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百科全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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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堤上有一排杂乱的房子,房子是用三合板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用上流社会的说法这里叫做贫民窑,其中最破最烂的一间就是金珠的家。春天,小草在她桌下生长。夏天,雨水从她床下流过。秋天,落叶多么美丽。冬天,冬天就不要写了,她给一些人只带来了寒冷。有两个穷人这样谈论冬天:去年冬天,真冷,我的手冻了,脚冻了,耳朵也冻了。
是啊,我的手也冻了,脚也冻了,耳朵却没冻。
你有帽子?
我没有耳朵!
在墙角蹲着哆嗦的不是你,所以你无法体会那种寒冷。
住在河岸上那些破房子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盆盆罐罐,他们的职业是捡垃圾。河西是垃圾场,河东是废品回收站。他们从河西捡些东西卖到河东,就这样简单的维持生命。他们比城市的野狗起的还早,黎明时就走街串巷,蓬头垢面,手里拿着铁钩子,腋下夹着有补丁的空袋子,看见垃圾箱就上去乱翻一气。捡垃圾也需要经验。一个老头对一个新手说,伢子,我告诉你,工商局,国税局,计生委,公安局,招生办,医院,城市信用社,县委宾馆,交通局,这些地方的垃圾箱最肥!金沙江里有块石头叫做“那公”,有个船夫在上面捡到了一个贝壳,贝壳里有颗大珍珠。沧州烟草公司家属院西南角有个垃圾箱,曾有个幸运的家伙捡到了一条香烟,拆开之后,里面装的是一叠一叠的百元钞票。捡垃圾的有时也收破烂,我们常常听到胡同里有人这样吆喝:收酒瓶子的又来啦~~
谁卖破铜烂铁~~
谁卖废书废报纸~~
收酒瓶子的又来啦~~
谁卖纸箱子~~
谁卖易拉罐~~
收酒瓶子的又来啦~~
他们很穷吗?
不,垃圾箱就是他们的财富!
他们曾有幸捡到你我舍弃的东西。
他们是人吗?
也许是。
看看那些男女老少拿着铁钩子在垃圾山上爬,只能说他们是爬行动物。
他们的家在哪?
在河堤上。
各式各样的苦难彼此为邻。被家族抛弃的寡妇,失去了土地的庄稼汉,生了六个女儿不得不躲避计划生育的一家子,没有儿女的孤苦老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沦为赤贫的赌徒,有手却没有工作的哑巴,改邪归正的江湖骗子……他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临时的村落,除了捡垃圾再也找不到别的活干。犯罪分子也常隐藏在这一类的巢穴里。上面提到的那个没有耳朵的人,他就是曾杀死一家四口潜逃多年的大盗朱铜嘉。朱铜嘉被捕后交代出一个人:车老板。车老板在桥下开着一间旅店,那旅店又是饭店,同时也为过往的拉废品的司机提供汽油。警方怀疑车老板和几起案子有关,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捡垃圾的常常私下议论:车老板认识黑道上的人。
车老板的老婆失踪了。
车老板那里有妓女。
香港的暗娼将左手搭在右肩上暗示行人,泰国的人妖坐在玻璃瓶子里供人挑选,台湾的野鸡在男厕所里卖淫。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开;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有个女人走进车老板的旅店。在那天夜里,她上半夜是处女,下半夜是妓女。
第二天,车老板将一块写着“内有雅室”的牌子挂在了店门口。
从此生意兴隆!
