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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相金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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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环视四周,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对四周的画师说:“桃花女子,已经在这瓶子里了。”
王生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洗墨池中生,亦是洗墨池本身。”李声闻笑道,“天长日久的丹青浇濯,让她生出了灵性。王生的水画亦将她点醒,可惜这一方池水本是死物,不知善恶,只循着王生的画中意境,伪造了池中仙宫。”
他随手将玉瓶放在脚边,并不担心他人抢夺,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这是洗墨画院的土木画图,你们看,池中的景象不就是洗墨画苑?不过多了些红绡彩绮、壁画雕梁和缭绕的云雾罢了。他眼中本就只有这一方天地,和院中的画师,不知道别的,也不知道将你们带入池中,意味着什么。”
院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郎君是说,我们都在洗墨池中?”
“不错。也可说,我们在一面镜子里,这面镜子与洗墨画院完全对应,当我们与池中的影子相连时,魂魄便被摄入镜中的世界——这大概算是桃花女子得天独厚的一点天赋,即使灵智混沌,却能得心应手地利用镜子制造幻境——眼下,在场的诸位与我,都是离体的魂魄而已。”
院长忽然神色凝重:“我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而我们落水时,却是腊月二十。如果我们一直在水里……还能从镜中出去么?”
“能。”李声闻笃定道,“只要跳进洗墨池,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退回来,就可以离开这方世界。”
他纤瘦苍白的手指指向谈话间慢慢被泉流注满的洗墨池,画院院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身一躬。这位老者两手空空,却是昂首挺胸地向池水中走去。
一踏进池水,池水就熔化了他的皮肉、骨骼,直到他在区区三步之间化作一堆黑水,溶在洗墨池里。


第6章 
明明能离开幻境,是件高兴的事,紧随其后的画师们却是脸色阴沉,甚至有人哭泣着走进池水,无一例外地化作黑水。
最后剩下的只有王生一人了,李声闻半侧过头,问他:“你不走么?”
王生不禁后退了一步,抵着自己的房门,生怕他扑过来将自己咬碎。
“在郎君眼里,是我逼着你的同僚走进水池自戕,对么?”天色大亮,李声闻的侧影披上初升朝阳的金光,显得那身雪白的衣服也暖了起来,“你的梦境,该醒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生咬紧牙关,悄悄推开身后的门,企图不着痕迹地躲进去。
李声闻转过身来,将朝阳甩在身后,这样一来,他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让王生不由得想起他金瞳的可怖模样。
“洗墨池对外界一无所知,为什么要拟造仙宫,将画师困入池中?”李声闻问道,“因为你想。你求仙心切,想做一个逍遥云端的仙人,和其他画师一起,每日在仙宫作画。你的扶乩和画作让洗墨池觉得,这样的世界才是美的。这个池中洞天,本来就建立在你的愿望之上。”
王生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李声闻笑眯眯地说:“真奇怪呀。我原本以为你会是第一个从梦里醒来的,没想到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一个。明明之前你就注意到了,我描述的那位天师的痣,和你所见的左右相反,还特意指出。你心里已经明白,你们已经身陷一面镜中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池中世界,怎么会和我有关呢?我现在就很清醒,我知道这里不可以多留,但是从洗墨池跳下去……”
“从洗墨池跳下去,你就死了。”
李声闻走近几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可是,你早就死了。”
王生大叫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温吞文雅的李声闻这次却没有同情他的窘状,自顾自说道:“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水中数天而不死呢?只不过他的魂魄还不知自己死了,徘徊在梦境中罢了。”
王生捂住耳朵,撞进了屋里。李声闻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返身向洗墨池走去:“如果你实在想活着,那就留在这里罢,我不会干涉。”
他向池边俯下身,却突然一顿,自言自语道:“池中倒影虽美,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掏出笔来,也不见他蘸颜料取色,就那么在池水上画起画来。
王生的窗户邻近池水,他打着寒颤,探头去看,却发现李声闻没有画出什么惊采绝艳的画作出来,池水上只是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莺,蹲在他的窗棂上。
幻境中的屋檐上从不会有燕巢,窗棂上亦不会有雀鸟。
王生突然跑出屋门,越过李声闻身边,跃进了洗墨池。李声闻不紧不慢地收起笔,看着他融化在水里,苦恼地叹了口气:“这样我不就出不去了么?”
他丢开毛笔,抖了抖衣袖,迈进洗墨池。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大地震动起来,四周的雕梁与仙草纷纷化为飞灰,整座画院以飞快的速度碎裂着,而他还没能沉入水底。
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水面,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下拖曳。李声闻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慌里慌张地爬上岸。
见四下的房屋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气,从肚子底下抓出一个化生童子,问道:“没事罢?”
化生童子的脖子歪了半圈,闷声说:“先是容器被你摔烂了,龙骨也离体过久,然后又撕开镜面去抓你,你说我好么?”
“抱歉。”李声闻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要是我接触池水之前,不把化生扔在岸上,现在我们就回不来了。”
“怎么回不来,顶多费点力气罢了。”化生童子李天王瓮声瓮气地指责。
李声闻道:“好了好了,原谅我这一回,一会下了山就找材料来修理你的容器,好不好?”
