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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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目缓缓扫过四周,面前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俱像要被他望穿一般,静静承受着那透刺一切的目光。这刀锋般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园中潺潺穿行的溪水之上。
水势平缓,水声很轻。宛如拂晓的叶尖滚下露珠般微细,佳人酣眠时匀淡的呼吸般轻柔。
声音虽静,但这水却不是静的。
水在动。
水势乃随地势而行,且自始至终只能有一个方向,自上游汇至下游!饶是四周风景再相似,水流却无法逆转,只要顺流而下,必可寻到出路。
当下,戚少商拉了顾惜朝沿溪而去。
他心里,不可谓不急,亦不可谓不惧。两人在庄中逃得这些时候,仍未有人阻拦,实是有违常理。尽管戚少商与那庄主夫人素未谋面,但直觉告诉他,对手绝非泛泛,是以他脚上虽加劲力,心中却未敢怠慢。
两人循径索至山庄尽头,眼见百余尺外便是一丈来高的围墙。戚少商驻足停下,留心望了望四周,但见这百尺路上的青砖与之前来路上的颜色有别。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贴地向前滚去,几块青砖受重微沉,触动机簧,夹道暴雨梨花一般射出漫天金针。戚少商觑准了那几块纹丝不动的青砖,俯身拾了几块石头揣进怀里,欲试一段行一段。可没有机关的落脚之地极为有限,他见顾惜朝一脸迷蒙,只道他神志混沌,不能踩准方位,于是一横心将顾惜朝扛到了肩上。
戚少商情急之下,动作难免粗鲁。顾惜朝腰腹撞上他钢铁般的肩膀,蓦地吃痛,险些哼出声来,只得咬牙硬忍。
戚少商一面抛石块一面左纵右跃,百尺青砖路倏忽将尽。顾惜朝上半身倒悬在戚少商背后,只望得着他的脚后跟,和他脚下掠过的一块块方正的青砖。
突然,他眼前一紧,仿佛见到什么怪事——戚少商即将落脚的那块青砖,与四周的砖块有缝隙。那分明是可供活动的缝隙。那是块安了机簧的青砖!虽然之前用石块试探时没有响动,但从顾惜朝的角度如此近距离地看去,那块青砖确是机关无疑。
戚少商的脚还没有落下去。
戚少商的脚马上就要落下去了。
顾惜朝连忙出掌在戚少商后心轻拍,喝道:“闪开!”
戚少商背后骤然受力,又乍听顾惜朝口中呼声,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跃去。
落地的刹那,脚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根一尺来长的铁签穿足而过!那铁签在他踩上青砖的瞬间升起,戚少商连躲闪都未及已被它钉住了左脚!逼人的寒意却从背脊钻了上来,戚少商双目睁得浑圆欲裂,口中却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丝惊呼。满脸的难以置信似曾相识,一如两年前他被一把小刀隔帐刺入腹部,蚀骨的寒意冰冷了他的手脚,脑海中顿成空白。如今,这熟悉的感觉再次蔓延,溢遍了四肢。
他不信,他不信!
●(七)
顾惜朝拍完戚少商那掌便已跃到路口,待他重新爬起身来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正想开口,却听身后一个女声侃侃道:“多谢顾公子帮忙。这戚少商恁的了得,密制的毒药也奈何他不得,庄中上下又全都手无缚鸡之力,正愁擒不住他。这下可好,废了他一只脚,料他插翅也难飞了。多亏顾公子事先通报,又献出如此妙计,真是功不可没啊。”
戚少商一字一顿地喝道:“顾、惜、朝!”每一声都像是要喝出血来。那眼中,不仅是感到被骗的愤恨,更有没顶的绝望!
顾惜朝张了张嘴,望见戚少商惨白的脸孔在惊怒之下暴起的根根青筋,充血的眼睛喷薄出的骇人杀气,倒吸了口冷气,缓缓别过眼去,抿嘴不语。先前自己的一掌一呼,已先自曝了装疯的事实。一个刚被拆穿了谎言的人,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他没有说第二个谎言?
