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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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分外的乖巧,老村长和叶姓的青年坐在一起聊着什么,她们就在不远处坐好,拿出一条细长的麻绳翻起了绳花儿。
同行几日,老村长一直在审视着安静温和的青年。青年其实把伤心事藏得很好,只有纯真无邪的稚子和遍阅世情的老者才看得出端倪。他也把心底的善意都写在眼角眉梢上,写在每一个细致入微的举动中。加入队伍的第二天,大家走过一个县镇,青年让大家在出城的关卡前稍等他片刻,自己落在后面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不痛不痒的怀疑在成年人中间蔓延开来,但当青年抱着几条棉衣小跑着赶上他们时,看着他微红着面颊连连吐出白色的哈气,那带些恶意的揣测都让大家感到尴尬和羞愧。
讨不到饭的时候,他们当了一件又一件棉衣,剩下的棉衣除了上了年纪的老村长一直穿着一件御寒以外,大家只得轮流穿着。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女子又多畏寒,有几个妇女已经染上了寒症。然而那时青年不知用什么法子弄来的棉衣,正好补上了每人一件的数目。同行不过一日一夜,青年能为萍水相逢的人做这些,每个人心里都是暗暗感激与钦佩。
天一亮就能入熙州城了,矿藏在城西郊,队伍还需穿城而过。遍阅世情的老村长有一种预感,他们和这个温和的青年要分手了。虽然明知道青年和他们这些闭塞的村民绝非一路人,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没有一个人舍得下这个孩子,第一个哭鼻子的怕就是他的宝贝孙女凤儿。
果然,相谈不久,青年就轻声向老村长作别了,老村长已预想到青年的离去,也并不太吃惊。可不远处两个孙女听见了却齐齐扔了绳子跑了过来。凤儿紧紧抱住青年的手臂,脸颊上已经挂着泪珠,在快熄灭的火把光亮的映照下,那逡巡在腮部不肯再向下滑的晶莹液体闪闪动人。一旁的巧儿到底矜持,红着两个眼圈低头不语,自顾自绞着双手不肯放松。
青年还是那样温文地微笑着,他的笑脸叫别人怎样也看不厌。他像初见时那样抬手摸摸凤儿头上的双丫髻,然后探手入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两只草编的手环。青年的手很巧,手环上还能编出镂空的花纹,收口的地方还各系上了一枚小铃铛。那两个小铃铛似是从什么配饰上拆下来的,大概因为是镀银的,又曾被佩戴有些年头了,所以染上了些铁锈色,不过晃起来的响动仍然泠泠悦耳。
青年亲手把手环给两个女孩儿带上,说这就算是穷哥哥给两个小妹妹添的嫁妆了,还刮了刮凤儿的鼻子叫她不要嫌弃。凤儿还是哭,边哭边问青年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了。
青年语塞。
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但他也曾上下求索而寻觅不到确切的答案——
他就如他的姓氏一样,像一片叶子,滋养着他的那棵树在仲夏的湖畔旁蓊蓊郁郁,每片叶子都甘心静待着秋日的凋零。
然后突然有一天,那棵树被暴雨之夜的惊雷劈倒了,其他所有的叶子都连在枝干上,没了养分就枯萎在一处。而他被惊雷之前的狂风骤雨卷离了的同伴,躺在水上无法主宰自己的沉浮,眼睁睁瞧着那树倒下去,觳觫发抖的心一面庆幸,一面悲哀。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他不断地相逢其他流离的叶子,心安理得地走着别人的归途。可温暖的日子反而放大了惊惧,夜晚大家平缓的吐息声和轻咳声中他都困于嗜血的梦魇。所以不断地离去,把离群索居的残忍一次又一次地赐给自己,又不断地希冀着新的相逢。
他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漂流到一方静谧无波的水面上不再为心魔所困——那就安栖在那片水面上,躺尽余生。
