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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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发出快活的、间断的、越来越嘹亮的猪啸。他们哼唧着鼻子,接二连三冲天喜极而泣地叫着,欢呼着,像是在进行庄严肃穆的仪式,似乎只有仪式才能换来他们认真的行事,不然,为什么他们那样虔诚?
他们每个人都露出欣喜的,热切的,快活的表情,他们感激上天赐予的悲悯。
他们要死了。
他们重生。
他们得救了。
他们颤抖着歪斜的身体,快活到极致,快活到麻木,快活到失禁,他们在柯生生由内而外的炙烤下化为水一般流动的烂泥,谁越瘫软越腐烂便越自豪,扶不上墙连滚带爬地跌到门口,吸引来周围人意味百般的目光,他们无畏英勇地仰头笑,咧牙笑,笑地开怀、笑地蓬勃,他们实在是高兴极了,因为这实在是光荣极了,那副将死不死的姿态源自心底最最炽热而疯狂的渴望,不然,还有什么比梦想被实现更令人疯癫若狂?
柯生生满足了他们,向柯生生俯首称臣,他们心甘情愿——那的确、实实在在地令他们感到骄傲。
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地献祭,献祭身体、献祭生命。柯生生每次都非常不耐,夜幕刚刚降临,人就开始往他身上贴、往他身上挤,他拳打脚踢,抓鸡一样单手捏着那个人的脖子,那人脸红脖子粗还要忙不迭谄笑,嘴里说些好听讨饶的话。
周围的人会投去或者嫉恨或者善意的目光,但归根结底他们会疑问一下“为什么落入柯生生掌中的不是我”?顺带再自我反省一下,“是我太差劲吗?今晚的打扮不好看?今天的发蜡抹少了?还是香水不够优雅?”那个人依旧在试图正面柯生生,于是他扭着脖子,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却还要保持美好的外观,拿捏含笑,再展现露怯的风情,他以为自己是开屏的孔雀了,哪怕滑稽如秃尾的山鸡。到了这个时候,柯生生会更加不耐,他把人拖行几百米,找间苍蝇旅馆随便闯进去,进了屋就把塞进那个人嘴里狠狠地操。
柯生生常常不洗澡,劳作一天后身上带的汗味和腥味让追逐他的人迷醉。就像有人爱化肥挥发的气味,有人爱汽车尾气的气味,属于柯生生的气味同样令人趋之若鹜。他们追逐他,却不问为何追逐他,他们用尽了手段爬上柯生生的床,再丧命般爬下来,在旅馆的水泥地上爬行,直到爬出门口爬到街上,身上受刑似的留下的疤痕和献血是他们骄傲的勋章。
柯生生就为了打炮,却有一群人妄图成为他的男朋友,他们膜拜他,迷恋他,妄图他从一而终。
在城市当中,粗野和文明向来泾渭分明。
可是柯生生找到了自己和这间酒吧的羁绊。
这里有一群需要他的人。
它,接纳了他。
这四个字比孕育抚养更有震撼力。
于是他自然而然跑来这家酒吧。当他干完了一天的活计,他在这里能得到片刻安宁。
家里的地都被收走了,他没办法和祖辈一样种地。他学习不好,职业高中都没上完,他也不爱上学,就出来做工。他是农村人,还是外来户,大城市的人从来都看不起他们。他们建造着这座城市,城市的建筑上留着他们的血和汗,却留不下他们的名字。
他讨厌这里面的有钱人,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他也讨厌那些穷人,一个个都像病痨鬼。
段白华还会学着城里人说话,说“某某先生”,他还爱在问句前加个“请”字。每次他听到这样的声音,柯生生都想举起拳头。这时,这个小男人会露出讨好的、欣喜的表情。
柯生生没文化。他听不惯文明语,他在叫骂声中长大。他会一把摔了手里的游戏机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不饥困我饥困!你个逼养的!草嫩娘你是不是带死?”
柯父一脸怒容,他用力地捶着身下的炕板回骂:“操你妈你反了天了是不是?你瞎巴两个腚眼子看看你娘做饭了啊?!”
柯生生不甘示弱,他腾地蹿起来,目光火辣地盯着柯父,恶狠狠地咆哮:“怎么着?你想怎么着?”
