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第4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被叶天师捉出来,塞进了一个盒子似的东西里,随着叶天师一声唿哨,他连忙睁开眼睛。
他坐在那张床上,正对着李声闻的脸。后者苍白得像一尊玉像,了无生气地躺在雪白的被衾中。敖君逸心急如焚:“他怎么还不醒?”
叶天师放大无数倍的脸凑过来,气定神闲道:“因为殿下死了。不过我能让他重新睁开眼睛,和你交谈,行动坐卧如常人——龙君知道行尸么?”
“不管怎样,让他活过来。”敖君逸斩钉截铁道。
叶天师道:“我会尽力的,因为殿下现在还不能死。幸亏是龙君的脊骨贯穿了殿下的心,刚好能当楔子,把殿下的魂魄钉在躯壳内。若非如此,殿下的魂魄早就散入轮回了。”
他突然停下动作,随后取了面铜镜来,放在敖君逸面前:“不过若是要救殿下,龙君就会永远是这副模样了。龙君的半截龙骨给了殿下,以后只有寄居在化生童子这种东西里才能行走。”
镜中是一只蜡质傀儡,胖乎乎的四肢和通红的脸蛋,看上去愚蠢至极。但敖君逸只是瞥了一眼,就催促道:“快救他,我没事。我说过我有的都会给他。”
叶天师笑眯眯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这就好办了。”
他将其中琥珀色的脂膏涂抹在李声闻的伤处,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便迅速愈合消失了。李声闻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但远不及新婚时那样富有生气。
“他为什么还不醒。”
叶天师道:“再睡几天就会醒了。劳烦龙君守着殿下。”
他说完便走出墓室,合上了沉重的墓门,只留下满室昏黄灯光。敖君逸坐在枕边,注视着李声闻的睡脸,脑中却有无数纷杂的场景错杂变换,一会是花烛夜的缱绻浓情,一会是坍塌的泾川龙宫,一会是冰墙上的血、死不瞑目的大哥和浑身浴血的宜生。
还有李声闻合目不醒的样子。
那身婚服定然是被钱塘君的大潮损毁,不能再穿了。礼部的人裁了一身雪白的锦衣给他入殓,像是剪了一领云雾。
不是红色也好,他还记得李声闻说那婚服染上了血,虽然它本身就是珊瑚近于血的颜色。
他越想越神思昏沉,想放声长啸喉咙却又如鲠在喉,想大哭眼中却流不出泪水,直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头上,他才哽咽了一下,流下泪来。
李声闻将他抱在臂弯里,抚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他哭了许久才觉出不好意思,胡乱抹了把脸,坐起身来:“对不起。”
李声闻看了他一眼,忍笑道:“对不起什么?是说你现在有点丑?”
敖君逸不知该气该怒,生生噎住,凝固出一个狰狞的表情:“我没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李声闻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明明我也在,却眼睁睁看着……”
敖君逸吸了口气:“错的是钱塘君,你是被我们卷入其中的。你何错之有?”
李声闻道:“对,查清钱塘君为何突然大开杀戒,他所说洞庭龙女传血书又是怎么回事,才是我们该做的。现在自责于事无补。”
敖君逸恨声道:“我定要杀他。”
李声闻道:“终有一日会的。但眼下我们要先收敛贵主和两位太子的遗骸,再想办法为你找一副强劲的躯体。不然一只化生童子,一个病恹恹的凡人,连钱塘君一片鳞片都够不着。”
敖君逸道:“我听你的。”
“正好给你换个好看的外壳。若是需要化生童子为壳,我们去取些无启骨做骨架,好好雕琢一番,做个玉质金相的童子出来。怎么能让君逸呆在这么粗陋的化生里面?”
