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代-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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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似乎对他以后职务的升迁没有什么影响。他从团助理员、财务股长、后勤处长、军区后勤部供应部助理员、直升到军需副处长,都没有发生什么障碍。可是,正当他一帆风顺的时候,部队考察干部的工作开始进行了,在一次碰头会上,上级干部部门有位关键人物说了一句:“当初不守规矩的人,以后也不会守规矩!”
人家一句话就给定了性,他再往上升困难了,升不上去就不得不转业。干部部里的那些普通干事都很厉害,他们掌控着营、团级甚至师职干部的生杀大权,不管是老首长还是其他人,都得考虑他们说话的分量。
妻子发现宋沂蒙无缘无故走神,便狠狠地掐了他一下:“嗨,宋沂蒙,又走神儿了!”
宋沂蒙被胡炜一掐,脑子里清醒了,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从千里之外飞了回来,就像孙悟空翻斤斗。他瞟了一眼胡炜,妻子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和企盼,妻子的情绪一再感染了他,他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太愚昧,过去的事老琢磨它干什么?回家了,身份已经变化了,再也变不回来了,有妻子就等于一切都有了,有何它求!他离妻子近了些,把头偏向妻子的一边,享受着妻子头上柔发的香气。
大西北已经成为历史。搂着妻子上大街,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他搂着妻子的腰,努力把胸脯挺起来。最初,他还觉得这种动作有些半生不熟的味道,后来,他看看周围有不少男女这么做。于是,他渐渐地有了自信,这有什么生不生熟不熟的?这又不是新兵训练,有什么条令规范?还用得着有人在旁边喊一、二、一?
胡炜舒舒服服的,她发觉丈夫会搂老婆了,才一会儿功夫,就从生手变成老手了,她渐渐满意起来,满意之中还有几分得意。胡炜把嘴唇贴近丈夫的耳边悄悄地说:“有我在你身边,你还不踏实?”妻子的柔情让他那颗纷乱的心得到稍许的慰藉。
一个穿军装的漂亮中年文职女军官,挽着一个穿着军装却没有任何标志的转业男人,走在还算繁华的街道上,路人向他们递过诧异的目光。
天渐渐黑了,月亮光透过树梢洒了下来,就像一张密密的网,把两个人捕捉到一块儿。
月光的巢穴,这是生活的开端还是归宿?4
礼拜天,宋沂蒙跑到刘白沙家去赴老同学聚会。
刘白沙的老爹是“文革”前的副部长,家住在府学道胡同。这从明代起就存在着的街道上,一溜儿灰砖高墙,住着好几户部长家。关于他们家里的事,什么谁跟谁不和,什么添丁加口,什么前头老婆、后头媳妇,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民警一般不到他们家查户口,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布置个除老鼠、计划生育什么的,也只是在门房里嚷嚷两嗓子,就算完成了任务。
刘白沙家的大门虚掩着,宋沂蒙轻轻一推门就进去了。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前院中央有棵老桑树,足有几百年了,枝干稀稀拉拉,树皮疙疙瘩瘩的,但也和其他的树木一样,冒着嫩嫩的枝条。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远处飞过来,它们很累了,想歇息,它们在老桑树的上面绕了几圈儿,终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然后又飞了。
树下,一个高个子妇女正在晾晒衣服,她背朝着大门,专心致志地把一件件湿衣服挂在尼龙绳上。听见有人进来,她就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宋沂蒙,客客气气地问:“同志,请问您找谁?”
宋沂蒙抬头一看,心里暗吃一惊,这不是那天遇见的龙桂华吗?她怎么到刘白沙的家里来了?龙桂华还是穿着那件蓝色方格子维尼纶上衣,熨得笔直的的确良裤子,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映射在她的身上,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斑块晃动,分不清是叶影还是水渍。
“是找白沙吧?”龙桂华的口吻十分客气,她的声音略略沙哑。宋沂蒙犹豫片刻,仔细看了一阵,那挺直的身材,缺少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这真的是龙桂华!不知龙桂华是这家里的什么人,莫非她是刘白沙的亲戚?宋沂蒙的心里不禁漾起了一种莫名的妒忌,他见龙桂华诧异地望着自己,等待着回答,便只好装作很镇定的模样,有礼貌地说:“您好,我是白沙的老同学,他在吗?”