他站定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没有表情。
四下里涌出许多壮汉,戚少商被钉住了左脚,血流如注,又遭重重包围,负隅挣扎了一番好容易才被擒住。他就像一头濒死的雄狮,喉底一声长啸,惨烈无比。彪壮的汉子们将这头困兽五花大绑,先前拳脚上吃了亏的人也趁机狠狠踹上两脚泄愤。
戚少商凄厉的吼声愈来愈远,顾惜朝心头一凛,定定望向身后的白夫人,道:“这全在你算计之中?”
白夫人掩嘴笑道:“这里哪一处不在我掌握之中?况且庄中布局繁复,堪比迷宫,唯一的出路便是依水而行。我一早知道你们要逃,特派了人守在暗中。你们只道那机关是死物,却不知识得操作之人可随时改变机关的发动。我不过命人刻意卖了个破绽,你们便乖乖上钩了。”
原来戚少商一脚踩入藏有机关的砖块当真不是巧合,乃是有人暗中瞅准了他落脚之处刻意为之。顾惜朝大怒,质问道:“你废这一番功夫又是为何?”
夫人悠然道:“反正顾公子与那戚少商仇深似海,我除掉他,卖个人情给顾公子来换那三宝葫芦,不好么?”
“不好。”顾惜朝此话一出,果真叫那庄主夫人吃了一惊,他道,“这么一来,戚少商的性命岂不是记在顾某的账上了?”
“你倒是想亲手杀他?”白夫人。
“是。”顾惜朝笑笑,答道:“因为你不配。”
白夫人脸色愠了,道:“舒舒,把顾公子送到‘上房’去。”
舒舒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乖乖地垂首敛目,走到顾惜朝身边,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公子,随我来吧。”
路径盘折幽深,想来这新的囚室只会愈加隐秘晦暗,决不会再似先前那般窗明几净。舒舒见离主子已远,悄声正色道:“顾公子,你还是快把三宝葫芦交出来吧,早些交出便少吃些苦头。”
顾惜朝轻描淡写道:“多谢姑娘提醒,顾某知道。”
舒舒见他浑无改意,急了:“顾公子,你若一味顽抗,她会不惜用刑!”
顾惜朝不答反问:“舒舒姑娘对顾某如此回护,不怕主子怪罪么?”
舒舒被问得窘了,涨红了脸不作声。
半晌,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那三宝葫芦,是你妻子送你的,对么?”
顾惜朝一愣,轻轻点头。
“所以……你才不愿交出来?”
顾惜朝笑笑,不置可否。
舒舒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升了上来。她看看顾惜朝,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可她却知道,他的心意重逾千钧。这个人,之前只道他机敏深沉,却不料也是个执著至斯的痴情人。
顾惜朝随舒舒来到一座假山跟前,只见她拧住块石头一旋,石门便隆隆打开,两人沿山中密道蜿蜒而下,夹道阴风彻骨,寒意逼人。舒舒停在密道底端的一方石门前,叹气道:“顾公子,进去吧。”
顾惜朝报以一笑,撩起袍角,俯首钻进了那狭小的门洞。房间里潮气扑面,夹带着浑浊的铁锈味道和……腥臭的鲜血味道。舒舒晃亮了火折,顾惜朝这才看清,这分明是一间刑室!
“这些刑具,顾公子可都认得?”白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惜朝镇定地环视了一周,负手昂然道:“自然认得。这天下闻名的五大酷刑,顾某怎会不识?”
