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如灯秋似海-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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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顺清宽慰道不是正式采访,就来搜集素材,支书一听脸垮得更厉害,眉头都挤到一块儿,您要啥素材,咱村除了这园子啥都没有……
沈顺清问起当年产业园开工的事,支书听完松了神色,从裤兜里掏出包烟,拔了根叼在嘴里:“那年我刚当上村支书,记得清楚。”
乡下风大,打火机搓了几次都没打着,沈顺清双手替他捂住风才窜出点火苗子,周支书呼了口气,抖着烟盒示意他也来一根,沈顺清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中华,再看他身穿粗麻外套,俨然一副乡下人模样,没想到竟抽这上等烟。
“那天人可多了,市领导都来了,咱村从来没来那么多人,把我忙坏了,其实我们这些乡下人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祁董在招呼,哦,还有当时的老总,祁董的儿子,叫什么……”
“祁云。”沈顺清说。
“对对,十几年没说起这名字都忘了,反正都是祁家人在张罗,我们都是凑人数的。”
“当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哪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特别热闹,咱村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周支书不肯让沈顺清入园,说没上头发话不敢随便带记者进去,沈顺清只是打听当年的事,就和支书在园区外边走边聊。
聊着聊着,突然感觉小腿一痛,一颗枣子大小的石头砸到他腿上,嘣的一声,沈顺清疼得头皮发麻,心想多半是青了,再一看,有个虎头虎脑脏兮兮的娃子站在好几米外。
“臭水沟!黑丘丘!滚下去!摔破头!”那娃儿扬手,手心还握着颗石子,分明又要往沈顺清腿上砸。
周支书赶紧冲上去,“你小子!怎么又跑出来了!”
那娃儿呲溜一下,捏着石头跑了。
周支书连忙看向沈顺清:“没事吧,这是罗家小孙子,没爹没妈,脑袋也不好使,平时都关屋里,今儿怎么跑出来了,我去找他爷爷来。”
沈顺清还没来得及反应,村支书又朝化工园跑去,嘴里喊着罗大爷,你孙儿跑出来了。
小娃儿跑得飞快,沈顺清小腿作痛竟跟不上,他边跑边嚷着‘臭水沟黑丘丘’,一脚已踩在田埂边上。乡下阡陌交错,农田之间是灌溉用的水渠,隔得远了看不出高度,只知道是道沟,小孩跌下去指不定要磕伤,眼看娃儿后脚跟一蹩,身子猛地向后栽,陈灿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竟做了垫背先滚下去,和娃儿一道看不见影了。
陈灿掉下去才发现这渠不过一米高,但渠是干的,焦枯的黄土成块成块地滑落,脚一滑就跌到沟底,小孩踩在他肚子上,陈灿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罗大爷闻声跑来,就看到陈灿救了他孙子这幕。
这罗大爷竟是产业园的守门人。
毛孩是个傻子,笑嘻嘻地踩着陈灿的肚子爬上坎,罗大爷和村支书赶紧跑上前,把陈灿从渠里拉起来。陈灿长得好看,这一摔被树杈石头刮花了脸,头发和衣服上也沾了泥。罗大爷过意不去,说要请陈灿到屋里坐,把脸擦擦。
村支书领着陈灿和沈顺清往罗大爷家里走,罗大爷回园区喊人带班,又匆匆赶来。沿路满目疮痍,有几只死雀被风干,土壤裂口深得能埋得下树杈,罗大爷抱着孩子小声哄着,孩子还一路叫着‘臭水沟黑丘丘’。
“又发病了啊。”村支书说。
“是啊,”罗大爷摸摸小孩脑袋,“不让人省心。”
这话听来心酸,倒与这荒芜相称,陈灿问道:“这孩子?”
“我孙儿,叫虎子,小时候撞坏脑袋,乡下医疗差,治不好就这样了。”罗大爷说。
沈顺清看这蔓草荒烟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医疗差能形容,就问:“这田怎么都荒了?”