龙桂华含着笑,用手指指里边的院子,这意思是说刘白沙在家,你可以进去了,很显然,龙桂华并不认识这个当年的小校友。宋沂蒙有些失望,只好按照她指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跑了出来大声喊:“谁呀?”宋沂蒙睁大眼睛使劲一看,好不容易才认出来,他也激动地喊:“白沙!”
记得多少年以前,刘白沙还是一个瘦麻杆儿似的人物,学习成绩一般,人长得又龌龊,女孩子们都不喜欢他。
刘白沙小时候有点好色,经常跑到女孩子扎堆儿的地方咧咧,有一次让几个漂亮女孩子打了出来,原因没别的,就是嫌他长得太丑。没想到十八年没见面,怎么一下子“换了人间”?这家伙胖多了,变得高大伟岸、满脸肥肉,额头上冒着油光,头发黑黑的,只是一对煽风耳和一双丹凤眼没有变化。
刘白沙也认出了他,这不是那个臭老九吗?整天摇笔杆子、舞文弄墨的那个,当年,他都写了些什么呀?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池浅王八多,还有,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现在看,统统是胡说八道,亏得当初工宣队还说他是“保皇派”!刘白沙想起当初宋沂蒙那文绉绉的小模样儿,兴奋得哈哈大笑,一拳头打在他肩膀上:“哈,兄弟,一猛子扎了二十多年,你可冒出来啦!”说着,刘白沙就拉着宋沂蒙进了里面院子。
这是刘白沙他爹和家属们住的地方。院子四周一圈平房,大约共有十几间,满院子都是花盆儿,种着等待盛开的月季花,每只花盆儿前都插着一块小木板儿,上面写着月季花的品种,有玛瑙黄、伊利莎白,还有太阳红。
刘白沙身躯胖大,像个统兵的大将,搂着宋沂蒙就像搂着一根权杖,让宋沂蒙明显地感到一股子不平等。刘白沙只顾搂着宋沂蒙的膀子往里走,边走边嘻嘻哈哈说:“老爷子他们都没在,今天咱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说着,就到了大客厅,推门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屋子人。他立刻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刘白沙是今天聚会的东道主,乘着热闹,他眉飞色舞地向宋沂蒙说:“这些都是咱们的老同学,来,那就不用我介绍,请你来一个一个地认!”二十多年过去了,人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宋沂蒙挨个看、挨个认,竟然没有认出来几个人。
这时,一个谢了顶、小个子、瘦瘦的男子主动站起来,含着神秘的笑容说道:“兄弟,我是崔和平!”宋沂蒙马上去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哎哟哟!这么多年还这样儿,没变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现在是官倒!”崔和平满腹委屈:“倒什么倒?都倒大街上了!”大家听罢,纷纷会心地笑起来。
宋沂蒙听说过“官倒”,现在这名词儿实在时髦,没想到今天他真的见到了“官倒”。大家还想刨根儿问“官倒”的事,可刘白沙却不让说了,他摸着崔和平的秃脑瓜子,笑着说:“你们看崔和平比从前帅多了,是吧!”
