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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幻灭(中)〔法〕巴尔扎克-第12章

小说: 幻灭(中)〔法〕巴尔扎克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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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国家纳税,交结王公贵人,对他们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或者款待,或者冷淡。啊!

    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作天使,戴着雪白的头巾,长着五色的翅膀,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象神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象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地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到强暴而死,永远不为人知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的脑壳有神灵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像大风雪般打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呼呼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

    卢斯托一边说,一边拿手往下指着在暮色苍茫中闪烁的巴黎。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卢斯托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在这个各色的大染缸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金融界中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 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没有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着同样热忱的鼓动,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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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也是每年相仿;来干什么?来投机时行的风气。 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图兰杜克特公主,个个青年都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 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书业的沼泽。 这些要饭的文人,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的字纸商操纵,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不欢迎要相当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 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宪政报》、《每日新闻》、《辩论报》的大老板的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是什么呢?不过为了吃一顿。 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 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的刀笔吏,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吕西安傲气十足地说道:“为什么呢?”

    卢斯托冷冷地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 总而言之,朋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的才华,而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 报纸的老板是承包商,我们是包身工。 一个人越平庸,成功得越快;因为他毫无廉耻,样样受得了,看见文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托。 曼兰,已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上了政治编辑,也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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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捡帽子。 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自相残杀的机会,自会钻空子溜过去。 你叫我看了可怜。 在你身上,我见到了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变得和现在的我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是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发;其实那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 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我的心伤透了,像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

    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

    卢斯托接着说:“你该记住!

    这场斗争是无止境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会动摇。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现在的作家对待新人比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 出版商只愁赔本,而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走路,作家刚要把你踩死才罢。 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力挤出你的温情、元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

    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变得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做什么阿道尔夫、柯丽娜、克拉丽莎、曼侬,为了哺育那个人物,你的生活杂乱无章,把胃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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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毁谤、欺骗、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 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名声远扬,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

    我们有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Pianto,叫做《奥贝曼》,孤苦伶仃地呆在荒凉的仓库里,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做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没有人能说得上。 别的不谈,你先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

    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是把书印出来。你去试一下,稀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这番刻薄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像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安,使他突然振作起来。 他紧握着卢斯托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卢斯托道:“好!

    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基督徒。 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八点钟开幕,现在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整理得象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走。我住在竖琴街,塞尔韦尔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儿咱们先上道里阿那儿走一走。你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

    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戏,有些朋友在我情妇家吃夜霄;刚才的那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兼总编辑。你知道吗?

    滑稽歌舞剧院的米奈特说时间是个瘦长子,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吕西安说:“我终身铭记着这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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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了佛洛丽纳,而是为了那个书店老板。”

    卢斯托大声疾呼地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让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于以前阿泰兹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 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马上就要投入战斗,十分兴奋,对于卢斯托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 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各自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 他的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 吕西安这时完全看不出阿泰兹的高尚的友谊和卢斯托的轻易的亲热有何区别。 他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事业是一件挺适合他的武器,自己很会运用,恨不得立刻据为已有。 新朋友懒洋洋地跟他握手的神气,他觉得亲切极了;那些建议更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闻界中个个人需要朋友,就像将军需要小兵一样!卢斯托看他决意投身报界,便有心拉拢,想把他留在身旁。 那记者是交上第一个朋友,吕西安是遇到第一个保护人:一个想做班长,一个只想当兵。

    十 第三种书店老板

    新学生高高兴兴地回到旅馆打扮起来,周到细致,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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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霉那天准备上歌剧院进德。 埃斯巴太太的包厢一样,不过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适应了。 上面是夜礼服,底下穿一条紧身浅色长裤,一双有穗子的漂亮靴子,是当初花四十法郎买的。又浓又细的淡黄头发找人烫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头发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认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扬着脸。 一双细气的手保养得很好,杏仁般的指甲显得干净、红润。 黑缎子的衣领衬托着雪白滚圆的下巴,光采奕奕。 从拉丁区出来的青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了。吕西安像希腊的神道一样俊美,他雇了一辆街车,七点前一刻赶到塞尔韦尔咖啡馆门口。看门的女人叫他爬上五楼,说了一遍复杂的地形。 他一一记着,好容易在一条又长又黑的走道尽头发现一扇门打开着,一望而知是拉丁区最常见的房间。 不管是这里,是克吕尼街,是阿泰兹家还是克雷斯蒂安家,吕西安到处只看见青年人的穷苦。 可是到处有一股特别的气氛反映各种穷人的性格。 这里的穷是穷得阴森森的可怕。 一张没有帐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铺一条旧货店里买来的愁眉苦脸的毯子;通气不好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把窗帘熏黄了;壁炉架上有一盏卡赛尔牌子的煤油灯是佛洛丽纳送的,还不曾进当铺;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淡无光;桌上堆着纸张,扔着两三支羽毛翻卷的笔,图书只有前一天或当天带回的几本。所谓家俱如此而已。房内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几双旧靴子在一个屋角张着嘴打呵欠,破袜子象镂空的花边;另外一角是压扁的雪茄,肮脏的手帕,一件变做两件的衬衫,颜色模糊的领带。 总而言之是一个文人的帐棚,摆的东西有名无实,简直是四壁皆空。 床头的小几上摆着几本白天看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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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一个菲玛德圆筒打火机。 壁炉架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把剃刀、两支手枪和一只雪茄烟匣。 一块木板上吊着一个击剑用的面罩,底下挂着几根交叉的铁棍。此外还有三把单靠,两把椅子,即使放在那条街上最下等的旅馆里也不大合格。 房间又脏又凄凉,说明住的人过着不安静不严肃的生活:只是为了睡觉,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赶快离开。 这种不要面子的、乱七八糟的景象,跟阿泰兹的清洁整齐,不失体统的贫穷比起来,不知有多大差别!……吕西安隐隐然想起阿泰兹的劝告,可是他不加理会,因为艾蒂安嘻嘻哈哈地乱扯一阵,掩盖他堕落生活的丑恶。他说:“这是我的狗窝,我的大场面在邦迪街。 我们的药材商替佛洛丽纳布置了一所新屋子,今晚开幕。”