罗大爷拍着虎子的背没接腔,村书记扔了烟头,才说:“乡下劳动力少,有人出去打工,有人到去园区里上班了,地没人管就这样了。”
罗大爷家里产业园不远,几分钟就到,家里陈设简单,罗大爷对着门锁叹气:“又被这娃儿弄坏了。”说完,让村支书帮忙看着孩子,到后院去给陈灿打热水。
虎子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抠着凳子上一块未脱落的漆,不时用力拍打着凳子腿,嘴里嘀嘀咕咕。
村支书弯着腰道歉,又说:“咱村确实没啥好采访的,您要采访就和景总打声招呼,让景总带着您进去,咱们做不了主。”
沈顺清问:“村里有没有听说,十四年前义华化工厂死了个女员工的事?”
村支书晃脑袋:“哦,这事儿,有印象。说是开工那天死的嘛,不过我们听到消息已经是好几天后了,后来上头也不让谈这事,说是开工就死人不吉利。”
“你们听到的消息是?”
“不就是说在家里开煤气闷死了嘛。上头不让谈这事。祁总,就那个祁云,为此还和景总吵过。”
“吵什么?”
“吵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俩经常吵,”村支书说着,突然见沈顺清和陈灿都盯着他看,一拍大腿,“哎呀,我跟你们这些外人说这干嘛,还是记者呢,万一把我写的兜出去,我看我这村官也做不成了,不说了快走吧。”
罗大爷刚走进屋听到这句也是一愣,端着水盆僵在原地,倒是陈灿大方接过水盆洗了脸,擦着身上的泥,问他:“祁云不是出国了吗?和景总不合有关?”
罗大爷干笑,摇头说‘不清楚’,村支书见状,摆手道:“走吧走吧,该回园子了,这还没下班呢。”
乡下人言行直爽,就差没往外赶人,沈顺清只好作罢,一群人又走回产业园。村支书一路盯着他们上车,还硬往沈顺清兜里塞了包中华。
车轮在干枯的露面扬起沙,陈灿扭头看向后窗:“这就走了?”
沈顺清从后视镜看去,村支书远远地站着,像送行的亲人,宏伟气派的产业园坐落他身后,又显得他像守城的卫士。绕过两道弯口,人影才看不见了。
罗大爷回到产业园,他的活儿就是看门,园子里的员工都是村民,相互熟得很也不用防着,中午村民们回家吃饭,他把大门一关,回家照顾虎子。
只是家门口意外站着两个人。
罗大爷吃惊:“你们……”
沈顺清嘿嘿一笑。
他和陈灿并没有回林城,而是把车开得远了停在废弃的田头,穿过农田步行过来,绕过产业园直接走到了罗大爷家门口。
“进来坐吧。”罗大爷开门,虎子跑出来撞在沈顺清腿上,大爷又把他拉开。
“这娃儿脑壳坏了,爹妈也不在了,平时就只能锁在屋里。”罗大爷朝厨房走去,“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就问问产业园开工那天……”
“开工当天没啥事,就是个热闹,”罗大爷说,“不过开工后倒有点说头,这产业园本来是祁董给他儿子祁云发展的,结果这个祁云没干几天就出国了,后来才是景总接的班,这事儿村里聊了蛮久的。”
沈顺清清楚这事,赵博文有说过,祁云不是个经商的料,一心向往艺术,搁下家族生意跑了。
“这里面还有名堂?”沈顺清问。
“谈不上名堂,就是祁云和景总不和。我觉得告诉你也没啥,全村都知道这事,义华的老员工们也知道,稍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罗大爷捡了几根柴火,打算生火做饭:“好几次听见两人在争吵,吵着吵着祁云就出国了,这村里消息闭塞,也不知道回来没。”
沈顺清想起这次祁阳车祸,祁家一团乱也没听到祁云的消息,虽说富贵人家是非多,可儿子命悬一线,做父亲的也没回来确实奇怪。
“他们为什么争吵?”陈灿问。
“不知道,听起来像是工作上的事,咱们也听不懂。”他点燃炉子,“哦,说起来,开工那天也吵过,好像是下面的人在请示什么,祁云就吼,产业园的事问景青禾别来找我,当时好多人听到了,祁敬义还走过来把儿子训了一顿。”
“训了一顿?”