他说完就不再理会李天王的别扭,俯身看向洗墨池水下,只见清澈的池水中,堆叠着十几具白骨。
“不知道哪具才是王生。”李声闻摇摇头,“修仙问道,虽能给予人逍遥,却也最能毁灭他的逍遥。”
李天王责备道:“别发呆了,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你是不是想早点冻死好摆脱我?”
没有点破身怀龙骨就不会生老病死的真相,李声闻只是好好地答应了,袖子一抖,放飞了一只从袖子里钻出的鹦鹉。那鹦鹉通身雪白,只有脸颊上有两团圆鼓鼓的红脸蛋,和雪衣鹦鹉、葵花鹦鹉都不完全一样,说不出是什么品种。
鹦鹉一飞上天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长安皇城方向。李声闻目送它离去,这才在化生童子的声声催促下,折回屋子,升起炭盆烤了一会手。
但他这回像是坐不住似的,双手一暖和起来,就端起自己之前放在屋里的砚台和笔洗,去洗墨池清洗。洗墨池的精魂已经被收入囊中,倾倒入池的丹青便再也不会凝结一团,形成奇异画作了。
李天王啧了一声:“孤的看家绝技,竟被凡人学了去,还只学了皮毛。难道不用水妖帮助、或不用石灰打底,他们就画不出水画了么?”
李声闻不动声色地说:“自然比不得泾河龙君一画千里,经月不褪色,虽然画中志趣异于凡人,但画技是令人折服的。泾河沿岸的长平县人仰慕龙君,因此才学会了水画。”
李天王洋洋得意地大笑:“我既然娶了凡人,就要按凡人的昏仪行事。你们有催妆诗、却扇诗、画障织毯,我自然一个也不能落下。”
“泾河的水听命于你,当然不会晕散你的水画。”李声闻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李声闻改口道,“长安的新人一般不会特意把自己的婚礼画成画,挂在西市东市供人观瞻。何况我们本来就不算夫妻,你不要天天挂在嘴边,惹人误会。”


第7章 
李天王闻言顿时原地起火:“我们怎么不算数了?那些巫祝香花美酒摆了一河岸,让你穿着礼服上船,那不就是我的良人么?!”
“那之前淹死在泾河的六个,也是尊夫人。”李声闻用水冲刷着笔洗,“这么一算,泾河的龙君良人里,我才排个第七。”
“就别挤兑我了罢。咱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我的龙我的心都是你的,你就别在意这些小节了。”化生童子趴在他肩上,歪着脖子指天发誓,“至少进了我龙宫的,就只有你一个。”
李声闻叹口气:“被抓去当河祭时,我只想借机与你对质,没想到你能拿着这事说道几十年。还有,凡人的词句,你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说不清楚。要是想找良人,你应该看看龙宫的红妆粉黛。”
“只有我四妹比你好看一点点,可那是亲妹子。”李天王用化生童子的小手比了一个指节的长度,“而且她比你好看的那一点点,是因为她爱打扮,总是脂光粉艳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行了,本来按我们的习俗,你没有三书六礼,就不合规矩,算不得真。以后遇见西湖的龙女,你大可以去提亲,不必顾虑我这一层。”
李天王揪了一下他的鬓发泄愤:“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还要我纳个小是怎么的?”
“有人来了。”李声闻按了按他的脑袋,继续清洗砚台笔洗,假装不察。
来者走近他身后,弯腰一揖:“殿下,臣郑玄闻讯前来。”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李声闻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郑玄体格健壮,面容刚硬,眉梢有一颗黑痣,身着六品公服。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圣人早年追封殿下惠明太子,以示爱恸,以殿下相称理所当然。”
“那便代我向圣人道声谢,恕我不能现身面圣。”李声闻站起身来,随手一抛,将一只玉瓶抛向他,“以幻术困死洗墨画院十余名画师的罪魁祸首在此,凭你处置。但若郑二郎还愿听我一言,请该怎样处死就怎样处死,不要刻意折磨于他。毕竟他心中确实不知善恶,害人致死,并非刻意。画师们的骨骸仍在洗墨池中,也请二郎费心安葬,通知其亲眷。”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职责。”郑玄说道。
李声闻微微一笑,也不接话,用衣袖擦净了砚台笔洗,转身往屋里走去:“那就不送了。之前二郎试图破解洗墨池镜面不成,也受了伤,办完琐事尽早修养罢。”
“殿下……宫中都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念他们。”李声闻推开门,没有回头,“但我还不能回去,或者说,回不去了。请转告他们,故人已逝,还请节哀。特别是七郎,不必再为逝者伤神。”
郑玄直挺挺地拱了拱手:“想必殿下亲自去说,七郎才能接受。”
李声闻钻进屋子抱出自己的书箱,将李天王塞在里面,背在背上。他走出门,从郑玄虚拦的手臂旁一闪而过,好像那手臂只是影子一般,阻碍不到他分毫:“北风已起,我该启程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白雪。那些雪絮织成一张细密罗帷,将整座画院都遮蔽起来。待风平雪落,天地间已没有那道素白的人影。
随风而去的李声闻自然是没管郑玄心里的感受,他只想着要赶紧前往一座偏僻的小城,寻找修补李天王身躯的材料。
他逆风而行,降落在靠近西域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城。此去敦煌郡不远,四方的路却已被漫漫黄沙淹没,正值隆冬,黄沙之上更覆盖着茫茫白雪,放目千里皆白。
李声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和沙上,敦煌郡的罡风比长安更烈,吹在人脸上便可留下割痕,但他却走得很从容,闲庭信步一般,只是衣袂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你看看你,不要把我摔在地上不就好了,现在就不用来苏都匿识了。”
“其实要找无启之骨,去其他几处仙洲也可以。”李声闻说道,“但此处大地之下传来异动,我不能坐视不理,总得来看看发生过什么。”
李天王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把我放出来罢,我得在你身边。”
“你现在出来,又要抱着我与龙骨融合半日,此处风雪过急,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取了无启之骨,速去速回罢。”
李天王低声说:“我觉得我还是很有用的,这种时候应该保护你才对。怎么一次两次的,总是你救我?”