敖君逸掩面道:“别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李声闻不解道。
“我身为泾川龙神,无力保护家眷手足,不能庇护四方水族,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有何颜面自称泾川君敖君逸。你随便拿什么称呼我罢,直到大仇得报之前,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可是挡在我身前,以肉身抵抗钱塘大潮的,就是泾川君敖君逸。”李声闻见他龇牙咧嘴,忍俊不禁道,“好,我不叫就是。”
他的目光扫过墓中摆放的天王像,随口道:“你就叫天王罢。”
第149章
“那就跟你姓,叫李天王。”新鲜出炉的李天王往他肩上一躺,“你的手好冷。”
李声闻道:“你这副躯体也是冰凉的。唔,若是用夔牛皮为肌肤,应该能做出温热的触感来罢。”他抬起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手心里是半只珊瑚臂钏的残骸,“珊瑚有灵,正好给你雕个心脏。只要五内俱全,即使是化生也可活动自如。”
李天王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李声闻突然按了下他的后颈,好笑道:“虽然丑了点,但这化生躯壳还算有个好处。它颈后没有逆鳞,我就算摸到你的脖颈,你也不会突然发狂了罢?”
“嗯。”
见他还是闷闷不乐,李声闻也不强求,将他放到枕上,自己站起身来,道:“这发冠好重,一站起来我头都晕了。”
圣人为示哀荣,以太子之礼将他下葬,衣冠都是冕服形制,衣裳绣有九章,冠上垂落九旒,只是一色皆白。因为本就不是给活人穿着的,礼部自然没考虑重量,冠冕上堆叠七宝,极其沉重。
李声闻将冠冕取下,随手放置在床上,只留下玉笄松松绾起长发。他摘下了头上的重物,又去解自己的腰带。李天王恹恹地伏在枕上,看着他宽衣解带,若是十日之前,他肯定早就扑上去了。但现在他没心思欣赏美色,只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曾经的伤处,生怕哪里有遗留未好的伤。
李声闻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脱到只剩中衣,才挑挑拣拣从层层冕服中挑出件没有文章的深衣套上,回过身来:“这样就没那么难以活动了。我们这就走罢?”
李天王道:“只穿这么一件,看着像个穷酸书生似的,如果不是我……”
李声闻蹲下身去在陪葬的箱奁中翻出一打殓服,挑出一件半臂,惊喜道:“因祖母嫌弃男子穿着半臂显得轻佻,宫里给我裁的衣裳从来没有这种。左右人也从宗室除名了,不如我也试试。”
他边说边穿上半臂,头发也不合规矩地解下来,任其披落肩头。李天王鼻子一酸,粗声道:“堂堂嘉阳王,嫁给我已经够离经叛道了。这样很好,不用犹豫。”
李声闻笑道:“说的也是。”他走进耳室翻找陪葬,过了一会才拎着只书箱出来,“圣人深谙我的脾性,耳室中纸笔丹青、刻刀白蜡无所不有,都是宫中有灵性的异物,给我舍去好大的麻烦。我们这就走罢。”
李天王耳朵一动:“有人来了,不止一人。”
他话音刚落,墓门就被人敲响。这是死去的惠明太子的墓室,但来人却像知晓里面住着活人似的,彬彬有礼地叩响门环。
李声闻也不避讳,扬声道:“请进。”
门外的人闻声推门而入。他有一副文雅俊秀的好容貌,穿着四品官服。他环顾左右,低声道:“叶天师在宫中推算出太子已经起死回生,圣人听闻后……惊喜不已,命我来迎接太子。可是……”
李声闻笑道:“燕天师有话但说无妨。”
燕秋来低声道:“殿下应该心知,君无戏言,圣人既然厚葬了太子,惠明太子在长安、在天下人眼中就是死人。圣人写下手谕,命殿下永不可回长安,若是殿下不从,便有宫廷术士一同驱逐殿下——他们就在墓外待命。”
他局促地抿抿唇,从怀中取出一物,攥在手中:“殿下是我知己,我不忍为此,但奈何人微言轻,不能撼动圣人之心。我能做的,唯有请命来通知殿下。”
“我明白燕天师忠君之命,身不由己,请不必自责。圣上的厚意我也心领了。”李声闻笑道,“正巧我有事在身,需要周游四海,百年之内不得空闲。请燕天师转告圣人和七郎,我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燕秋来踟躇道:“难题正在七郎身上。七郎的性子,殿下最熟悉不过。他若执意要出长安,恐怕宫廷方士无人能拦。”