“是啊,说义华是祁家的生意,不是景家的,你不负责谁负责,说得祁云头都抬不起来。”
沈顺清和陈灿对视一眼,这番词严厉色,可以想象当时战战兢兢的场面。
“那景青禾当时什么表示?”沈顺清问。
炉子里的火烧得劈啪响,罗大爷端了锅往上搁:“他表示啥啊,他又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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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火焰沿着锅底往外窜,沈顺清心猛地一沉:“景青禾不在?”
“当然不在,不然脸往哪儿搁。这是仪式开始前的事,景总是后来赶来的,仪式都开始一半了。”罗大爷说。
陈灿趁机递来采访本,上面有曲霆和景青禾会面的聊天记录,沈顺清翻了翻,确实没提到景青禾后来赶到的事。他掏出手机往外走,罗大爷见气氛变得紧张,忙问,你们这是在采访啥,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
“放心,不是采访,就问问情况。”陈灿宽慰道,又朝沈顺清看去。
罗大爷忧心忡忡,提着一捆白菜半天没撒手,虎子跑过来嘟囔着饿。虎子虽然呆,但对陈灿亲切,抱着他的腿傻乎乎地笑,罗大爷见小孩玩得开心就没继续往下问。
“您这孙子……”陈灿摸摸虎子的脑袋。
“他爸妈去城里打工,几年前城里失了火烧死十几个人,这娃儿爸妈就在里面。”罗大爷说:“后来有一年虎子贪玩掉到河里,救起来后烧了好几天,就变成这样了。”
陈灿听着难受,止不住叹气,又想起这一路见到水渠都干硬成痂,田也荒了,想不到村内还有河。“村里还有河呢?”陈灿问。
罗大爷一僵,道:“河,还是有的。”
沈顺清绕到屋外给曲霆打电话。他和陈灿来花明村时,曲霆正去拜访当时厂里的几位叔伯,两头同时进行。电话刚接通,曲霆就说他也打听到,景青禾赶到时仪式确实已经快结束了。
景青禾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沈顺清在采访本上画下问号,让曲霆多问问。回屋罗大爷已经张罗好饭菜,乡下人粗茶淡饭,但心意实在,萝卜熏肉炖了满满一锅。
“我看农田都荒了,你们这菜哪儿来的?”沈顺清瞅着锅里。
“买的,去集镇上买,村里人都不种田了。”
“不种田了?”
“早就不种了,”罗大爷给虎子喂饭,“产业园工资给得高,景总接管产业园后就拉了村里的年轻人去培训,安排到园里上班,年轻人靠工资挣钱就不种地了,过了几年又安排我们这些老人妇女进去,做点扫地看门安保的活儿,现在全村的人都靠园子养着,不种地了,反正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
“全村的人都在园里?”陈灿惊讶道。
“嗯,咱村也没几个人,早几年还有出去打工的,后来一看在园里干半年抵得上打一年的工,就都回来了,景总好说话,村里谁跟他打声招呼,他就把你安排进去,现在园里100多号工人,全是咱村的,没一个外人。”
乡村工厂聘用当地村民不稀奇,就算给村民加工资,实际还是比外面请工人来得实惠,花明村偏僻难招人,聘用当地工人不用包吃住,算下来还是省钱省心,景青禾实在是个会做生意的。
“景总在村里口碑不错咯?”陈灿说。
罗大爷搁了碗,“毕竟全村都靠他,景总在村里发句话,比皇帝还管用。”
饭后,虎子又唱着“臭水沟黑丘丘,滚下去摔破头!”的歌谣,这歌曲调怪异,听起来阴森森的,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没人教他,这娃儿烧坏脑袋了就唱这个。”罗大爷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无奈。
陈灿蹲下,凑到虎子面前逗他:“哪里有臭水沟呀?”
虎子竟像是听懂了,来了劲儿拖着陈灿往屋外跑:“这里这里!”
罗大爷伸手一捞把孩子抓回来,吼道:“你别跑出去,等会又跑丢了!”
小孩吓红了眼,哼着歌倏地跑到里屋躲了起来,罗大爷脸上怒气未消,捡起被虎子掰坏的门锁叹气。
“臭水沟?”沈顺清疑心。
罗大爷摆手,说哎,小孩子瞎唱,做不来真。谢谢你们救了我孙儿,不过你们快走吧,要是被支书知道我藏着记者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陈灿来气,他对有疑虑的事情总是格外较真,口气也冲了几分:“为什么不好?”