“哦?”夫人应道。
顾惜朝随手拿起一把铁梳,缓缓道:“这第一件,叫做‘铁齿梳’。据《旧唐书》载,武三思曾派周利贞逮捕桓彦范,将他在竹槎上曳来曳去,肉尽骨现后方才杖毙。这‘铁齿梳’一刑,便是由此而来:先将受刑者除去衣衫,裸置铁床之上,再沃以沸汤,用铁齿梳一下一下地刷去皮肉,露骨方毕。”
他搁下铁梳,踱了几步,指着一个大瓮道:“这道刑罚,亦为武皇时期所创,创刑之人乃是酷吏来俊臣,刑罚名叫‘请君入瓮’。乃是将人犯塞进瓮中,于瓮底累薪焚之,若不招供,便烹煮至死。后此人亦死于此刑,实乃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顾惜朝继续朝前踱步,停在一双铁鞋前,道:“这第三件,叫‘红绣鞋’。行刑时将铁鞋烧红,着于犯人足上,再鞭其前行,虽闻皮焦肉烂之味而不可停。铁鞋除去之时,皮肉尽皆扯下,双脚尽废。”
“这些绣花针,看来虽平平无其,但若扎在一些特别的地方,远比上夹棍还要痛入骨髓。”顾惜朝拈起桌上的几根细针,眯了眼道,“比如……指甲缝。俗语道:‘十指连心’,针尖扎在十指,便如扎在心脏,锥心刺骨地疼。这道刑,便叫做‘见缝插针’。”
他放下针,望着一边竖着一根木柱的长条木凳,微微变色。无论先前四样刑具多么狠辣歹毒都未曾动容的顾惜朝,终于皱了眉头。他缓缓道:“这最后一样刑具,叫‘骑木驴’。将受刑人吊起,置于木柱顶端。使木柱对准他的……他的下身,而后放开,使人体下坠,直至木柱自口鼻穿出,受刑人常历数日方才气绝。”
“好,好。”白夫人拍掌赞道,“既然顾公子对这些刑罚了若指掌,想必亦不需我再赘言个中厉害。总之,若顾公子不肯说出三宝葫芦的下落,休怪我待客不周!”
顾惜朝冷笑道:“夫人想用刑么?”
“怎么,你不怕?”白夫人反问。
“怕。”顾惜朝道,“但顾某更不想死,所以只有忍了。”
●(八)
白夫人为了三宝葫芦又怎能当真损了他性命,见这些刑具竟吓不倒他,也暗自烦恼。她冷笑一声,道:“好,好你个顾惜朝。我总有法子让你老老实实供出宝物所在。舒舒,走,将门锁上,让顾公子在此地好好考虑清楚,要反悔也还来得及。”
舒舒看看主人,心道不妙,小姐凡事都不会善罢甘休,用刑不成,只怕会变本加厉使上更恶毒的法子,那顾惜朝他……舒舒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人动了情,实在不想见他被折磨得非人非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不其然,庄主夫人一出假山洞口,便对舒舒道:“明天在顾惜朝的饭菜里放些忘尘散,到时候他便是废人一个,就算有满肚子的鬼心思,也使不出来了,我问他什么他便会答什么。”
舒舒心下不忍,小心翼翼道:“小姐,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太绝了?服了忘尘散便和死了没两样,整个人行尸走肉如同傀儡一般,这顾惜朝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毁了岂不可惜?”
“你今天话为什么这样多?竟管起主子来了。”白夫人厉声道。
舒舒被说懵了,闭嘴乖乖地跟在夫人身后,心里却惶惶不安。一想到那顾惜朝丰神俊朗、清逸飞扬的样子转眼将不复存在,她心里便格外不是滋味。如此的牵肠挂肚,她这十八年来,也还是头一遭。莫非,这便叫做缘分?
舒舒领了忘尘散,一步慢似一步地徘徊在石径上,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顾惜朝关押的假山之前。她凝望着黑魆魆的山门,手中的瓷瓶越攒越紧,咬着牙呆立半晌,眼见天际微蒙,曙色将现,猛地转身发了疯似的飞奔。
守在山庄另一处牢房外的家仆见舒舒一路奔来,大感讶异。“快开门,小姐有事要我问戚少商。”舒舒喝道。她平素乃是庄主夫人的亲信,俨然庄中第二个主子,家仆自然不疑有他,开了门迎她进去。
“小姐要问的是机密要事,你们都给我在外面守着。谁要是耳朵里钻进了半个字,小心你们的脑袋!”舒舒回头瞪眼。
家仆们闻言乖乖退守到门边,不敢踏进半步。舒舒深吸一口气,攒了攒衣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快步向囚室走去。
戚少商听到铁门沉重地开合声,从一片漆黑中抬头,见是舒舒,奇道:“是你?”