如果能在路途上再相逢一片同命相怜的水草——那就能在得到所谓的幸福吧——
他没有再多的奢望。
第3章 二 一年灯火
雪后的清晨干冷,挟着干草气味的冷风灌进纵纵横横的街巷,连最狭窄曲折的小弄都窝不住一丝暖意。大富大贵的人家用上好的木材做棂,镶着精致的琉璃窗。琉璃透明,微微带些暖暖的洋红色,自然的采光照进来也就更加带上了暖意。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暖气往冰凉的琉璃窗上一撞,凝成氤氲的白翳。
穷人家自然用不起琉璃,家家的窗棂上都糊了几层厚纸。用来做窗框的木材本就是次品,经年的雨水浸透与烈日曝晒的交替让纵横的棂木矫曲变形,合上了一边,另一边就会咧开一个细缝。零零星星夹着雪粒的冷风涌进屋内,风雪的呼啸声与木片受冻开裂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谐和在一起,也不喧嚣。
燕雀已南迁,难以觅食的家雀合着喙不声不响,大着胆子跑到有人家的院子里,在雪地上啄食谷粒,不防昨晚那大杂院里的大小孩童支着捕鸟的笸箩的木杆“嘎巴”一声断了,可怜的鸟儿大约要充做了一顿下酒菜。
鸟儿捕住了,却久久没有人出门来取猎物,这一天是冬至,是一整年中夜最漫长的日子。寒冷的空气和半黑灰的天幕把人们都往被窝里推,惯于起早的人们都自欺欺人地想着,夜还没走,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吧——,懒汉们怕要睡到日上三竿了,昨日信誓旦旦的昂扬起来的斗志就这样泯灭了,私心自我安慰着,日子就是这样潺湲流淌着啊。
真静啊——真冷啊——
青年就在这样的冬日清晨起身。他穿一身素白,立在院中好似与满地的落雪融在一处。青年的皮肤是健康的白皙,然而嘴唇很薄很窄,却没什么血色。整张面庞上,墨黑的眼瞳是最浓重的两点颜色,眸光深湛而清澈。
那是一种看透魑魅魍魉的纯善。
青年没有扫门前的雪迹,他从卧房出来穿过庭院,径直出门去了。青年独居,一座朴素清雅的小筑隐在烛隐巷尾。青瓦上积了几日的白雪,远远望去素白一片,白墙与雪顶只留一到青黑的罅隙。贴楹联的地方留着小筑前个主人临走时撕去红纸后的残迹,经年的风霜让那些残迹褪去了鲜亮的本色,大半边都翘起来了,风一吹就如旧旧的,小小的旗子一样翻卷。
匾额是青年自己刻的,“浣芳沐雪”四个字是隽秀的柳体,填了饱满的墨色,字下面还卧着一株红梅。那红梅的仪态栩栩如生,细看竟真是一枝梅树的干枝横在那里,厚绒布缝制的梅朵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枝干上。连梅蕊都是十二分的精致,是镀金的细铁丝扎成一簇,尾端蜷成一个小珠。
是个雅客妙人。
***
烛隐巷口。
没有名字的早点铺。
熙州城里三百六十行当,最老的店面是贯城而过的卅五大街上的剪霓成衣铺,百多年间金殿上的龙椅轮流坐,那铺子里的新出的绣样也一番一番地被大姑娘小媳妇们仿绣着。最年轻的珍珠阁也在卅五大街,是个把月前开起来的,卖各色新奇的域外糖果,本是纨绔的店主在西域有奇遇,改头换面做起个小生意尽孝高堂。申时开门辰时打烊的是城南的倦芳楼和城北的竹菊清影,烟花巷里夜夜笙歌好不热闹。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的是城西茯苓巷的百里药铺,千八百个杨木小抽屉密密麻麻挤满了三面墙壁,白须的老者一手搭脉一手捻须,是个妙手回春的金字招牌。打烊最晚的是城东一家最不起眼的一家小酒馆,开门最早的则是烛隐巷口张大伯的早点摊子,寅时二刻还不到,袅袅的炊烟就已经忽悠悠飘上天了。
天还未大亮,早点摊子却已经挤得满满当当,闻鸡起舞的勤快人也真真不少。常年打短工过活的粗壮汉子们都在怀里揣上几个馒头,再端一碗老豆腐或者糙米粥蹲在屋棚门口狼吞虎咽了,拿袖子抹抹嘴就匆匆去城门口等雇主来贴蓝边告示,也有的拿块粗布包上十几个烧饼带走,到城郊的林场牧场干上一天的光景。
斯文人都往屋棚里去,三三两两凑在桌前边吃边聊,来一套煎饼果子夹油条,再配上一碗小馄饨,或者一笼刚蒸好的肉包,又白又软的包子蒸腾着白气,一口咬下去大半个。若没有座位了,站着等上片刻也行,添个凳挤一挤也行。这小摊的地界也实在狭窄,小屋棚里五处桌子,实际能坐人的只有四张,三处完好的,一处缺了小半个角,倒是无伤大雅。还有一处瘸了一条腿,满屋子的熟客有个不成文的默契,这张重伤也不下火线的桌子,留给一个温雅的青年坐。