那女人就是金珠。人一生下来就有贫富差别。金珠出生在一个叫金台的小山村,很久以前,当地出产金矿,现在只有石头。金珠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只记的母亲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跺着脚,恨不得把地球跺碎。父亲对她很好,给她买烧饼,给她买头绳。金珠十岁那年,在村口的水井旁,父亲对她说,妮,大马上回来。从此却杳无音信,一走就是很多年。直到十八岁,她母亲去世以后,有人告诉她,金珠,你爹也死了。金珠被邻居拐卖到沧州。除了卖淫,她还有没有别的路,肯定有,那就是死。
她曾经反抗,试图逃跑。她的左眼比右眼更含情脉脉,因为她的右眼被车老板砸瞎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哪一个女人不是天使呢?她曾经青春过,曾经幻想过,曾经用翅膀飞翔过。她容忍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开始任凭命运摆布。在某一个夜晚,她恶狠狠的向窗外吐了口痰,说,做一个坏女人算了!从此以后,金珠不再害怕什么,谁对她温存,谁对她粗野,谁对她怜悯,谁对她蔑视,都无所谓。金珠渐渐体会到做坏女人的乐趣,丑态百出,到了夜晚,她的屁股象荷叶似的荡漾。
没有客人的时候,车老板便折磨她。有一天,她问车老板,你老婆呢?车老板拍拍自己的肚子,嘿嘿笑着说,在这里。金珠有时会想起父亲,她忘不了父亲离去时的那张脸。有时,她感到羞耻的时候,也常常想,如果她父亲在坟墓里知道她当了妓女,肯定会再死一次。
美德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盒子,里面包装着邪念。附近住着的那些捡垃圾的老光棍,还有年轻人,也厚着脸皮来找金珠,和她讨价还价:你要的太贵,闺女,咱也是邻居,照顾照顾,便宜点,捡垃圾的换两个钱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也知道……金珠学会了撒谎。她将男人挑逗的欲火焚身,然后撅着小嘴说,今天不行,我月经来啦。她知道勾引,然后离开,寻找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抬高身价。她如此冷漠,美丽,仿佛头戴花冠,拖着长裙。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危险。她让男人们喝酒,喝醉,让他们争风吃醋,打架。她是闪亮,却照不到自己的陈旧。有些捡垃圾的妇女,好心的大嫂,常常劝告金珠,闺女,别干这行了,到老落不下好身子,趁年轻,找个相好的过日子吧!她喜欢上了一个司机。
那个小青年吹着口哨,关上车门,走过她的窗前。她看到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的肩膀和手。是的,有些男人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会爱上他。有了爱,就有了天堂,即使是在地狱,在困苦的日子里。爱使地球转动,使太阳发光,使万物生长。对她来说,爱的最高境界就是做爱。
金珠对车老板说,告诉那小青年,晚上我去他的房间。
夜色来临。
笑容是一个妖精,乳房是两个妖精。她上身赤裸,有些羞涩的站在那小青年面前。
我们的文明是妓女穿的那薄薄的裙子,现在那裙子也脱下了。
她闭上眼。
房间里,一只苍蝇趴在另一只苍蝇身上,一边飞,一边做爱,在空中达到了高潮,谁听见了它们的尖叫。高潮之后,金珠象一只猫伏在小青年怀里。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圈。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下次再来,嘿嘿。
小青年说完,将一张百元钞票“啪”贴在金珠屁股上。
金珠的脸立刻红了,她撅了撅嘴,说,我不要你的钱。
一个星期以后,小青年吹着口哨又来了。金珠将他的驾驶证藏在自己的胸罩里,闹了一会,金珠对小青年说,你带我走吧!小青年说,那可不行。
两个月以后,金珠对那小青年说,你得带我走,我这月没来,我怀孕了。
小青年说,不能赖我啊,谁知道你怀的谁的孩子。
金珠说,就是你下的种。
小青年说,我不管。
金珠说,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了,我肚子都快大了。
小青年说,你吃饱撑的吧!