“这……”罗大爷支吾,“总归是外人嘛,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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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罗大爷家,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村里处处透露着古怪,像一个蛛网,线与线之间都是填不满的空洞。
“你怎么看?”沈顺清问。
“两个推测。一来,杜晓菁的事情村里可能不清楚,但景青禾当天迟到了,不知道有没有关联;第二,因为产业园的事情景青禾和祁云起过冲突,祁敬义支持景青禾的决定,或许导致了后来祁云出国。”
陈灿接着说:“村子也很奇怪。都说乡下人淳朴,这村子却很排外。还有那孩子的歌谣,听上去挺寒碜的,臭水沟黑丘丘我还能理解,滚下去摔破头是什么意思,难倒死过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歌谣,说不定传了七八十年了。”沈顺清抬头看园区高耸的烟囱,白烟遮住了天色,说不出的压抑,“先在村子里看看吧。”
两人沿着田埂往下一户人家走,可村民们一问三不知,有的干脆闭门谢客。几番下来,陈灿也窝火,在布满裂口的田间气鼓鼓地跺脚。
“等等!”沈顺清突然喊道。
“怎么?”
“你脚下。”
陈灿抬起脚,除了模糊的脚印看不出别的蹊跷,沈顺清走到他旁边,“刚刚一路走过来都没有脚印,突然从这里就有了。”
陈灿用力踩上两脚,跺出浅浅的坑,而来时干涸的田地硬得如砖,一点足迹都没留下。
“两边的田都是干死了,唯独这块是湿的,这下面可能有水管或者地下水,我们顺着踩一踩看水源在哪里。”
两人沿着潮湿的田埂往前,走了十来分钟竟走到一排枯死的树木前。这是一排死木,白杨、榆木和樟树交错地生长,树干呈灰白色,拇指大小的蚂蚁乱爬,几片无精打采的叶子挂在树上,背面是密密麻麻的虫卵。
树木下方竟有一条河。
“这还有河?”陈灿实在想不到农田几乎全部旱死的村子里竟然有河,虽然这河看上去不过三米宽,或许称之为溪沟更为合适,深度……他捡了块碎石扔下去,石子很快沉入底,大概有五六米深。
“芙水河,从上游县城贯穿花明村,别看它小,但也是林江的分支。”沈顺清说着,突然趴下贴在地面上,双手撑在河堤边往里看。
“看不到管道。”他蹭了一脸灰。背后是产业园,面前是芙水河,沿途有潮湿土壤,他推断园区私设管道偷排污水到河里,如果有污水排出,河面会有水柱和气泡,但是这里没有这些征兆,他又想或许是某个特定时段偷排,却没看到管道口。芙水河水偏污浊,有死物和藻类漂浮在河面上,但村子生态荒废,也可能造成这样的水质。
怎么查起企业排污来了,沈顺清忍不住自嘲,原本是来找和杜晓菁有关的线索的,看到怪异的事,职业本能先冒出来了。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景青禾隐瞒了自己迟到的事,沈顺清起身:“采访本呢?”
“沈哥之前和景总会面,”陈灿把本子递过去,“景总说的和村民说的对不上啊。”
“不是我,是曲霆,”沈顺清说:“上面有关景青禾的线索是曲霆写的,杜晓菁是曲霆的母亲,因为一些原因,我在帮他查她母亲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谁。”
陈灿偷查拆迁的事被上面一纸禁令拍熄了火,沈顺清虽知道他对曲霆心有芥蒂,但这事也瞒不住,何况还需要他帮忙调查,不如坦白。
陈灿沉默片刻,垂着眼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再一转身竟发现周支书站在两人身后!周支书体型瘦高,掩在榆树间宛如一截矮木,若不是尖锐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俩,还真看不出来是个人。
“周书记,您怎么在这里?!”陈灿定神,心道这人何时来的?
周支书挠头:“嘿嘿,我看你们的车停在路边,猜可能还没走,这村子地广人稀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