“燕天师只需转告他,他若敢私自出长安一步,我即刻自裁。”
燕秋来叹了口气:“多谢殿下。圣人托我转交一物,说圣上心里永远记得殿下的牺牲,这玉带钩就是兄弟情比白玉的佐证,请殿下带在身边,聊以慰藉。”
他将手中之物递给李声闻,李天王远远一瞥,只见那带钩由无瑕白玉琢成龙形,龙目上有一点金色俏色,正巧为其点睛。虽然精致华贵,但也并非稀罕物件,李声闻也只是道过谢,便把它收入袖中。
燕秋来又道:“另有一物,是我与霜楼送给殿下的。”他抖抖衣袖,便有只雪白的鹦鹉从中飞出,落在李声闻肩头,“这鹦鹉可与我传信,殿下若是需要帮助,直接写信让它捎入长安即可。只要殿下需要,不管天南海北我也会飞去相助。”
李声闻一一应下:“请燕天师和诸位方士回长安去罢,不须相送。我稍加整顿,这便启程。”
燕秋来恭谨地退出墓室,墓外窸窸窣窣的人声也随之远去了。李声闻收拾好书箱,背在身后,抱起床上的化生:“以后君逸……天王要随我四海为家了。”
李天王垂头丧气道:“是你跟我四海为家……”
李声闻笑道:“你该这样想,是因为你就是我的家,我才能以四海为家啊。”
“你就会哄我。”
“我听墓外的方士都已散去,我们这就启程回泾川罢。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你不会突然跟我说,你想和我和离罢?”李天王先是惊怒交加,随后立即泄了气,僵硬地伸直四肢,“罢了,我这副样子,你若想和离,我没有意见。”
李声闻喃喃道:“原来如此,还可以和离。实不相瞒,直到成婚当夜,我都存着利用你的心思。我之所以和你结为夫妇,是因为想得到削山填海的力量。”
李天王悲从中来:“你果然是要和我和离。”
“并非如此,你我都是已死之人,就算和离,谁会来为我们证明?此事可以稍后再提。”李声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抱歉,利用了你。”
“其实我也隐瞒了你一件事。”
“嗯?”
“和龙结婚只能共享寿元,不能享用龙的法力。我就是想骗你嫁给我,我们扯平了。”
“……”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要是气不过,打我好了。”
“你若是在钱塘君来犯之前告诉我,我可能已经离开了。”李声闻抱起他,推开了墓门,“可是你偏偏鲜血淋漓地挡在我身前……君逸,你真是我的克星。”
第150章
短短几日,长平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有泾水上倏忽出现,又在暴风巨浪中粉碎的斑斓水画,至于那日的滔天潮水,已经被压在渔船的舟楫下。
既然那潮水已经退去,谁还需要记得它来时的可怖?
渔船在河面撒下细密的网,拉上船便是无数银鳞的鱼儿,鱼鳞上通常粘带着细密的真珠、瑟瑟和金粟,仿佛才从珠玉盈筐的宝库中游出。渔网中有时还夹杂着白玉水精的碎片,有些是瓦片,有些砖石,都刻画着不同于人间的花纹。
“这是河神的恩赐!”年轻力壮的渔夫们将鱼虾丢入水中,只留下他们捡出的珊瑚水精,紧接着再下一网。
船尾的老艄公却叹息起来:“捞上来的珠玉皆尽破碎,鱼群受惊浮于水面,未必是吉兆。”
他这一声叹息,没有人听取,仅仅徒劳地落于水面,随被扔回的鱼儿沉入水中。
在不见天日的泾川龙墓,也有人长长地叹息一声,无人应和。
过了许久,才有人轻声说道:“看来钱塘君在我们走后,彻底毁坏了龙宫,连龙墓都不能幸免。”
曾经被敖君逸吹嘘坚不可摧的水底龙骨山脉,已经被拦腰斩断,山顶那些尚未完全化为山石的白骨被切割下来,散落在地。李声闻一边感叹“这便是龙骨之力”,一边卷起暗流,将四散的遗骸一具具卷起,归回原位。
随着他驱使水流的动作,他的脸颊上渐渐浮现出两片深青色的鳞片,点缀在自眼角蜿蜒而下的花纹末端,犹如两点泪痕。他的眼瞳亦变为琥珀色,在幽暗的水底独自亮着。
“这是龙骨醒来的印记。”李天王伏在他肩上,见状伸出手触碰了下那鳞片,“我倒是不曾食言,你已经享有我的力量了。”
“削山脉斩龙骨,这曾是我梦寐以求的。”李声闻随声附和。
他将墓中遗骸归回原位,回神看了看身后三具遗骸,沉声道:“我们就将贵主和太子们这样下葬么?”