这一堆人里,只有崔和平一人知道刘白沙为啥怕提“官倒”的事,那时,刘白沙死乞百赖要通过他调到总公司,而且他也已经给办了,上面准备给刘白沙弄个正局级,可刘白沙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突然变了主意,不来了。刘白沙这小子,太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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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和平的父亲早年在延安是很有名的人物,在延安开展“抢救运动”的时候,他是中央社会部派出的工作组的一个负责人。在追查“国民党特务”的活动中,他曾经是一个很积极的活跃分子。可是随着运动的深入,特务越查越多,,最后,连负责这次肃反运动的专案组成员也都成了特务,崔和平的父亲也被关了起来。
肃反扩大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引发了中央的注意,及时纠正了肃反中的错误。毛泽东还亲自出面安抚,在中央党校大会上脱帽鞠躬,对被错抓错整的同志表示歉意,崔和平的父亲和许多被打成特务的人一起,感动得痛哭流涕。
全国解放后,崔和平的父亲曾任东北局经委副主任,“文革”中死在沈阳。崔和平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工作过,那是一家被人称为“官倒”的公司,去年被撤消了,现在,他连个固定的工作单位都没有,东游西逛的,自称是干部子弟中间的破落户。崔和平自幼崇拜刘白沙,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跑,人家都说崔和平是刘白沙的基本队伍。
“这位是S部兵改工办公室副主任刘白沙刘大人,局级呐!”说这话的是一位烫着大花儿头发、鼻子上有块黑痣,长相极一般的女人,她仰靠着沙发背上,拿手指着刘白沙的脑门儿,语气里充满了挖苦。
宋沂蒙与这女人很熟,她叫冯萍,她妈曾经是一个工厂的党总支书记。文革时她妈挨斗,斗怕了就设法跑回家里躲着,一些工人造反派就天天到她家里捣乱,从早到晚没完没了。于是冯萍就打电话请求宋沂蒙帮忙。宋沂蒙二话没说,立刻找了几个中学红卫兵冲到她家,在几个孩子的保护下,她妈乘机跑到青岛三姨家躲着去了,一躲就躲到了军宣队进驻。
宋沂蒙以为自己帮过她们家的忙,起码应当算个朋友,可是没想到这女人后来还是把他给害了。
1983年,部队按照中央统一部署开始整党,对党员进行重新登记,整党小组的人找到宋沂蒙,请他提供两个人的姓名,以便方便了解情况、登记过关。人家也是好意,宋沂蒙不知深浅,就随便提供了两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冯萍。
不料,冯萍对外调人员说,在“文革”期间,宋沂蒙曾经带人到家里吵闹,还害得她妈得了心脏病。这两句话真叫宋沂蒙吃不了兜着走了,部队差点没把他列为在“文革”中打砸抢的“三种人”。
宋沂蒙得知此情况,连呼冤枉,这可真是百口莫辩的无妄之灾。幸亏整党小组的同志没有轻信,后经多方查证,宋沂蒙终于获得解脱。
那是在学校的一次批斗会上,冯萍正慷慨激昂地炮轰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校长亢冰之,一大群反对者冲了上来,去抢她的话筒,讲台上乱成一锅粥。宋沂蒙觉得冯萍孤身一人难抵数十众,就挺身而出,上前解救。混乱中,他不知如何举措,竟然搂了一下她的腰。这一搂不过千分之一秒,可让冯萍十分恼火,因为他看见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眼光比对仇敌还狠。
也许就是这一搂,就让这女人在十几年后,还把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齿。起初,宋沂蒙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后来终于有人告诉他,说这鼻子上长着黑痣的女人是性冷淡,性冷淡什么意思,那就是不准男人搂,搂一下,那怕是千分之一秒,她都要记恨你一辈子!
后来宋沂蒙曾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冯萍,令她恩将仇报,血口喷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或许能算是原因。
这会儿,冯萍见了宋沂蒙也不打招呼,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宋沂蒙也不理她,连瞧都不瞧她一眼。事隔多年了,宋沂蒙觉得她仍然那种尖酸刻薄的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俗气。
想着,他不禁同情起刘白沙来,他想,老同学之所以能够聚一聚,还亏了刘白沙出面,否则怎么能聚得起来?人家刘白沙谁也没得罪,这是干嘛呀!他很想帮刘白沙一把,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给刘白沙敬了个礼说:“敬礼!向刘副主任报到!”
