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吴王阖闾忽地站了起来,又坐下了。他想,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不必失态。
城墙上的漪罗却叫了一声:“完了!”
当眉妃、皿妃被兵士松松地捆绑着,轻轻地推上来的时候,夫差血撞天灵,要冲将下去。阖闾挥手一拦,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惊慌。眉妃抽空儿既是对阖闾,也是对夫差,妩媚地笑了一下,似乎对捆绑不但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趣。皿妃则做出一脸的严肃和悲壮给孙武看,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鼓励。她愿意受点皮肉之苦,帮助妹妹的丈夫成功,同时也是她对孙武的报答。
孙武说:“斩首示众。”
出人意料!
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孙武狮子般地又大吼一声:“斩首——示众!”
是真的了!
第一个要瘫倒的是城墙上的孙武之妾、皿妃之妹漪罗;第一个料到大事不妙的是帛女;第一个担心无法收场的是伍子胥;第一个心肝被揪疼的是大王阖闾;第一个冲过来要和孙武兵刃相见的是夫差,而那五百后宫妇人和数千民众全都做出了无声惊叹,瞠目结舌!
一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秋风抖动着五色的大纛,发出撕裂布帛的撼人心魄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眉、皿二妃没有晕过去。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样的,刹那的惊呆之后,拼命地挣脱着武士的捉拿,吼叫着:
“大王救命啊!大王——救命!”
泪如雨下。
世上没有比即将掉脑袋的美丽的嫔妃的呼号,更令人动心的了。
孙武不动声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呼啦啦翻卷着的大纛。
阖闾站着高喊:“寡人的爱妃杀不得!夫概,夫差,叫他放人!”
武士们停止了动作。
伍子胥尽量给孙武留个台阶:“两位队长,知道死罪了吗?孙先生如若饶你们不死,敢不效死率队操练吗?”
两位王妃连声道:“小女子知罪!”“孙先生饶恕!”
孙武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没给伍子胥面子。
伯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长卿请息怒,没有这两位王妃,大王是吃不下饭的。意思到了,请手下留情。”
夫概也施一礼:“孙先生还是遵从王兄之命为是。”
夫差冲过来,剑拔出了一半儿:“孙武,你怎敢杀父王的爱妃?胆子是不是大了点儿?”
孙武冷笑一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将之道,贵在有威,威行于众,严行于吏,动三军才能如动一人。今日孙武受命于君王,便来行令,令行禁止。”
阖闾已经匆匆忙忙走过来,边走边道:“孙爱卿,寡人已经知道你是最会用兵了。”
孙武抱剑向大王施礼:“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
顷刻间的僵持。
阖闾在半路停下来了。
孙武施礼之后,不肯抬起身来。
夫差的剑已出鞘:“少嗦,放人!”
孙武举剑:“大王的磬郢之剑在此,孙武代行大王之命。”
伍子胥拦住夫差:“孙先生,将二位王妃各杖责二十大板如何?”
阖闾无限怜惜地看着两位魂飞魄散的眉妃和皿妃。二位美妃已滚了一身的尘土,云裳披散,泪流满面,眼巴巴地等着他救命。他又抬眼看了看孙武,万万没料到一番醉话,引出了如今的结果,也没料到这位看似温文尔雅、书卷气很浓的白脸孙武,竟是个执著,倔强,胆比天大,铁石心肠的汉子。叫他立即收回赐给孙武的执行军令的权利,很难。出尔反尔,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料,谈何王者的尊严?叫他依从孙武,杀了二妃,也很难,世间恐再也没有如眉妃皿妃这般美艳、这般可人、这般懂得他的喜怒哀乐和温凉寒热的女人了。他曾经称这两位爱妃是——衣上的领子,袍上的带子,白天的影子,夜里的席子,上山的鞋子,过河的筏子,乘凉的扇子。
他必须艰难地抉择,他夹在孙武与二妃之间。
他猛然间一拂袖:“寡人不看了!”
抽身而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把眉、皿二妃的性命丢下不管了?意味着二位爱妃的头颅任孙武发落?这正是阖闾作为一国君王的聪明狡黠之处,他不忍看下去,不再看下去和无须看下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一走了之,既回避了难以割舍的情感的纠葛,又等于残忍地抛弃了二妃,让她们去死。王僚是他的堂兄弟,庆忌是他的侄儿,他命人去刺杀了这些血缘亲属,从不皱眉的。他不会做儿女之态,他不怜惜什么人命不人命的,他又一次这样决断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孙武淡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眉妃和皿妃哭叫着:“大王不能走!”“大王别扔下小女子不管哪!”然后,眉妃便要去抱住夫差的腿,哭叫着:“王子,你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吗?”
