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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鬼火如灯秋似海-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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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知行走后,曲霆盯着文件封出神,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微博推送消息。
沈顺清在后山拍的照片被做成了短视频,《海浪》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内部音频,称“义华产业园虚设污水处理系统,并对外隐瞒十五年之久,国家环保部环境监察局已经派人进驻林城调查此事。”
这一次,真不是吃罚单这么简单了。

大批看热闹的人围在义华大楼下,年轻热血的大学生、或许还有竞争对手找来煽风点火的民众为成一团,举着“保护环境就是保护生命”的横幅,喊着严查义华的口号,好事的自媒体们把这一幕拍下,发到微博上@当红明星和大V,又掀起一波全国网友的卖力转发。
这下市里坐不住了,派附近的民警守在义华大楼外安抚情绪,生怕发生冲突。

“祁总,小少爷,你们要是回家就从后院走。前门都是人,怕不安全。”秘书战战兢兢,额头的汗直往下滴。
“知道了。”祁阳支开秘书,关上门小声问:“爸,现在怎么办?”
“我联系过爸的一些老朋友,个个明哲保身,不愿沾这事。”祁云叹气:“但爸也还有过硬的关系,我再去求求看。”
关上门依旧能听见其他部室接二连三的电话声,最新的视频出来后义华四面楚歌。股票跌停,合作项目全部搁置,内部人心惶惶。
祁阳忍不住担心:“义华会怎么样?”
祁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密集如蚁群的人:“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爸弄出来,爸年纪大了,身体才是最关键的。”
也只有祁敬义才稳得住这局面。

祁阳站到祁云身边。
从高处俯视地面,那种心情很复杂。既有高高在上的自豪感,又担心一不小心就坠落,两种情绪交缠碰撞,无法掌控。
他低着头,突然开口:“爸。”
“嗯?”
祁阳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去年……我开车撞死了个人。”
祁云吃惊地看着他。
“爷爷花了大力气把这事摆平了。”祁阳越说越小声,“现在,我……也想保护爷爷。”

祁云的视线落在祁阳身上,祁阳很瘦,又紧皱着眉头,像要是把脸上仅剩的肉都挤到眉间。印象中儿子小时候并没有这么瘦,小时候的祁阳胖乎乎的,三四岁了还剃着光头,显得脑袋滚圆滚圆,肉胳膊肉腿,跟熊猫崽似的。
十多年间,他偶尔回国几次,父子俩也没好好说过话,看着个头快有他高的儿子,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揉着祁阳的脑袋:“你长大了,比爸爸当年强多了。”
“爸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祁云合上百叶窗帘,把楼下喧闹的人群隔绝在视线外。“或许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房间霎时暗了许多,光线隔着百叶窗的缝隙艰难地射进来。
“爸……”
祁阳走到桌前,抽出产业园的规划图册,是他从资料室里拿出来的,当时还碰到了王良,也在看这本。
“我看过项目规划了。这次被曝光的水下管道,设计图里并没有。”祁阳指着:“这30多页的内容都是污水循环系统,根据规划,我们的废水应该是经过处理后运走,而不是让工人拖到河里倒掉,更不是埋管道从产业园一直延伸到芙水河。”
祁云回头瞄了眼,像是毫不意外,斯条慢理地说:“那是因为你看到的,是能让你看的。”
“就像公司的账本,对外一个账本,对内还有一个账本一样,这规划只是明面的,当年施工并没有按这个来。”

