡。一路上遇着洪水淹村,强人打劫,瘟疫流行,一次次地绝处逢生,情谊也越发深厚,情节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叶鸿悠私心评价,这么一个故事,写的却是不错,倒是和“花间秀客”之前的大作不可同日而语。
那么结局呢?结局是,两个书生回乡之后,受到附近一个大镇上书院院长的赏识,做了教书夫子。生计有了着落,还喜结连理,不可谓不圆满。
等一下。
喜结……连理?
叶鸿悠愣住了。这钟雪怀借他大嫂的手把这话本拿给他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大嫂的行动也是反常,该不会……
当局者迷而已,事已至此,却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第二日晚间,叶鸿悠真的把钟雪怀请到了叶家,一顿晚饭用得宾主尽欢。席间,叶大嫂道:“还要多谢雪怀,把这顽固的读书人劝回家了。不过大嫂还有一事想让雪怀帮个忙。”她不等钟雪怀说什么,径自道:“我这小叔,学识人品都是极好的,长得更是一表人才,奈何不肯娶亲啊。这都有几家的姑娘托了媒人上门了,一次一次地回绝,我这脸面上,可是过不去了。”
钟雪怀一笑道:“这却是劝不得的,人有各自的缘,缘分不到,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若娶了一个不称心的,岂不抱憾终生么?”
叶大嫂又问道:“雪怀莫怪我妇道人家多嘴,你来这映水镇也有时候了,竟也找不到可心的姑娘么?”
钟雪怀道:“可心的倒也有那么一个,不过叶兄不娶,我也不好意思先成家,不然,等叶兄选中了意中人,我和他一块成家好了。”
叶鸿悠听不下去了:“我若是一辈子不娶呢?”
钟雪怀道:“爱娶不娶,等人家姑娘都嫁人了,看你上哪哭去。”
叶鸿悠却托腮道:“我若是不想娶姑娘,就想娶你呢?”
一边看着热闹的叶遥张大了嘴:“什……”话音未落,便给自己屋里的捂住了嘴。
钟雪怀道:“不嫁。没有聘礼。”
叶鸿悠却道:“聘礼不是早给你了?那个面雕的‘浣芳沐雪’么,分明是人家将军送给我的。”
钟雪怀道:“勉为其难而已,谁让你把整个镇子的姑娘都得罪光了,看着兄弟就这么打光棍么,我实在怪不忍心。”
后来,叶家的门上贴了大红喜字。
后来,再没有人传叶鸿悠跟嫂子的流言蜚语。
后来,那长长久久的年华,就是后来。
***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书声琅琅。
年轻的夫子背着手,微阖双目,穿梭于成行成列的小木桌间,聆听着孩子们的诵读。书声止息,他方要讲几句话,却听得——
叮咚——叮——咚——
清越的摇铃声夹着悠悠的回响,渐次从远处传来,泥猴儿们遂齐声欢呼,三下两下卷起书本一哄而散。
小叶夫子无奈摇头,也走向教席,不紧不慢地拾掇自己的文房四宝。教席上除了几本诗文集,还有一副墨迹崭新的残阳暮雪图。莽莽荒原,孤城如刀,沐雪而立。城头一卷军旗翻飞,掩蔽了半壁斜阳。愁云冷凝处,几点飞鸟惨淡而行,欲追赶南下的同伴。那图意境煞是开阔,也有些莫名的悲意,留白甚多,引人邈邈遐思。
差点忘了,答应了那人要在这幅画上题诗的。半月前那人执意一个人东行近百里到定北军的驻地,自己和兄嫂三人轮番劝说,末了也被他一一摆平,噎得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放人。带回来那些画儿,俱被街坊四邻要走了,剩下最后这一幅。
思索良久,饱蘸了浓黑,抖腕提下前贤的诗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你的书法有进步么,不过字是好字,诗却不是好诗。”
“前贤诗赋,流传经年,怎的就不是好诗了?我便很欢喜这两联。”
“意头太远,太空,悲哀了些。照他这样写,偶然相逢的人事,非得东西离散不成?”
“那也不是个定数,也许有一只飞鸿愿意为一片雪上留下呢?”
“留,能留一辈子吗?”
“是留不了一辈子,但他会留到那片雪化了为止,然后就选这片雪原做埋骨之地,来年春风一过,茔上便芳草萋萋了。”
“……”
“你是问我,会不会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天还挺冷……过几日该到冬休日了。”
“我会在你身边一辈子的,说到做到。”
“题的一首烂诗毁了我好好的一幅得意之作……别……唔……你放……再不回家,小念儿等不及开饭了。”
“好,那就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