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疗养地-尤凤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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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辆上海牌轿车沿着海岸公路向疗养地飞驰着。流线形的车体最大限度的减少
了空气的阻力;黑色锦带似的柏油路面使车子平稳得像在轨道上滑行。这难怪坐在
车内的人会常常出现错觉,似乎车子是静止的,而车外风光却好像有意满足乘客的
观赏,匆匆向车尾方向展现着,奔跑着。
这是半岛地区所特有的那种弯弯曲曲的海岸,每道弯曲都像一柄巨大的弓弦对
向大海,好似随时准备把敢于踏进它腹地的生灵射进海里。大海是一望无际的,朝
阳给海面涂上一层霞彩,显得神秘而阔远;海滩是极有层次的:开始是玛瑙般的卵
石,接着是珍珠般的砂砾,然后是白雪般的细沙,一直延伸进大海的足下。
“啊,多美呀,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会长命百岁的!”说话的是坐在靠海一侧
车窗的地委副书记曾奎。他六十多岁,看上却没那么大。此刻,他那胖而有光泽的
面庞久久对着大海,眼睛闪着光亮,完全陶醉在这美丽的海岸风光中:“记得有句
古诗说:农家乐,乐陶陶。不错,就是乐陶陶。你说呢,老石?”
老石,就是坐在他身旁的新任地委书记,他的久别重逢的老战友石涛。他们是
在大军南下时分手的,当时,担任团长的石涛和他的参谋长曾奎带着团队在硝烟中
疾进,不幸曾奎的肩部中了一颗流弹,只得留下来养伤。就这样,老战友一别近三
十年,恍若隔世。与曾奎相比,石涛苍老得许多,肩胛明显地从衬衫里突兀出来,
黑苍苍的脸上很难看到肌肉的隆起,唯有两只眼睛还不服老的放射着热力十足的光
芒。自从两个月前调来这个地区任职,面对千疮百孔的局面,他忘我地工作,力求
尽快改变这让人痛苦的现状,过度的疲劳,使他的肝病复发了,他的老战友便强制
性的要他到疗养地疗养一个时期。
“雨啊,老天爷……”石涛神色阴郁地自语着,好像压根没听到老战友刚才关
于农家乐的感慨。
“雨?”曾奎把视线移到他的老战友脸上。
“天旱了,老曾。”石涛指指窗外,“你看这边。”
公路对大地做了切割,如果说右边属于曾奎的观光区的话,那么左边便是石涛
所指的田园区了。田地里已明显露出旱象,但由于缺乏水源及有效的灌溉系统,农
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庄稼日渐枯萎下去。
“搞了将近三十年农业,年年大兴水利,结果还得靠天吃饭,我们对农民有愧
呀!”石涛蹙着眉,声调低沉地说。
“是啊。”曾奎点点头表示赞同,但接着又用这些年来人们所习惯运用的转折
语法,把话题继续下去:“但是……不过也怪农民自己不争气,我们让他们在水利
上多花些人力财力,就像要了他们的命……”
“不,因为农民吃够了瞎指挥、多年干无效劳动的苦!”石涛打断曾奎的话,
语调激动地说,“想一想前些年,我们的某些水利工程计划是怎么产生出来的,是
否经过了严格的科学程序?是否同群众做了商量?可悲,谁的职位高谁最后拍板,
红蓝铅笔在地图上信手一挥,几万、甚至几十万农民便要冒着严寒酷暑干几年,农
民自己的事情却没有发言权,仅仅被当作劳动力……”
“是的。”曾奎说,“不过……”
“下一步,地委要认真抓农业政策的落实,再发现有像洛庄公社强迫群众毁地
边芝麻那样的糊涂官,就坚决摘他的乌纱帽,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拿群众的血汗
送人情了!”