祁云坐下来,拿起一份等待祁敬义签批的文件,随意地翻着。
“建产业园的时候,咱们义华已经没钱了,就算向银行贷款也还有缺口。但我们对这个项目有信心,你爷爷、景青禾、还有我四处筹钱……”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明明很努力很努力了,却总差一口气。”祁云看着文件上空着的签名处,“还差一部分钱怎么也借不到,后来越拖越久,义华的资产一天天缩水,每天凭空蒸发几百万,你爷爷都急出病了。”
“这时候,你景叔提议放弃污水处理系统,直接生产。”
“所以,这规划上的整个污水循环系统,其实一开始就没建,就是几个空罐子,几个相关的车间也是空壳子,摆着做样子而已。”
祁阳:“这……”
“我和你景叔为这个事情吵了很久。”祁云靠在办公椅上,仰头望向屋顶亮晃晃的灯:“要知道,办厂不像装修房间这么简单,今天没钱,这灯就不装了,哪天赚了钱再装上去,无非就晚上几天。可工业项目不一样,一旦投入运作就停不下来了。”
“即使后来产业园赚够了钱,我们也没法补建原本早就该建的排污系统。补建就要停工,那些给咱们下了订单的企业不会等咱们停工一两年,行业竞争激烈,一旦停下来就等于回到原点。”
“所以,只要咱们偷排一天,就意味着要偷排一年,十年,二十年;往河里倒一桶污水,就会有上千万吨……”

“大概我不是个合格的商人,眼看义华进退两难,我也觉得不该这样。这不仅仅是环境污染的问题,还有一些政策上的。十几年前排污只要吃罚单就好,可谁能保证一直这样?” (注①)
祁云仰着头,齐肩的黑发流水般泻下来:“放弃污水处理系统就像给义华埋下一颗炸弹,不爆炸也就算了,爆炸后是哑炮还是核弹,谁都无法预测。”
“可你景叔坚持认为这是唯一能度过难关的办法。”
“后来,我和景青禾完全闹僵了,两个年轻人都倔强自负,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爸听从了景青禾的建议,拿着刚好足够的资金开工了产业园的项目。”
他微仰着脸,光线透过百叶窗划在他紧锁的眉头上。
“可能对他来说,义华不仅仅是半生心血,还有几百个和他一起创业的兄弟。义华是他的责任。”

祁阳呆站着,自他懂事起就锦衣玉食,人人都说他是林城最金贵的小少爷,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各种光环加身,却从没想过这些金钱地位背后是多么艰辛。
他有些生气:“后来你就丢下家里出去了吗?”
祁云笑:“也不完全是这样。”
“那时太年轻。”祁云闭上眼:“这其中有些原因,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想通的。”

……………………………………………………………

当天,祁家父子俩忙着摆平风波,祁阳留在公司和外宣部商讨压住网上舆论,祁云挨个拜访祁敬义的老朋友,吃了不少闭门羹,直到深夜,才收到一条短信。
「只要不再出岔子,祁董这两天就能出来。」
短信无头无尾、陌生异地号码,回拨过去提示关机,祁云心想还是有人暗中帮了他们。
收到短信后,两人都很紧张,祁阳还派人打听《海浪》是否还有后招,好在还算安稳。几天后秘书接到通知,说可以去某酒店把祁董接回来,祁云和祁云马上赶了过去。

所谓‘问话’,就是被关在某家酒店的客房里,切断一切对外联系。
在50平米的客房里,只能按时吃喝拉撒,不能看电视、打电话,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进门,不知道会被问些什么,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不知道这些录音会被哪些人听去。
一种温柔又残酷的软禁方式,精神上扛得住的寥寥无几。
祁敬义出来时,头发已经白了许多。
看到祁云,他竟有些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但又很快站直了:“你回来了。”
祁云扶着祁敬义:“回来了,我也不能……”
祁敬义打断他的话,望向站在车边等候的祁阳:“行了,回去再说,咱们一家人好久没坐一起吃顿饭了。”