“戚少商,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你肯是不肯?”舒舒开门见山道。
戚少商傲然道:“戚某如今已沦为阶下囚,身上既没有你们可以贪图的宝贝,也不知道什么藏宝的秘密,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
舒舒跺脚道:“我不但不要你什么宝贝,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条件是,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有什么事,是姑娘做不得,而戚某却做得的?”
“带顾惜朝离开这里。”
戚少商大奇。
舒舒知他不信,只好将缘由道来:“这画眉山庄唯一的出路便是你们先前寻到的水道。但沿水边陆路行走并没有通路,只有从那百尺青砖路旁潜入水下,才能觅到出庄的暗门。顾惜朝一人走不了,所以,我要你和他一起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戚少商问。
舒舒粲然一笑:“我说过,我要嫁他。可我又怎能嫁一个死人?”
“死人?你们要杀了他?”
“就算现在不死,到了明天,也和死人差不了多少了。”舒舒叹气,道“小姐要对他用忘尘散,服了那药,便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心念俱死,空剩个皮囊。”
“你之前说,离庄必须由两人合力才行?”戚少商听到顾惜朝尚未遇险,便又归于冷静,继续盘问,“那么,你们是刻意把我和他分开,好叫我们孤掌难鸣?”
“不错。”事到如今,舒舒也已没有必要再作隐瞒。
“所谓通风报信根本子虚乌有?”戚少商追问道。
“不错,小姐一早派人伏在暗中伺机而动。顾惜朝不过是好心提醒你避开机关,却不慎中了我们的圈套。这样一来,即便你们中任何一人有机会逃脱,也万万不可能两人同行,那样便永远不可能闯出这座山庄。”
戚少商疑惑得解,仿佛卸下什么负担一般,展颜一笑:“果然。”
舒舒奇怪道:“你又怎么知道不是顾惜朝出卖你?”
戚少商点点头:“我原本确以为是他害我,但运功后发现自己并未受内伤。发生变故时他曾在我后心拍了一掌,若他未疯,自然功力还在,何以这一掌竟不用内力?以顾惜朝的为人,若想置人于死地,决不会手下留情,徒增后患。”
“你对他倒是了解。”舒舒感慨道,“那废话少说,我给你身上鼠毒的解药,你答应我带他安全离开,这笔买卖你做是不做?”
“做。”
舒舒立即转身去墙角取了戚少商被收缴的逆水寒,挥剑斩了他身上铁链,伸手递过一颗药丸,道:“给,这是解药。”
戚少商接过药,看了一眼舒舒,便仰面吞了。他见到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先前小心谨慎的防备和左顾右盼的掩饰,竟清澈得一望见底,更透出几分焦虑,几分关切,几分痴,几分傻。他信自己的直觉。更何况,此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戚少商伤重,脚步略嫌滞涩,便由舒舒提了逆水寒当先走了出去。一阵白光乱闪,守门的家仆便纷纷砰然倒地,连哼都未及哼上一声。她回剑入鞘,将逆水寒塞回戚少商手中,急道:“跟我来!”
两人行至顾惜朝囚禁之地,舒舒趁守卫不备,一古脑儿将他们全部解决,径直开锁救人,不敢有片刻怠慢,心里时时提防着不被主人察觉。反倒是顾惜朝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你们……你们这是……”
●(九)
舒舒解开捆住顾惜朝的锁链,拉了他手便往门外走,边道:“我们这是来救你啊,呆子。”
“救我?为何救我?”顾惜朝眼中写满了怀疑。
舒舒嫣然一笑:“怎么,傅晚晴救得,我就救不得?”
顾惜朝心里如遭重锤,忿忿甩开她手,闷道:“我用不着你救。”
“自己的性命,自己尚不重视,何谈受人尊重;自己不愿挽回,何谈受人援救。”戚少商冷冷道,一双眼径直逼视顾惜朝。
顾惜朝循声回头,正正对上戚少商那大而坚定的双眸。
对视。
戚少商的眼睛沉如深渊,冷傲得仿佛披了一层霜。可再细细看去,那眼里又似有荒原里亮起的烁烁星火,虽然微渺,却窥尽了顾惜朝心中的沟壑曲折。眼神那么远,又那么近。
顾惜朝捉摸不透。戚少商的确变了,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变,因为那场追杀而变,也因为环境而变。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