金珠说,求你了。
小青年说,你这婊子。
金珠说,我……我爱你。
小青年说,滚……我揍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换来的是“我揍你”。他是这么坏,又是那么好,金珠想。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等待着隔壁房间那个心爱的男人。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响起来。半夜,金珠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她立刻批上毯子冲出去,一屁股坐在驾驶舱的副坐上。想跑,没那么容易,哼。金珠对小青年说。你回去穿好衣服,我带你走。小青年说。
我傻啊,一下车,穿好衣服,你早没影了。
那好吧,小青年恶狠狠的说。他踩离合,挂挡,加油门,车猛的一窜开上了公路。
第二天清晨,有个浑身赤裸的女人走在127国道上,她进入市区,立刻引起了喧闹。
早晨的太阳照着她的屁股,背,脚后跟。她捂着脸,长发遮不住乳房,乳头冻的发黑,她的小腹平坦,黑色草丛下是生命的源泉。我们也是从那里出生。
这是天地间多么奇特的景观。一个女人散发着原始的气息,在清晨走在自己的影子里。街上的人都惊鄂的大张着嘴。各种各样的目光象箭似的射在她身上,惊喜的,惊讶的,淫荡的,下流的,鄙夷的,怜悯的。变幻不定的心态,很多围观者也在那一刻学会了疑问。她是谁?她是一个女人,也就是说她是我们的母亲,姐妹,和女儿。
这好象是一个什么仪式。她走在无限的时间中,无限的空间里。每走一步都震撼着人的心,震撼着这个世界。泪水一路滑落,起风了,这个风尘女子一尘不染。
金珠捂着脸,穿过整个城市,回到车老板的旅店。她的屁股上有个清晰的鞋印,肚子里有个模糊的孩子,这都是那小青年留下的。她爱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金珠蒙上被子睡了两天两夜,从此她不再笑了,也就是说不再漂亮了。一个女人不再漂亮,就由春天直接到了冬天。金珠完全堕落了,给钱就让干,大声的毫无顾及的呻吟浪叫,她的身价由200慢慢降到了20块钱。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七个月过去后,金珠生下了一个早产婴儿。有了孩子,金珠的腰变粗了,乳房耷拉,屁股下坠,身材臃肿。她的客人越来越少,车老板越来越讨厌她。有一天,车老板对金珠说,你怎么这么能吃,你这个饭桶。第二天,车老板将她和她的“那小玩意”赶出了旅店。金珠在河堤上搭了间房子,以捡垃圾为生。她对邻居说,我要把孩子养大,我要让他上学,我要让他当大官。在一九九九年那个漫长的雨季,假如有人打着伞站在沧州郊区的桥上,会看到一个破房子里有位妇人用塑料盆接漏到屋里的雨,她的孩子在床上啼哭。金珠有时还会到那旅店里卖淫。二零零零年七月三十日晚,下着大雨,车老板的旅店里来了五个客人,其中的一个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另外四个衣着奇特。他们要了一桌子菜,大吃大喝,酒足饭饱之后,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很胖,脸上写着卖淫,手上写着失业,左边屁股写着贫困,右边写着无知,张开嘴就可以看见肚里的饥饿。她就是金珠。金珠在一张油腻腻的凳子上坐下,豪不客气的撕开一只鸡腿,哎呦,谗死俺了,很久没开荤了,没生意。一个黄牙齿的男人将金珠搂在怀里,揉着她的乳房嘿嘿笑着说,这回让你吃个够。这个男人就是丘八,旁边坐着的依次是周兴兴,铁嘴,屠老野,墙角的破沙发上躺着山牙。丘八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耍个游戏。这个游戏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坐怀不乱,黑话叫打波。就是让一个妓女坐在客人怀里,百般挑逗,谁家伙硬了,谁罚酒三杯。游戏开始。金珠的小嘴油嘟嘟,金珠的大腿肥嘟嘟。
她坐在周兴兴怀里,慢慢扭动屁股,眼神朦胧,风骚万种,很快,她说,硬了,喝酒。
她坐在铁嘴怀里,吞吐着蛇的信子,身体上下的动,轻轻喘息,一会儿她说,这个,也喝酒吧!
她坐在屠老野怀里,慢慢掀开自己的衬衣,把屠老野的手按在那两朵莲花上,她闭上眼睛, 很陶醉的样子,过了不久,她嘻嘻一笑,说,老家伙,快硌死我了。一轮下来,只有丘八没硬。金珠用鸡骨头敲着丘八的脑袋说,今晚,我和你睡,他们三个都是坏蛋。丘八哈哈大笑。
怎么还有个喝醉的,金珠看见墙角躺着的山牙,她站起来,啃着鸡骨头,扭着屁股走过去,说,这个也不能放过。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放慢,停住了。山牙半睁着眼,努力的抬起右手。他的眼中流出泪水。
金珠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楞楞的站在那里,许久,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大~
山牙是金珠的父亲!