当然,不忍心。
夫差还是个十六岁的血性少年,他泪水夺眶而出了,额上青筋暴突,一边吼着“父王你不能走”,一边要去解开眉妃的捆绑。
伍子胥拦住了夫差。
夫差急得跺脚。
皿妃哭叫着:“长卿”“长卿,我和漪罗……父母双亡,抛下妹妹孤苦伶仃怎么活啊!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这没有心肝的孙武!……”
哭诉,哀求,咒骂,最后晕倒了。
极其短促的时间里,孙武的心在打颤。可是他知道他必须绷住神经,也绷住脸孔,他知道只要一心软,孙武便不再是想要指挥千军万马实践孙子兵法的孙武了。他十分明白,也一样十分地难于抉择:一个眉妃,是王子夫差钟情和偷情的女人,一刀砍下去,实在不知何时才能了断这番孽债,他和王子的关系将永远有了刀痕;一个皿妃,是他爱妾漪罗的一奶同胞姐姐,一刀砍下去,不知怎样弥合他与漪罗的创伤。他似乎听见了漪罗正在哭叫着姐姐,也哭着哀求着他刀下留人。他在这一瞬间就让漪罗失去了最后一个血缘联系了吗?他在这一瞬间就要让非凡美丽的年轻的妃子魂归黄土了吗?可是你必须这样做,别无抉择。你的叔父司马穰苴一语“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孕育了驰骋天下的军旅,你比他又如何?你用你的斧子,教天下治军之道;你用你的临机决断,示天下为将之责;你的韬略,你的战策,你的阵图,你的竹简,你抛弃故里奔走吴国,你策划推荐要离去死,你不平你烦燥你忧虑你惆怅你狂想你妄想你奢想的,不就是挥手之间,三军动如一人,攻如行于九天之上,守如藏于九地之下吗?
你还等什么?
“行——刑!”
他的声音又嘶哑,又凄厉,又可怕。
二妃被拖下去的同时,夫差在狂叫:“孙武你不知道你的脖颈也是肉长的吗!”
在二妃被拖下的同时,孙武没容五百妇人唏嘘,立即祭举着磬郢之剑:
“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
鼙鼓声大作。
鼙鼓声掩盖了砍落眉妃皿妃头颅的咔嚓声。
鼙鼓声里,五百妇人精神极度紧张和集中起来,没有人愿意顷刻间身首异处,没有人再敢怠惰,没有人再是被娇宠的弱女子。长戟似乎也变轻了,犀甲似乎也不多余了,脚步也变得有力了。五百妇人竟然自动地随着鼙鼓节奏发出了整齐的呼号,那呼号也不再尖利刺耳,变成杀气腾腾了。军中没有女性,军中没有性别,这些话在此时此刻的吴王台上,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
一切都是过程。
当五百妇女回宫之后,吴王台上,喧嚣重又变成了沉寂,尘灰渐渐落下。走了,都走了,帛女早就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漪罗走了,夫差带着余怒和眼泪走了,伍子胥也走了。
孙武要一个人留下来呆一会儿。
孙武站在空空荡荡的土台子上。
他听见了一阵乌鸦的聒噪,看见成群打伙的乌鸦低低地盘旋。
是来啄食眉妃和皿妃落下的头颅吗?
他抓起土块,向乌鸦掷去,什么也没打着,乌鸦们飞走了。
土块沉重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发现衣袖上有紫黑的东西,是凝血吗?哪儿来的血?
他不懂。
他敢言,敢怒,敢于发号施令,敢于残酷地顷刻间杀掉了大王的爱妃,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在这个黄昏,害怕回到自己的府邸去,害怕回去面对十六岁的妾妇漪罗!
第一部第十一章(1)
漪罗站在姑胥城墙上,听到孙武下令将姐姐皿妃斩首示众,完全惊呆了。她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到了这一步田地。她刚刚还看见,五百后宫妇人中,第一个认真演练的就是姐姐,她看见姐姐那柔弱的两臂抱着青铜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种男人的姿态和步伐,表现得很乖。她心里为姐姐这番努力感动,荡漾着一种温馨的亲情。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她,为了孙武,才如此地努力。当然,她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父母双亡,只有姐姐是个依靠。怎么?斩首示众?这怎么可能?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心惊胆战地看着大王、孙武,还有王子,进行了一场争执或者说是较量。她浑身都是冷汗,两腿一软,要瘫下去。幸好帛女紧攥着她的手,用身体支撑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终于,她看见大王阖闾把两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孙武的命令不可改变了,姐姐皿妃的头颅即将落下了,便发疯地叫着“不”!她只是叫着那一个“不”字,竟然不顾死活地要往城墙下面跳。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孙武开恩,为她留下这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们拦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帮助帛女,一起将漪罗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滚滚黄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断头台上,看见那黑沉沉的斧钺落下来,姐姐那美丽的头颅跌落在尘埃之中。她满眼看见的都是血,两眼随之一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
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异处。
不。
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
黑沉沉。空荡荡。
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
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
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地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地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漪罗吓了一跳,见是孙武,立即要夺门而出。
孙武拦住了漪罗。
“漪罗,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罗还能做什么?”
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这是个奇迹。
“为何扯断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头断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断?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弹出好听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发狂地吼叫。
“漪罗!”
“孙先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漪罗么?”
“何出此言?”
“孙先生为什么不把漪罗也杀掉呢?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胆战心惊留给漪罗呢?”
“疯话!”
“不。漪罗还没有疯。漪罗知道孙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罗是该住口了,什么也不该说了。其实,孙先生应该在姑胥台上把漪罗和姐姐一道杀掉的,那样不是很痛快吗?”
孙武“哼”了一声:“吴宫教战,虽然两队都是妇人,可是,将军的眼里没有妇人!”
“孙先生已经是将军了么?”
“你?!”
“孙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将军之职,漪罗怕早已在黄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儿女之态!漪罗,你该明白,军中没有游戏。倘若执法不严,将令不明,三军一片散沙,做小儿之戏,他日沙场上便是万千军卒血染黄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听我慢慢道来,漪罗……”
“不!”
“漪罗!”
“不!何必再费唇舌?孙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队长不是别人,是漪罗……”
“军法无情!”
这一句话,触到了漪罗心上最痛处,她呜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泪了。
第一部第十一章(2)
漪罗冲出门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