“既然你觉得我们是夫妻,那分什么你我,一起好好活下去不就行了。”李声闻好言安慰,“我觉得我们快到苏都匿识了,一会进了城,我就放你出来。”
李天王这才不吱声了。过了不知多久,他细声问道:“还没到么?”
李声闻正色道:“我觉得我需要上云端看看,一下雪沙漠中的城池就很难看见。”
“……你要是又迷路了就直说,”书香里传来人偶磨牙的声音,“顺着暗河走,这里的水流告诉我,他们流向苏都匿识。”
李声闻嘟囔道“你的耳力可真好”,一边侧耳倾听,果然在风吹黄沙的飒飒声中寻到一丝微不可闻的水流声,他朝着水流走去,翻过一座沙丘,看到了阴沉的铅云下看到了一座沉默的城池。
高耸的墙壁上绘满飞天舞乐,颀伟的护法神雕像环绕于城墙上,守卫着这座世外的城池。流向苏都匿识的暗河在这里露出表面,在城边汇成一口清潭,点绿了扎根在沙土里的白刺和胡杨。
苏都匿识城本该如此,那些绿树在冬季或许应该落叶,覆满霜雪,却不该像眼前这样,变成朽槁的灰白色。
城中的所有街道都洁白无瑕,没有行人走兽,甚至没有一点脚印。
下过雪之后,城中的一切生物就不再走动和出声了。沙丘上只有北风卷地的呼声。
――――――――――――――――
注:洗墨画苑中桃花女子扶乩情节及部分诗词借鉴清代笔记小说《萤窗异草》中桃花女子一节。


第8章 
李天王听见他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我听见暗河的声音了,前面就是,你怎么不走了?总不会到了城门口还迷路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脖子顶开书箱的顶盖,泥鳅似的爬到李声闻肩上,往下望去。
“好重的死气。”李天王目瞪口呆了一会,叹道,“苏都匿识,现在是个死城啊。”
“嗯。”李声闻应道。
李天王抽了抽鼻子,用手指搔搔后脑勺:“奇了怪了,环城的暗河却清澈洁净,没有一丝尸气。按理说不管是瘟疫还是刀兵之灾,总会有病人或伤者接触水源,在水中流下病气和血气。你看苏都匿识四周的雪都是干净的,死气只贴在城墙上,好像有什么把死人都挡在里面了似的。”
李声闻讷讷道:“那个,你记得么……无启之骨大概长在这个方向。”
“知道啊,在城西北角,不是你指的这个方向。”李天王举起双臂,用力推着他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狐疑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好久了,当时被我带进龙宫,你每天都跑进我的寝殿,不会也是因为用完晚膳想回房休息,结果迷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罢?”
李声闻斩钉截铁道:“不是。”
李天王闻言大悦:“那就是心悦于我,来投怀送抱了。”
“泾河龙宫楼阁相连,回廊九曲。”李声闻叹了口气,“我每次想趁夜逃跑,都会走错方向,要不然……”
他看了垂头丧气的李天王一眼,闭口不言。后者耷拉着肩膀趴到在书箱盖上,把头放在他肩膀上:“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俊美无俦丰神如玉,到底有哪点配不上你?龙骨也给你吃了,龙血也给你喝了,龙须都给你拔下来编宫绦玩,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怎么你就瞧不上我呢?”
他怏怏地张开嘴,隔着衣料在李声闻肩上咬了一口。化生童子嘴小,也没有细致到能把牙齿也一颗一颗雕出来,极其缺乏杀伤力。这一口与其说咬,还不如说是叼着,跟蚊子咬一口的感觉差不多。
李声闻暗自庆幸了一下,这家伙现在变不成龙形,不然这一口下来,他半边肩膀都要没了。
“你在外面呆久了,小心化生的皮肤冻裂。那样除了无启之骨,我还得去找夔牛借皮。”
“你每次都这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李天王忍无可忍地爬起来,跪在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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