“是啊,有些基层干部的确做事爱过头。”曾奎说,“不过,不能一朝一夕就
把一切事情都转过来,俗话说,欲速则不达,不仅不达,还会起反作用。农民常常
是这样,我们对他们松一尺,他们就会向我们争一丈,到头来,我们做茧自缚。”
他们……我们……石涛望着老战友白哲的脸上那悠然的神情,心里蛮不是味道。
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为什么一定要对立起来?两个多月来的共事,使他愈来愈
从分别三十年的老战友身上嗅到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气味。他在省里听说过,曾奎前
些年在“四人帮”横行时搞得很红火,抓了一个所谓“小靳庄第二”的点,让群众
荒了庄稼去写诗唱歌。当然,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不必提及了,但历史的巨大惯
性却依然在驱使着他的脚步。这才是令人担心的。他几次想同老战友推心置腹地唠
一唠,但总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曾奎笑着拍拍石涛的肩膀,“不过,我要提醒你
哟,你现在的最高任务是疗养,在结束疗养之前,我拒绝同你谈工作,你要安安静
静的休息,前些年‘四人帮’害苦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
“啵啵——”汽车喇叭声打断了曾奎的话,两人同时向前方望去,只见在百多
米远处的路面上站着一个人,把两手举在头上使劲摇晃着,显然是在拦车。
“停一停!”石涛向司机说。
汽车立即在咝咝声中减速、刹住。由于距离的缩短,已完全看清拦车人是一个
身架伛偻、须发蓬白的老人。老人见车停下,便一瘸一瘸狂奔过来,呼道:“首长,
我有话说呀——”
拦轿喊冤!石涛顿时感觉周身每一滴血都凝固了。他刚要伸手打开车门,只见
面色十分难看的曾奎低声骂了句:“妈的!”
“什么人?”石涛问。
“犯人家属,一个疯子。”曾奎说完,连忙命令司机:“走!”
车子重新启动、加速,直朝老人冲去。在即将相撞的瞬间,车子猛一扭腰,紧
擦老人身边驰过,石涛惊得目瞪口呆,刚要喊停车,车子早冲出老远。他连忙转回
身从后窗看出去,只见拦车的疯子并没有摔倒,他这才松了口气。随着距离的拉长,
视线里的人迅速缩成一个黑点,消失了。
当汽车恢复了正常运行,曾奎脸上也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他看看前方,然后转
向石涛说:“哦,你看,就要到了。”
石涛抬起头,只见在不远处一个丁字路口上,立着一块偌大的木牌,木牌上画
了一个红色大箭头,箭头下面写着:疗养院3公里。
二
这是一座典型的海滨疗养地。它是严格遵循自然美这一原则建造的,真山真水,
高村野草,看不到任何人为的装饰和雕琢,一幢幢结构奇特、互不相似的西式红屋
顶建筑,散散错错隐没在浓郁的林海中,从天空俯瞰,宛若森林中开放的一朵朵偌
大的红花。
这儿的自然风光确实是美丽的,但是做为一个疗养胜地,它的可贵之处还远不
在此,而在于它的幽静。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这儿总是静悄悄的,静得好像深山
旷谷,好像天涯孤岛,静得听不到人世间任何一丝喧嚣。只有当走近海边的时候,
才会听到海水拍击沙岸催眠般的喃喃声。
石涛沿着一条被浓林构成拱形的小路向山上攀登着,他要登高远望,看一看他
当年曾流过血的土地。他的身后,跟着负责照顾他的护士姑娘小施。
这是他入院三天来的第一次散步。前两天被例行的繁琐的体格检查占去了。医
生告诫他,病情需要他安心静养,不要幻想在短期内出院。但他已决计不在这儿住