柯沐九这时候会加入骂战,她啐了口痰,斜靠在沙发里涂着指甲油,抬起脸透过炕上的纱窗望向天井,天井里的阳光格外刺眼,她把目光倏地收回来,一脸不耐地吆喝母亲,她拔高声调叫唤:“妈!妈!你带呢奏什么?你看俺爹跟俺弟弟又爵开了!(你在那做什么?我爸爸和我弟弟又骂开了!)”
晌午的时候烟囱里会冒出白烟,一年四季村头都会飘起白烟。夏秋季节的下午点钟最为热闹,胡同里的某一户会把蜂窝煤炉搬出门楼里头的空场摆在家门口的沿子上,报纸引着的火焰噗噗点亮黑魆魆的煤球,白灰色的烟就升起来了。这种烟有一种特有的煤灰味,闻风而动的烟四处扩散,窜到邻居家,再到隔着一条土路的屋前屋后。
过了不一会儿,家家户户的门接连着摔出门闩声,然后是门上铁环噹的回响,厚重或单薄的木门接二连三“嘎吱”开了,这几种声音是连续的,“吭”“咣当”“嘎吱”、“吭”“咣当”“嘎吱”“吭吭吭”“咣当咣当当嘎嘎嘎”的声音连成一气,这一刻整个村庄的景致很是壮观,从胡同口站着瞧,每家每户门前都是一座烽火台,源源不断的烟雾一根一根引上天去,天上飘的白烟汇聚成一团,远处奔流的人们就会骑着突突突的摩托车拐进门槛,熄火后第一锅饭被端了出来。
柯母在南屋围着灶台转来转地忙碌,东南角的墙根砌着一方灶台,大铁锅在玉米棒堆上炙烤着,噼啪的火苗燃烧声和吭吭吭的剁菜声掩盖住了柯沐九的呼喊,于是柯沐九更加不耐烦地直起身板用力叫着,柯生生和柯父愈演愈烈的吵架声倒豆子一样砸出来,像捣了蟹子罐一样,屋里沸反盈天,柯沐九满脸憋闷地她停了一下,然后深呼吸尖声叫到“妈!妈!你死哪去了!”
这急遽的警报针扎一般刺到柯母的太阳穴上,她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急忙忙捧着一个很大的蒸笼吱呀开了门,她健步如飞奔驰过天井、穿过正屋、一掀门帘走到卧室里,这拔剑弩张的场景便映入她的眼中了,柯生生已经扯起来身边的遥控器朝着父亲扔了过去。柯父暴怒地弹起身子向柯生生直直撞去,柯生生瞪圆了眼挺着胸膛迎接他,他的双手支棱在身侧,向后笔直地撑着,柯母“嘭”地把蒸笼放到身侧的炕上,一拍大腿急迫道:“坏了!坏了!这怎么办?”她看着蓄势待发的柯父,那狠毒的目光震憾住了她,她后退了一步,可是身体里本能的母爱又定住了她庞大的身躯,她孤注一掷地奔涌向柯生生,她站在柯生生面前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捍卫着:“你敢打他试试!你个吊操的!都死吧!都死了吧!我不活了草嫩娘草使嫩亲娘!!”这时候屋子里哇地发出一声撕裂布料般的歌哭。
她单枪匹马地冲向丈夫,她的身体里迸发出无敌的勇气与力量,如神天降,彷若战无不胜。她拍打着对方厚实的额头和脸肉,“剁死你!剁死你个逼养的!”
柯生生窃笑不已,他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和柯沐九一起冷眼旁观着家常便饭一般的争吵和闹剧。他踢着步子踢踢蹚蹚摔进沙发里,破洞里的海绵头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向柯沐九挪了挪,发现对方拾起指甲油,同时抬眼瞧着自己,柯生生和盟友寒暄着“姐,你饿不饿?”柯沐九抬了下眼皮又快速落下,继续慢悠悠涂着指甲油。柯生生兴味索然地看了会儿父母吵架,直到饥饿感无处敝隐,他仰头嘲道:“我饿了,你们能不能白叨叨了?怎么呢么倚赖银?依赖使了。(我饿了,你们能不能别说了,怎么那么恶心人?恶心死了。)”
干瘪的饿意从胃里扩出来,柯母呆板地放下施暴的手,柯父松开了揪住的头发,窗洞口外依序升腾起的白色蒸汽撞响了正午的钟,这场争吵就在昏坠的日光里突兀停止了。
柯生生说我饿了,这是一个休止符,他们一家人咯咯地奇异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柯母张罗着吃饭啦吃饭!