    艾蒂安。 卢斯托穿着黑裤子,擦过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颈窝;衬衫给丝绒领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丽纳替他更换;他刷着帽子,想弄得新一点。吕西安道:“咱们走吧。”

    “别忙,我还要等一个书店老板,要弄几个钱。 等会也许要打牌,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另外还得买手套。”

    这时两个新朋友听见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卢斯托道:“他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态出现在诗人面前,你等着瞧吧。 你还没领教这时髦出版商道里阿的威风,先来见识见识奥古斯丁河滨道上的老板。他又开书店,又做银钱生意,贩卖文学界的废纸堆,这个诺曼底人原来是卖生菜出身。”卢斯托随即高声叫道:“进来吧,蛮子!”

    “来了。”对方声音象破钟,嗄着嗓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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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了钱吗?”

    “钱?

    铺子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说着,走进屋里,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吕西安。卢斯托接着说:”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 这儿有两部《埃及游记》,内容妙极了,插图很多,包你好销;斐诺已经收下钱,要我写两篇稿子。 还有沼泽区的红人维克多。 杜康热新出的两部小说。 还有初出道的保尔。 德。 科克写的第二部小说,也是两部,跟杜康热是一种风格的。 还有两部《陶尔的缔瑟》,把外省生活写得挺好。 定价总共一百法郎。 所以,巴贝,你得给我一百法郎。“

    巴贝瞧着书,检查书边和封面。卢斯托道:“噢!

    放心,书都保存得挺好。《埃及游记》没有裁开,保尔。 德。 科克,杜康热,还有壁炉架上的《论象征》,都没有裁。 那本讲象征的书免费奉送,空想的东西让人丧失兴趣,我要趁早送掉,免得生出蛀虫来。“

    吕西安道:“那你怎么写书评呢?”巴贝好不诧异地望了望吕西安,回头对卢斯托讪笑道:“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不是文人,运气好。”

    “告诉你,巴贝,他是个诗人,而且是个大诗人,准会压倒卡那利,贝朗瑞,德拉维涅。 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除非他投河自尽,那也要漂到圣克鲁呢。”

    巴贝道:“我劝先生暂搁诗歌,写散文吧。 河滨道上根本没有人要诗集了。”

    巴贝穿着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纽子;领口全是油腻;脚下穿着皮鞋,在室内不脱帽子,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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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 滚圆的脸还算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是这副神气。 他的精明被一身肥肉遮盖了,你还以为他爽直呢。 巴贝当过伙计,两年以前在河滨道上盘下一家破烂的小店,老钉着新闻记者、作家、印刷商,把书店送给他们的样书低价收进,每天赚一二十法郎。 他既有积蓄,又猜得到每个人的利益,专找赚钱的机会。 巴贝给手头不宽的作家兑现出版商的期票,他们贴现,收一分半到两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书店去挑一批好销的书,照现款交易讲好价钱,然后用那书店开的期票付账。 巴贝念过书,有生意经,尽量不收诗歌和现代小说。 他喜欢做小买卖,收全部版权只要上千法郎,销路很有把握的实用书,例如《儿童版法国史》,《簿记二十讲》,《青年妇女适用的植物学》等等。 他曾经错过两三部好书,叫作者到他店里谈了几十回,始终不敢收买稿子。你埋怨他胆小,他却给你看一本他出版的书,叙述一桩有名的案子,都是报上登过的,不花一个钱的稿费,却赚到两三千法郎。巴贝做生意谨小慎微,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尽量在发票上打主意,克扣应付的款子;他印的书都自己送出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样能分发、收账。 印刷所老板见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对付;他们急等着用,付款时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开的账除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决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卢斯托道:“怎么样,这种交易咱们还要做下来吗?”

    “唉!

    老弟,“巴贝用亲昵的口气回答,”六千部书存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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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铺子当中。 书业界有个老前辈说得好:存的书不等于存的钱。 生意清淡啊。“

    艾蒂安道:“亲爱的吕西安,别听他胡说。 你上他的铺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一家破产的酒店拍卖出来的;他要节省,点的油烛从来不剪烛芯。 在那种若有若无的亮光下,架子上一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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