久,几天来,这万里无云的晴空几乎成了他的心病。在曾奎离开疗养院时,石涛再
三叮咛他回去尽快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抗旱措施,并在电话里向他通一通。可是一
直等到今天中午,也未接到电话,他心急如火,无奈便在中午给地委办公室挂了电
话,这才知道曾奎并不在家。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才又知道曾奎正为把自己最小的
女儿送进某省歌舞团当演员的事而忙于周旋。为这事,石涛心里整整一个下午不能
平静。
“首长,听说当年您和曾书记在这儿并肩战斗过,是吗?”手里抚弄着一束在
路上采摘的野花的小施,终于打破了沉默。小施叫施美娟,因长得漂亮,人们便戏
称她为“小西施”。
“嗯。”石涛回答,然后又陷入沉思。小施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沉默又继续
下去。
在小施看来,这位新来的石书记牌气有些刻板古怪,这倒不是说他神情严肃,
总像有思索不完的事情,而是他有着一种同他的地位所不相称的上气。比如,他拒
绝喝牛奶,说有一股不好的气味;他不知道果酱是应该抹在面包上吃;他会把炊事
员精心烹炒的几份口味各有千秋的菜,连同汤一起倒进米饭里,用筷子搅成杂烩,
然后在几分种之内速战速决;他不喜欢喝茶,更不喝咖啡,常常喝生水,又从不肚
子疼……总之,在小施眼里,这位首长不会生活,就像刚刚进城的庄稼人。
细心的姑娘并没有看错,石涛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起来,这也许与他的经历有
关。全国解放后,他要求离开部队,因为他时刻都不会忘记,他的童年是在连年水
灾旱魔的折磨中度过的,他的双亲及许多乡亲都在饥饿中死去,而他自己侥幸被救
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他的心目中,上天降临的灾祸同地主老财带来的灾祸同样
可怕。所以全国解放后,他要求到水利部门工作。他参加过治淮、治黄等大工程的
指挥工作,整年累月奔波在祖国的山河间。同满身尘上的民工一起推上,一起睡工
棚,一起香喷喷地吃窝头。就这样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就是说,他把自己的全
部心血用于为人民造福,没有时间学会享受,甚至连想也没时间想。文化大革命中
的十年,他基本上是在牛棚和干校度过的。这样的处景,自然也与享受和舒适绝缘。
总之,在享受生活乐趣方面,他是,个还没脱俗的土包子。难怪每当他走进餐厅,
许许多多的疗养者都会向他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蜿蜒小路逐渐把他们提到山的高处,这时,视线已完全摆脱林木的遮掩,豁然
开朗。夕阳下,周围数十里山海景色像一幅壮阔无比的画卷展现面前。石涛不由一
阵激动,眼角渐渐湿润了。啊,这就是自己当年浴血战斗的沙场、三十年来无时无
刻不在怀恋向往的故地呵!对于一个革命者,这与自己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故地,
远远胜于对自己家乡的感情。旧时的景物依稀可辨,就像触发的引信,勾起他对一
桩桩往事的记忆。他眼前迅即闪现出那无数次惊心动魄的战斗;闪现出那些在冲锋
路上猝然倒下的战友;闪现出冒着炮火支前的大叔大哥,还有那些救护伤员的大娘
大嫂……啊,为了砸碎旧世界,人民付出多大的代价哟。死者已长眠入地,那么生
者现在怎样……
“首长,有人!”小施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哪?”