祁家就算是最简单的家宴,也比寻常人家精致许多,香草鳕鱼、松茸炖花胶……佣人特意多做了些清淡口味的菜,都是祁敬义爱吃的。
祁敬义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走到厅堂,又是那个宝刀不老的祁敬义。
“可以想象这些天公司里有多乱,有没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
“爸,”祁云盛了碗汤递过去:“先吃饭。”
祁敬义望着许久没见的儿子。祁云穿着松垮的居家服,头发随意扎在脑后,那发箍绿了吧唧的,看着气打一处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颜色也往头上戴。
他筷子一搁:“你在国外画你的画儿,回来做什么!”
“想家了还不行么。”祁云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爸,我四十多岁了,不是二十岁那会儿。阳阳在呢,留点面子。”
祁阳内心直翻白眼,闷头吃饭。

饭后,祁云跟着祁敬义进屋汇报工作,父子俩谈了近一个时辰,出来时发现祁阳等在门外。
“爷爷还好吗?”
“嘘,”祁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已经睡下了。”
“这些天爸压力太大,回了家让他好好睡。”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
祁阳:“公司这次?”
“罚款都是小事,但产业园肯定是要停了,听说上面抓环保负面典型,咱们这次撞枪口上了。一旦停工,每天的损失,”祁云比了个数字:“按爸的估算,不低于这个数。”
祁阳心凉了一大截,这些天接手公司事务,也对义华的资产知根知底。停工意味着义华又要跌回谷底,万一其他项目也受影响,时间久了,义华这个招牌都难保住。
“别想太多了,人没事就行。”祁阳搭着儿子的肩膀:“爸还夸你了,说你做的很好。等正式处罚通知下来,还会有场舆论风波,你要替爸扛着些。”
祁阳点头:“我会的。”

突然,敲门声打断了父子的谈话,佣人说有人来访。
祁云:“这个时候?”
现在不到晚八点,也算是会客时间,只是祁敬义刚回来就有人登门,难免让人紧张。
“来看爷爷?”这个节骨眼上,应该都恨不得撇清关系才是。
佣人:“不是找祁董的,是找少爷的。”
祁云一惊:“找我?”
“是,说姓曲,叫曲听秋。”

两人异口同声——
祁阳:“曲听秋是谁?”
祁云:“为什么找我?”
祁云一直在国外,国内的关系也就剩下王良,什么时候冒出个曲听秋?祁阳则在想,义华上下千百号人,没听说有叫曲听秋的。
祁云想了想:“叫到花园去吧,爸刚睡下,别吵到他。”

祁阳花园是间造型别致的玻璃房,小桥流水、假山绿植,夏天喝茶谈天惬意,冬天就有些冷了,佣人提前开了夜灯和暖气,也是个惬意地方。
祁云瞥了眼儿子:“找我的,你跟来干嘛?”
祁阳挠头:“总觉得,想见见这个人。”

………………………………………………………

祁阳一看到曲霆就傻了。
“是你!”
祁云被一惊一乍的儿子吓了一跳:“认识?”
祁阳还沉浸在惊讶中,又问:“你怎么两个名字?”
曲霆:“……”
“你一个人?沈记呢?”
“受了点伤,在家休息。”
“怎么受伤了?”
“这位小兄弟是来找我的。”一记爆栗敲在儿子头上,祁云笑眯眯地看着曲霆,“你是?”
祁阳没好气地捂着头:“爸,人家是杜晓菁的儿子。”

杜晓菁的儿子。
祁云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试图与记忆中的杜晓菁重合,杜晓菁的美张扬艳丽,过目不忘,再看这人肤色略黑、棱角分明,细看眼角还有一道伤疤,显得冷峻疏离,并不相似。
“你是杜姐的儿子,那你小时候我还逗过你,杜姐带着你……”祁云让佣人送来茶水,又说:“我记得杜姐两个孩子。”
“是的,我还有一个弟弟。”曲霆说:“母亲出事那年,一起去世了。”
祁云神色暗淡:“是啊,以前杜姐带着你们俩到厂里来过,你们小时候特别讨人喜欢。只是杜姐后来……”
曲霆说:“其实,我就是来问这事的。”
祁云想了想,端起茶杯抿了口。
“我猜你也是来问这个的。”