“嗯。”李天王低下头去,将双目埋在他的发丝中,“龙本就是一身独来,一身独往,这样就好……可惜大嫂下落不明,大哥就要孤零零地在此沉眠了。”
李声闻抬起手如抚弦般挥过,手边涓涓细流便卷起大太子的尸骨,将它轻轻推入峡谷。那十丈长的龙身滚落在山脚下,顿时被山脉上浓密的水草掩埋,仿佛是那数百龙骨化成的山俯下身来,为他盖上毡毯。
紧接着,宜生的尸骸也被卷到附近安放,和大太子相依相偎。李声闻接连安置了两具庞大的身躯,汗如雨下,不得不停下手来稍作歇息。
李天王无事可做,便拿着块巾帕给他擦脸。李声闻接过锦帕,余光瞥到身后,随口道:“好在二太子不是形单影只的。”
他们在龙宫的废墟中找到敖则凊时,他倒在龙宫的废墟上,在他身侧躺着的,正是钱塘君掀起大潮后就不知所踪的安十六郎。后者双手虚环住敖则凊的腰身,好似生怕碰到他将其惊醒似的。来历不明的金色鲛绡将二人裹住,使他们的身躯密不可分,像是一对被封存在琥珀中的虫豸。
李天王解释道:“看起来像是十六郎摘掉了自己的尾鳍,化成了这匹鲛绡……不过……”
李声闻道:“相传鱼摘其尾不死,即可化龙。”
李天王摇摇头:“正是因为摘尾痛入骨髓,能熬过去的万里无一,才会留下这种无谓的传说。他要是想和二哥葬在一处,找根绳子来绑在一起不就好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我一直不太懂十六郎。”
李声闻没有回答,他回复了力气,将这枚赤金色的琥珀也丢下龙墓,叹息道:“我们先去找些东西来制作磨合罗供你暂时容身,然后去洞庭龙宫大闹一场,讨个公道罢。”
李天王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忽有清脆鸟鸣灌入耳中。
可是泾川河底,哪来的禽鸟?
李天王伸手去拨眼前浓厚的黑水,突然浑身一轻,似乎落在了软绵绵的衾被上。他眨眨眼,眼前的黑暗如流水褪去,雾气似的紫绡帐映入眼帘。他看到自己举着手臂,差一点将床帏上的金钩抓在手中,而自己的另一只胳膊上沉甸甸地压着什么温热的东西。
他从长梦中醒来,又在昆仑白玉京的高床软枕上了。
李天王小心地转动身子,看向怀中兀自沉睡的李声闻。后者呼吸绵长,面色微红,和梦中那副濒死的样子截然相反,叫他不敢挪开眼睛。
他做了长长的梦,梦到自己失去所有珍爱的人与物,醒来却发现最珍惜的那样还在怀里。他不由得鼻子一酸,也不管对方还在沉睡,俯下身去啄自己看得到的所有地方。
李声闻不堪其扰,蹙起眉头,但终究没有醒来。
李天王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却想起那对珊瑚镯已经碎了。床榻上仅有的一星赤色,便是被李声闻放在枕边的玛瑙红叶,和叶片下压着的细长草叶。
李天王的鼻端犹自萦绕着那草叶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味。他不常做梦,即使偶尔梦到,也是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零散片段,像这样看遍自己十几年人生的怪梦,他还是第一次做。
是李缘觉搞的鬼,还是九天玄女的小伎俩?
他正在冥思苦想,李声闻突然喃喃道:“救我……”
李天王陡然一惊,转过头去:“怎么了?”
然而李声闻并未醒来,他在梦中不知看到了何物,长眉紧锁,梦呓道:“别留下我……”
“李声闻!你怎么了?”李天王焦躁起来,摇摇他的肩膀,见他仍旧没有醒来,不由急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