“在围墙外面。”
石涛把远眺的目光压低,他果然看到在树丛间婉蜒着一道围墙,围墙的上半部
是用砖砌成的十字孔,与一般花墙相似。他的目光追寻着,虽然围墙的走向时时被
树丛遮断,但它的来龙去脉还连贯得起。这道起始海岸又回归海岸的人工屏障,像
一块巨大的马蹄铁,把疗养院扣在其中,使其与外界隔绝,保证了它的安全与宁静。
“天呀,他在爬墙!”小施又一次惊叫起来。石涛赶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他从围墙的十字孔看见外面正有人爬墙,显然是想越进来。不知是因墙太高,
还是那人过分的笨拙,几次翻越都没有成功。当最后一次从墙上摔下去,艰难地爬
起身后,便停止了尝试,伛偻着身子从十字孔往墙里面张望着,习习山风吹飘着他
那蓬乱的白发。
“哟,是他!”石涛全身哆嗦了一下,血液又开始凝固起来。他认出来了,围
墙外面的人正是那天在公路上拦车的老人,可是……石涛顾不得多想,抬步向围墙
奔去。然而,正在这时,山下树丛间传出一阵刺耳的叫声:“疯子来了!快找警察
来呀——”石涛为之一怔,转口再看时,只见老人已闻声仓皇奔逃了。在那一瘸一
瘸的步履下,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匿在林木中。石涛的情绪立即被那可憎的恫吓者所
激怒。当他拧着眉转回身来,只见小施两只大眼睛里蒙着一层晶莹的泪水。
“怎么,你——认识他?”石涛惊讶地问。
“不,不认识。”姑娘低下头,擦擦眼角,良久,方叹了口气说:“这一带的
人都知道他,怪可怜的……”
“来,坐下,从头到尾告诉我,这倒底是怎么回来。”
三
是这么回事。
老人家住离疗养院不远的一个小渔村。前些年,他们在海边试验人工围养对虾
取得成功。集体收入增加。但也由此带来许多麻烦。每年一到对虾收获季节,各级
那些不够正派的领导者们,便把这儿当成他们的鲜虾品尝点、供应点。大队每天都
要接待许许多多XX工作组、XX检查团,还有持XX部长、XX主任之类字条来买虾的人。
他们以种种借口,尽量把虾价压低,常常只是象征性地付一点钱。这不仅违反国家
水产品购销政策,还大大减少了社员收入。群众极为不满,又无计可施。
事情出在七六年仲秋节。这天下午,地委曾副书记的儿子开着一辆北京吉普来
到海边养虾点,从车上拎下一只水桶,对在场的队干部说,要买十斤活虾。因不到
收获季节,按规定不得捞售,队干部面带难色,在嘀咕了一阵后,还是如数捞了虾。
害怕虾在路上死掉,又往桶里灌了海水。正在这时,老人那担任养虾组组长的独生
儿子走过来看见了。问这是怎么回事,队干部知道这憨组长认死理,便说是科研单
位搞去做试验。憨组长一定要看介绍信。副书记的儿子自然拿不出,便以攻为守地
瞪起了眼珠子道:“老子要研究怎么吃进肚子里!”憨组长也不同他争吵,拎起水
桶便要往池里倒虾,副书记的儿子急了眼,抢上前一把夺过虾桶,顺势朝憨组长当
胸便是一拳,因未提防,憨组长身子一歪直挺挺摔进虾池里。队干部怕憨组长上来
后发憨劲闯祸,便赶紧把虾装上汽车,让打人者快走。等落汤鸡似的憨组长从池子
里爬上岸,汽车已经开出老远。这时,打人者只须踏踏油门,也就一走了事,不会
闹出一场大波。然而,打人者好像并不满足已取得的胜利,他慢吞吞地开着车,把
头伸出车窗,一面奚落地向被打者做鬼脸,一面招手道:“狗得拜!”这一来,把
本来做罢的憨组长惹炸了。他从地上抓起一支橹,飞快地抄近路赶在汽车前面,他
抡起橹想拦住汽车,却不料橹碰在汽车前窗上,玻璃撞碎了,打人者的脸受了伤,
用手一抹脸上的血,便休克过去。憨组长傻了眼,赶紧把他从驾驶室里背出来。这
时队干部也赶到了,大家一起在公路上拦住一辆汽车,把副书记的儿子送进了医院。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和偶然,却惹下一场大祸。第二天,老人的儿子被以破坏国
家资财、行凶造成流血事件的罪名被县公安局逮捕了。后被判了五年徒刑。
粉碎“四人帮”后,各种冤假错案开始逐渐得到平反,老人便四处奔走替儿子
申诉喊冤,县、地都去过,但却没有人愿替他理会这件事,他急得要发疯。后来他
听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