柯家的谩骂和殴打都是家常便饭,实在是太寻常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和村中所有普普通通的家庭别无二致。
段白华想让柯生生上他,想很久了。
他一直蹲守在酒吧后门,等着柯生生来。
他在城市中,却是多余的人,他只能在城市里漂泊,却从未有一天妄想在这里安家落户。
柯生生也是这样。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偶尔他们会一起吃一顿饭,几块钱的街边炒菜,配着馒头。
他扭扭捏捏地摸了一下柯生生的腹肌,他也只敢摸那里,然后快速地收回手,柯生生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带什么厌恶的意思。段白华心里飞快转了几个圈,颤歪歪地又把手试探着递出去停在柯生生的肚脐上。这个位子就很有意思,仔细摸摸会觉得扎手,那是柯生生旺盛的体毛作祟,往上一些打个圈就是赤裸裸的调情,往下一些足够段白华大快朵颐。他摸不准柯生生是什么反应,于是斗着胆用食指在他肚子上凹陷的肉块处稍微用力抠,扣完手飞速缩回去,继续夹着脖子瞟柯生生。
柯生生伸出大手握紧了他的手腕,他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愉悦的呜咽。
他鼓起勇气和他说,你带我走吧。
柯生生瞅了他一眼,摇摇晃晃地走了。
段白华瞅着他在自己眼前远远走开了,步子提起又放下,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跟上去。今晚上饿着了,但他更怕撑死。一口吃不成胖子,而他再也不想当胖子了。
他曾经是个巨大的胖子,二百斤重,像个大桶,能把柯生生装起来。他没少受欺辱。人家看不起胖子,圈子里更看不起长龅牙的胖子,他们都喜欢肤白貌美的有钱人。
没有人喜欢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段白华欲哭无泪,他不知道该去怪谁。怪那些高烧时候打下的带激素的药品?还是怪自己无知又无能的父母?又或者是歧视他的那些人?
怎么能怪那些人呢?他们都是文明人,受过教育的高级的人,他们有白领、老师、经理、有钱人的孩子,他们个个比他好看,个个比他有文化。
那只能怪该死的医生。庸医!
还好那个医生死在了家乡的地震当中。
段白华悲哀地想,他的仇恨与怨念似乎找到了一个归结点,而他终于可以放下仇恨,一切都随着死亡了结了吧。
后来他在逃难的过程中瘦了下来,他被砸断了骨头,身上的肉也跟着变少。他终于瘦了下来,可是他依然丑陋。
他的饭量减了下来,他知道红人们都有八块腹肌,或者肤白貌美,这都不属于他,但是他却可以保证少吃饭。
但是,他每次看到柯生生都会感到饿,感到源自内心深处的饿。每时每刻,一旦想到他,他就想要缩减自己的胃。
他的眼光那样炽热而真挚,他的表情又是那样痛苦而萎顿。
第5章 5
终于有人记起他。
他们打算把他饿死。
他没有指望,他没有家,只等着那个人来救他。
他的脸色常年是灰白色,后来因病变成黄腊色。曾经他也幻想过,自己的脸能是白嫩新鲜似葱白,似豆腐,嫩生生的能掐出水,这样就会引来柯生生的眷顾。
他们曾经在后巷里谈心,互相取暖。他们都是悲苦的人。他知道,柯生生看起来会仗势欺人,却从未欺负过他。他见过他恶狠狠地揍街头的地头蛇,对方染了一头黄毛,而那个男人将他揍成了落败的公鸡。
这是一个多么有正义感的人。段白华倾慕地想。
他曾经被黄毛欺辱,硬生生掏出了二百块钱当保护费。
他瑟缩着,惧怕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健壮男人,却鼓起勇气上前道谢,说您真是个好人。
柯生生呼出一口恶气,他讥笑:“我才不是好人。”
段白华不相信。柯生生面冷心狠的表象下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是一个善良的人。
人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使用拳头。
他没钱的时候,柯生生在地上掉了十块钱,他捡起来要还给他,他却没回头。段白华想哭,这是柯生生发的慈悲,他其实是善良的人。
人们误解他,只看他的外表。
可是段白华懂他,他懂。
酒吧前一阵子关门了。酒吧的调酒师走上街去游行。据说有人发表了对他们不公正的言论,这个文明的主义者走上街头,努力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利。他在人群当中,有一群和他一样的人。他走在最前方,手中挥舞着彩色的旗子,号召着,怒吼着,眼眶通红,却没有落下泪。
一群刚下班的女白领举起了手机录影,为他呐喊助威。
一群男人冲上前去砸他,抢他手里的旗杆子,他抓紧了不放,任由那些那人把他精心画好的指甲掰断。
他踩着粉红色的高跟鞋,画着浓重的眼线,脸颊上涂着硕大的两片。可是他那么美,段白华远远地看着。他打心底里羡慕他,他多有勇气,他能这样做。那个男人在混乱中崴了脚,坐在马路牙子上把一双鞋都脱掉,光脚踩入人群当中,依然那样花枝招展。
他脚底流着血,但是他高叫,无所谓!