事实上是,这几张桌子是张大伯从自家老宅搬来的,他老爹老娘辛苦了一辈子也就留下了这个早点铺,十七岁的少年接过来后,把买卖做得挺红火,娶妻生子。明明可以在热闹些的街上盘下一个大三倍的店面,大伯却执意守着这个小窝棚和那街里街坊百十来个熟客,那窝棚里的桌凳快烂成一把柴火了,他却一个也舍不得换,尤其是那个瘸着腿的,据说这是以前摆过祖先牌位的。
瘸着腿的桌子谁坐谁塌,只有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坐下的时候,很给面子地稳稳地立着,大概是因为那青年是个极妥帖的性子。青年营生着一个画摊,给那些待婚配的姑娘小伙画几幅小像,让媒人带着上对方的门,还画些给小孩子们看画片画本,有《山海经》或《二十四孝》,还有他自己编的寓言故事。有时街坊四邻央他写封书信,他听着别人口述的大意,加些文雅的辞藻,一笔一划用眉清目秀的小楷写了,还帮忙送到驿站去。青年就住在烛隐巷尾,是个风雨无阻每天必到的熟客,一来二去地,大家都习惯留着这张桌子给他。
***
一身素白的青年如期而至。不知谁把巷弄里的雪扫了,左右各堆了一陇,黄土地面上残留着一些雪迹,不一会就冻成一绺一绺的冰痕。青年走得很小心,不徐不疾,走到屋棚门口,两脚现在地上轻点两下,把鞋底粘连的零星雪片抖落,方才跨过门槛。
见那青年进得门来,几个熟客立马打起招呼。有的嘴里含着吃食,一只手抓着果子油腻腻的,便点个头,另一只手把乘着豆浆的粗瓷碗举一举。
青年挨着个地叫人。韩大哥,听说大嫂前几日身子微恙,可有去百里药铺抓服药?什么?大嫂又有身子了?那恭喜大哥了——秦大伯,昨天小宝子在私塾闯祸了吧,唉……您下次可别让他爹打得那么狠了,虽说是个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儿,可这粉雕玉琢的一个小童子哪儿经得起啊——豆子他娘,昨天小豆子把青笋送来了……
他就这样温言和每个街坊话着家常,看着他们的眼睛,诚恳地感激着——帮他扫掉门前积雪的大娘——送他自家种的红辣椒的老大姐——帮他看过半日画摊的,跟屁虫一样央他在一方旧手绢上画一幅“蝶恋花”图送给豆腐店三丫头的小少年——
所有的关心都恰如其分,不殷勤亦不敷衍,更没有窥刺,没有挑拨。他相貌出众而不刺目,性格温润而不怯懦,识文断字又兼雅擅丹青,是几家大姑娘聊起来会脸红心跳的心仪之人。他虽不市侩但也会精打细算,不耍奸猾也会在关键的时候抖些小聪明。青年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和巷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聊到一起,这家两口儿闹些别扭了,那家相依为命的老太和媳妇想念远下江南跑生意的儿子和丈夫了,和青年聊上几句也就释然了。他的身周仿佛萦绕着让人宽下心来的空气,那么和煦的,温柔的——
温柔到——好像他真的就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会画画会安慰人的温润男子一样。
然后他也心安理得地把那些真实得残忍的悲欢藏在漂浮的温柔深处。
不露痕迹。
他画着人生百态现世炎凉,誊写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偶然瞥见蛛丝爬上谁家檐角,刻意遗失的往昔趁自己不备涌入心房,遂自嘲地一哂笑自己拖泥带水。那一瞬间人影索然独立,仿若就要遗世羽化而去,身周行人络绎不绝地川流而过,忽而倏忽来去,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忽而慢得一步叠起三四个重影,时空都凝定着。
再转个身又坠还人间烟火中,杂陈心间的百样滋味像受惊的触角一般一溜烟退回去,耳边车马声,叫卖声,争执声,哭声笑声,木叶窸窣声,蝉嘶声,佛寺钟鸣,绵密地灌入耳廓,不轻不重地撞上心房。循着人流往自己的一隅幽深处走去,没两步便湮没于芸芸众生的喧嚣。
他可以坦然溯游在市井里巷之间,葬下过往轻抛余年,但也希冀着有一个人能让我甘愿掘开心里那座坟茔,把过去讲成故事。
故事很快听得完,不知一曲终了,人散不散?