花园的夜灯透着柔和的光,祁阳抱着个偌大的抱枕坐在沙发上,听到这话也坐直了。
祁云接着说:“阳阳不会无缘无故打听你母亲的事,是你问的吗?”
曲霆朝祁阳看去,祁阳朝他撇嘴。
祁云:“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曲霆:“我想知道我母亲去世当天谁到过我家,发生了什么。”
祁云面露难色:“这个,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曲霆猛地站起来。
“你家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你母亲出事时,我和爸已经在花明村,那天我不太高兴,一张臭脸,被爸盯得紧。”
祁云放下茶杯:“但自从阳阳提起你母亲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前的事。”
“我能告诉你一些在这之前发生的事。”

产业园构想提出来后,义华化工厂上下都很高兴,觉得义华能起死回生了,都盼着项目早日动工。资金的缺口只有少数高层知道,放弃污水处理系统、虚设空壳的想法,更是只有祁敬义、祁云和景青禾三人知道。
在祁敬义做出决断前,祁云和景青禾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但这种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两人也就在下班后争执几句。等到厂里的人都走光了,两个年轻人就压不住着性子,吼起来声音大了许多。
两人都忘了,还有在一楼前台、每天整理下班打卡的杜晓菁。

“小兄弟看到新闻了吧,咱们义华被指控虚设排污设备。但我接下来说的事,只是告诉杜姐的孩子的,我们义华现在风雨飘摇,你可别……”
曲霆:“我不会。”
“那好。”祁云点头:“那时候,规划还是正儿八经地做了一套,毕竟要送去各部门审批。但施工图纸有两份,一份按照规划交到上面,一份交给施工方。”
“后来,景青禾要拿着做了手脚的图纸给施工方,我不肯,把图纸抢了。”祁云苦笑:“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冲动,但我知道一旦图纸交出去就没法回头。当时我们吵得很凶,不知道什么时候,杜晓菁冲上来,大概是听到吵架的声音过来看看。”
曲霆:“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她一上来,我们就吵不下去了。毕竟我和景青禾起争执是一码事,被其他人知道是另一码事,我和他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看到杜晓菁,我们才意识到闹得动静大了点儿。景青禾趁机把图纸夺了回去,我只好催促杜晓菁赶紧下班。因为怕她在厂里逗留偷听,我陪她一直走到厂外,看着她离开。等我回来的时候,景青禾已经走了。”
“现在想想,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再之后的几天,我还特别留意了杜晓菁,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祁云添了热茶,抬起头猛然间对上曲霆的眼睛。
曲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间拧出一道尖锐的折痕,宛如一把刻刀,要把祁云说的每一个字刻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那眼神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祁云沉思片刻,“后来的事情,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曲霆不甘:“想一想?”
祁云捧起茶杯:“嗯。事关你母亲,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乱说,你给我点时间……”
曲霆像掉入没底的深潭,无力的斜靠在椅背上,他盯着祁云,陷入沉默。
许久,他问:“景青禾有使用麻醉药的习惯吗?”
祁云回过神来:“这我不知道,至少没见过他在上班时间麻醉过谁。”

曲霆走后,祁云坐着没动,茶已经凉了很久,花园寂静而深幽。祁阳盯着石化了的老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当。
“干嘛呢。”祁云恼。
祁阳抱着抱枕:“你为什么和曲霆说话,只说一半?”
“哪个曲霆?”
“刚刚杜晓菁的儿子啊,曲听秋,现在叫曲霆。”
“哦,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祁云站起身,站在一株枷罗木下。曲霆和杜晓菁长得虽不相近,但刚刚的眼神太像了,那种迫切地想知道真相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他好像见过……
“我和你景叔吵架被杜晓菁撞见后,我没看出她有什么异样。但我突然想起来,大概过了几天,她似乎在盯着我,就是刚刚她儿子那种眼神。难道她有话和我说?”
祁阳:“她想跟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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