有人朝他吼,你太脏了!
他朝着天大喊,你管我是谁!
他走在人群当中,有人厌恶,远远避开;有人好奇,举手拍照;有人高呼,你是个勇敢的人!他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款款走远。
段白华被他带动了情绪,他也想呐喊,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理想,他没有文化,留给他的,只有茫然。
段白华想起来,他曾去酒吧里应聘服务生,也是这个人,这个骄傲的调酒师随手端了杯鸡尾酒问他,这杯多少钱?
那人淡淡一瞥,神情清清冷冷的,段白华看着他的脸直打颤,可他努力保持镇定,梗着脖子结结巴巴说:“你你要的话,三十八给你吧。”
调酒师乐地咯咯直笑:“给我?给我三十八?怎么?给别人还有二价?”
段才华面红耳赤,直卖乖说这不给您自己人嘛友情价。
那人嗤笑谁跟你是自己人,你卖的东家的酒,赚的客人的钱,金山银票都不是你我的。还有,别拿你小市场上卖鞋那套应付人。人家是来喝酒的,不是来讨价还价的。
这段往事鲜为人知,只是酒吧里某杯酒里液体表面上渺小的浪花,在某一刻乍然爆破。后来段白华忸怩再三给出的说法是大家都能接受却又漏洞百出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自己太丑,形象不过关,让人倒尽胃口。这又招来一阵哄笑。他们笑他,大龅牙,你又来啦?!
段白华有一口龅牙,所以他平时尽量不开口,说话时也是声若蚊蚋,嗫嚅半天话不利索。可他知道自己屁股好、腰好看,这是他最大的资本。
他还是要活下去。段白华于是继续去小市场卖鞋。他身子垮了,干不了重活,就只能摆摆摊。摆摊时也会不自觉做些小动作,翘翘臀扭扭腰,他还偷偷学着有钱人家的贵妇翘过兰花指,但是他的手又粗又短,很难看,做出来的动作比东施效颦还要令人尴尬。
有时他也去广场边的夜市上摆摊,和摆着音响拖着破旧话筒的流浪“歌手”并列站着,这成了旅游城里的独特风景。这座城市发展太快了,他们这种寄居人可以迅速在此找到一项谋生的工作,可是他又常常失落,似乎这么大的世界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想东想西以后段白华又会开心起来,一旦有人盯着他的屁股直瞧他就会感到莫名快乐。后半夜街上人流减半,他在夜深人静的街头收好摊位,推着小车和背着吉他的歌手并肩走,那个歌手摘了假肢露出半截胳膊,他问段白华我唱歌还行吧?!好听吧?!段白华受宠若惊回答说,嗯,挺好听的。他没想到会有人主动和他说话。那个歌手很兴奋,望着星空开始撕扯嗓子唱歌。他说我一直梦想成为一名歌手,我家里人都反对,但是我一直在坚持!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我要去长城上开演唱会!段白华点点头,附和说挺好的。歌手说你听我给你唱!他唱“我的心祭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