就算人散,念想还在——然后就把这念想当做水中的浮木,游累了就拥着歇一歇。
***
“哈哈,雪怀来啦?还是来小米粥素包子吧?”早点铺的张大伯双手抬着一大锅刚熬好的豆花从后厨走出来,见到青年不禁眉开眼笑,声如洪钟:“今天是出画摊还是去府衙啊?”
钟雪怀伸手接了老板娘递过来的饭食,温言答道:“昨个陈大人差了小五子来找我,让我今儿个起了身就过去,却还不知有什么差遣。画摊大概下午摆吧。前几日听大人说,咱们熙州城又要来一位将军帮着陶将军协理铁矿上的事务,算算脚程也该到了。”说到这里他吐了吐舌头,打算开个小玩笑,“这位将军难不成想在熙州城立个家室,找我画幅小像?”
屋棚里的食客哄堂大笑,立马有人接口道:“这刚进城就想着找媳妇,难不成是哪个王公贵胄的子侄,草包纨绔一个?那倦芳楼和竹菊清影可要添个一掷千金的浪子了。”
钟雪怀闻言忙道:“我乱猜的,李伯不好乱讲。”
又有人道:“那王谢之家的子弟也不都是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我看那小陶将军就挺有两下子的嘛,前几日卅五大街上惊了马,横冲直撞的,大伙都往两边让,谁成想一个丁点大的小娃一个马趴摔在了路当间儿,孩子他娘大哭着就往前冲,说时迟那时快,眼瞅着母子二人就要丢了命,那小陶将军离着还远呢,一个飞身跨上了马,缰绳一勒,那惊马两个前蹄抬起来一人多高,竟然就这么停住了。你们说这年轻人有本事没有?”
另一人接口:“这事儿我也瞧见了,那小娃手里本还攥着串糖葫芦儿,摔倒的时候糖葫芦儿飞出去了,给那小将军接了个正着。救了人,那孩子的娘千恩万谢地拉着孩子给将军磕头,说什么孤儿寡母的命苦,这辈子没什么能孝敬的,来世要结草衔环地报答,你猜那小陶将军咋答的话?”
“卖啥关子,说呀!”
“那小陶将军赶紧把那寡妇扶起来,然后弯下腰来对那小娃说,报答就不必了,这糖葫芦儿请我吃了行不?当时有几个喝着汤水的就喷了,街坊四邻全笑翻了,这年轻人可真有意思。”
“这年轻人心地好,那寡妇受了惊,说话都语无伦次的了,小陶将军看孤儿寡母没人看顾着,还陪着上百里药铺抓了几副安神药呢。”
“可我怎么听说这开铁矿的将领把周围几州有些村的农户赶过来开矿,人家地里的粮食可正等着收呐,但凡是软心肠的都干不出这种事。”
“非也非也,本来我也觉着奇怪,可我婆娘在矿上给兵做饭,她回来跟我说呀,这开矿的人手是兵和平头老百姓对半开,兵是陶将军从皇都带来的,老百姓却是凤翔府的府官给调配的。你说的那些个从庆州过来的村民是吴家村的,听说凤翔府的一个府官看上了村里一个美人,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想要掳回去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房小妾,那姑娘不从,老村长也是拼尽了力气护着那姑娘一家人,带着村里老老少少去凤翔府告了一状。那府官强抢不成反出了洋相,记恨上了那村子。正好这募集人手开矿的敕令下到凤翔府,那府官便徇了私,调了吴家村所有青壮劳力,赶几百里路来了咱们熙州。”
“我婆娘说了,别看小陶将军生在那钟鸣鼎食之家,可一点纨绔的劲头也没有。饭和兵们吃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