这个礼敬完了,他就后悔了。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平时不大与人开玩笑,也从不无缘无故巴结人,可是今天当着许多老同学的面,给刘白沙敬了一个礼,会不会让人家看成是一种巴结?
给上级敬礼,给下级还礼,这种动作在部队的时候,天天不知多少回,他敬礼敬了二十年,胳膊肘的肌肉都练硬了,于是他就成了习惯。所以他见了官阶高的,腿肚子自然而然地挺直,不觉想行礼,这种习惯延续下来,一时还改不掉。
宋沂蒙给刘白沙敬完礼,敬完了又后悔,内心里一片凄凉。
其实,宋沂蒙的举动和言语,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理解,因为谁都明白,对于一个从部队转业回来,正在找工作的人来说,任何一个有职有权的人都可能是他投奔的对象。
刘白沙当然也明白这个意思,只见这从小就油滑的刘白沙,懒散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随意向大家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副主任呀?就这么回事儿,干不好瞎干!”刘白沙的幽默,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刘白沙笑得最开心,他的谦逊是言不由衷的,他在说干不好瞎干的同时也在想,你们懂得屁!老子今天是副主任,将来就是正主任,或者更高。他的笑是那种得意的笑,有着垄断真理的感觉。小的时候,他就不只一次垄断过真理,学校组织看电影,里面描写了法国18世纪的战争,孩子们都说奥匈帝国的一半是奥地利,他非说不是奥地利而是澳大利亚,还说是他爸说的,人家听说是他爸说的,于是就相信了,还夸奖他懂得多。
今天的聚会是他安排的,他这几年仕途平稳,很早就当了司局级干部,他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到过去的老朋友、老同学,他想把大家聚在一起,放松地吹一吹、聊一聊,这种快感是在办公室里得不到的。
他精心选择了聚会的参与者,选择崔和平是因为他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呆过,这家公司的背景十分特殊,里面有好多能量极大的人,这家公司虽然被撤消了,影响却不小。选择宋沂蒙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军方背景,他的岳父虽已去世,但他的老婆却在军队高层里有熟人,这在自己的关系网里可算是弱项。
说话间,刘白沙从人堆儿里拽起一个白胖子,笑不可遏地对宋沂蒙说:“沂蒙,这位你不会不知道,1968年,不但敢跟军宣队顶嘴,还踹了人家一脚的那个,祁连山,知道吧?”这个人个子不高,又白又胖,四方脸,扁平鼻子,头顶上也剩不下几根毛了,宋沂蒙模模糊糊还认得出。
“祁连山吧?当然知道,当年,我是服从了伟大领袖教导,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啦,还是老实人吃亏!后来你上哪儿去啦?”
祁连山听了宋沂蒙的话,似乎很得意,他捂着嘴不住地笑,过了一会儿,自己贬自己说:“个体户,没出息!”
刘白沙上去就捅了他一拳,然后夸奖道:“这可不是一般个体户,当代著名文物鉴定家,他擅长古瓷器鉴定,很有两下子!”
这祁连山也是三里河一带的子弟,父亲是国家计委的老处长。当初他的头发长得又浓又密,后脑勺儿上长着三个漩儿,孩子们都说,一漩儿横,二漩儿愣,三漩儿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种调皮捣乱,打架不要命的小霸王。
“文革”后期,祁连山就是不肯上山下乡,谁拿他都没办法。一直到1975年,才在街道办事处的帮助下,到历史博物馆当了司机。在博物馆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见得多了,熏也熏出来了,渐渐地,他喜欢上了文物这一行。祁连山这家伙有心眼儿,每逢节假日,就开着公家的车到农村收古董,十多年以来也就有了些好东西,眼力也大有长进。有了点资本以后,他就辞掉公职跑单帮,专门倒腾古董,发没发财不清楚,有多大名气也不清楚,说“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