第十六章 山牙之死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山牙在那个叫金台村的村口对自己的女儿说,我马上回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目睹了一个妓女的皮肉生涯,这个妓女就是他的女儿。
这个临死的人说话很吃力,断断续续的,我们实在没有心情真实的叙述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遗言,在这里就完整的转述一下,他死前对周兴兴屠老野他们交待了一件事:你们去红安县,在城西有片桑树林,你们把一条红色的丝巾系在最粗的那棵树上,那树下有我埋的东西,一些钱,你们分一半给金珠。第二天,你们去城东小井胡同,就是那条死胡同,有个人会从地底下钻上来,他会带你们去找高飞。我们以后不再有机会谈论车老板了。大概在山牙死后的第二天,有个穿一身白色孝服的女人在半夜进了旅店,出来之后,车老板赤裸裸的躺在床上,咽喉处有个大口子,他的阳具扔在墙角,睾丸在脸盆里浮着。人们始终没有查明那女人是谁!第十七章 小烟包
时间:一个雨天。
地点:动物园。
人物:父亲和他的胖儿子,一个少年,一对恋人,一个新疆小孩。
用枯树枝在地上划个圈,这个圈就叫动物园。
潮湿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神情忧郁,头发滴着水,爱情正啃噬着他的心,他盼望着一个女孩,步履轻盈,走在草地上,走到他身边。亭子里的恋人相拥。花朵湿漉漉的,金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那一排铁笼子里关着老虎,狮子,狗熊,鸵鸟,狼,豹,猴子。本文作者曾经看见一只猴子在笼子里手淫。笼子真的很有诗意。
现在,笼子前站着一位父亲和他的胖儿子。父亲说,儿子,要爱护动物,它们和人一样,瞧,那只大老虎正在给小老虎逮虱子。胖儿子的嘴里塞满香蕉,突然哭了。父亲说,怎么了?
胖儿子望着父亲说,我不饿。
父亲笑着说,那就喂猴子吧!
这时一个新疆小孩翻墙进来了,他的头发象鸡窝,脖子黑不溜秋,穿着一身烂衣裳,他笑嘻嘻的对着狗熊做鬼脸,将笼子拍的震天响。城市里常有这样流浪的快乐的小精灵。胖儿子抬头对父亲说,爸,我害怕他打我。
父亲说,别理他,走,去喂猴子。
他们来到关着猴子的铁笼前。胖儿子剥了个香蕉,父亲将地上的香蕉皮捡起来,郑重的对儿子说,要爱护环境。胖儿子说,怎么只有一只猴子啊?
父亲点燃只烟,可能是珍稀品种,是金丝猴吧,哦,不象,它病了,可怜的小家伙。
笼子里躺着一个小猴,眼神哀伤,毛脏兮兮的。
它就是小烟包。
胖儿子将香蕉扔进笼子里,说,吃吧,小猴。
小烟包坐起来,打个哈欠,眼泪和鼻涕直流,它看到抽着烟的父亲,便哀叫着爬过来,伸出手。
父亲说,再给它个香蕉。
胖儿子将所有的香蕉都扔进去,小烟包却不理会。它开始在地上打滚,两手抱着头,眼睛红红的,吱吱乱叫。儿子拍手笑着说,疯了,疯了,真好玩。
父亲说,这小猴到底怎么了。
小烟包指指父亲手中的烟。
父亲楞了楞,说,要这个啊,便将烟扔进笼子里。小烟包立刻捡起来猛吸几口,它蹲着,哆嗦着。
那个新疆小孩不知何时也趴在笼子前,说,看什么呢,我看看。
小孩咽了口唾沫,他看见了笼子里的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