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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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罗冲出门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
“走开!”
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琴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地一声,商弦断了。
唉。
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
漪罗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
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
他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姐姐。
姐姐!
皿妃?
皿妃的坟墓?
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马不安地咴咴嘶鸣。就是这片乱葬岗了。地上是枯黄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杨柳。两座新坟,连墓碑都没有来得及立起来。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
孙武没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寻找漪罗。
一阵马蹄声。
孙武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夫差!
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骑着白马,狂奔而来。在距离孙武不远处下了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扶着剑柄,定定地看着孙武,冷笑了一声:“孙先生?”
“啊——长卿在此有礼了。”
“孙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
“随便走走。”
“孙先生难道也动了侧隐之心了吗?”
也许随声附和一句会好些?
可是没有。
“孙武已经说过了,信马由缰而已。”
“好一个信马由缰!”
“孙武拜辞了。”
“请便。”
孙武忙牵上马躲开了。
没有寻见漪罗,反而撞见了夫差。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孙武,还是夫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复的伤口揭开来看上一看,谁的心里都不舒服;孙武原本就知道夫差与眉妃有事,即便孙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回避的。孙武牵着马走出一箭之地,回头一望——但见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坟前,大礼叩拜。寂静冷清的霜晨,依稀听见夫差声泪俱下,在同他心爱的眉妃说话,竟然称呼王妃为“姐姐!”
“姐姐……红颜如此薄命!夫差虽为王子,却不能保住你一条性命,终生愧对姐姐!来生吧,姐姐!来生……”
强悍凶顽的王子夫差,竟然这样地泪溅野坟,这样地缠绵悱恻接一声地叫“姐姐”,一声接一声地祈求“来世”。这十六岁的至尊至贵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倾心的女人坟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来,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动情的吧?
孙武赶紧躲得远远的,他只能躲开。
终于,夫差拭干了泪,策马而去。
到底没有孤魂野鬼。
不!
霜天晓月之下,朦朦胧胧地,孙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脸色苍白,裙裾不整。
孙武一惊非小,张口结舌。
皿妃!
孙武脱口惊叫了一声:“王妃?!”
那女子闻声转过了脸。
噢,是——漪罗!
漪罗泪痕满面:“孙先生你?!”
“孙武请你随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
“漪罗你听我说——”
“孙先生刚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吗?孙先生你害怕了?”
“孙武从不知世上何为害怕。”
“漪罗可是知道的。”
说着,漪罗不再理会孙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坟前,摆开了随身带来的祭品。漪罗之哭祭姐姐,与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声:“姐姐,漪罗来看你来了,你带上可怜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孙武忙上前,把漪罗横着抱起来。
孙武把漪罗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缓辔而行,小心着,怕漪罗受颠簸。
漪罗渐渐苏醒了。
漪罗挣扎着要跳下马背:“让我下来,让我下来!我不跟你走……”
孙武把漪罗紧紧地抱住。
“漪罗,孙武何曾伤害过你?”
“可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
“漪罗,你会懂得的。”
“不。我永远也不会懂得!”
孙武见漪罗死活挣脱,便更紧地抱紧了这十六岁的女子,催马快跑。他觉得怀里是抱着一只柔弱的小生灵,或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对漪罗说,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他已经意识到吴王台上一场演练,闯下了弥天大祸。大王阖闾拂袖而去,虽然尚未怪罪下来,恐也没有好结果;王子夫差愤怨难平,终究是个祸根;而漪罗,这聪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亲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时,把他看成了杀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军之道,在这些情感的纠缠之中,碰的都是软钉子。他纵有滔滔宏论,那理论在这刚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无用处,而且竟然显得如此地苍白无力。他同情漪罗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认输。他一时处在了两难的尴尬地步,夹在了石头缝里。他是如此地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罗。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头颅不能再生出来,这一斧钺下去,真地同时也斩断了他与漪罗的情缘了吗?
他仰天长吁。
他终于把漪罗带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罗捆绑起来。
不。
这是不行的。
他安顿帛女热汤热水照料漪罗,漪罗水米不进。
终于,漪罗睡了。
倒插着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夜里,漪罗又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漪罗走时,除掉带了一点自己从前的衣物外,还带走了那张断了商弦的瑶琴。
第一部第十二章(1)
吴王台上孙武执意斩二妃以正军法,大王阖闾惊诧,焦急,恼怒,心里揪得疼。他万不得已,选择了拂袖而去的方式,心里叫骂着:“随这竖子去”,维护了王者的尊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后和随从人等都清楚大王余怒未消,就全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儿声音来。阖闾是坐车子,沿九曲之路回宫的。也是驾车的侍从活该倒霉,阖闾下车的时候,袍子的角儿让驾车的侍从踩住了,阖闾忽然间双眉竖入鬓角,疯狂地咆哮:
“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也敢来找寡人的麻烦!来呀,寡人赏他个宫刑,叫他去受!”
驾车的是个生得很俊秀的年轻人,吓得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连声央求“大王饶恕”。
阖闾理也不理。
为什么偏偏要对这无辜的人处以宫刑?宫刑乃是五种刑法之一,源于远古苗族,原称刑,是专为处罚男女淫乱的刑法,仅次于死刑,极为残酷。男子受此刑,要被割去生殖器。伤口常常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儿,因此又称“腐刑”。行刑要在“蚕室”,即在生着火,没有风的恒温地下室里进行。被处以宫刑的人,一日受刑,数月折磨,终生痛苦。
谁知道大王阖闾这会儿想的是什么?
也没人知道大王是不是把这驾车的人,假设成了一意孤行的孙武?
驾车的人惨叫着,被拖走受宫刑之“赏”去了。
阖闾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平衡?
当晚,阖闾没有吃饭,夜里默默地合衣而睡。
六日闭门不见朝臣。
那伍子胥,在吴王台上,空自做了一番“监军”。眼瞅着孙武一意孤行,他手心儿里捏着一把汗。及至大王阖闾“不看了”,心中才稍稍安宁了一点儿。后来便去拦阻暴跳如雷的夫差,帮助孙武把这场危险的“游戏”做到底。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和孙武已经是一根线儿上的蚂蚱了,他应该也只能是孙武的同谋。如果不是因为两位美妃是大王阖闾的心肝儿宝贝,他会立即赞同并且帮助孙武将二妃杀死完事的。他不得不顾及大王的意愿和情绪,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君王能接纳并且重用孙武,他深知孙武对于吴国是何等地举足轻重。等到大王阖闾自己找了个台阶儿,离开了吴王台,伍子胥便巴不得孙武赶紧对二妃下斧子,快些杀鸡给猴儿看。结果当然是令人满意的,那些妇人,在孙武的严厉的军令之下,全部变成了敢于冲杀嗜血的士卒,这使他如释重负,越发地敬重和推崇孙武了。
可是,大王阖闾顷刻间丢了两位妃子,心里的疙瘩那么容易就解开了么?
他做事从来是死不回头的。
他还要进谏。
他想趁热打铁,促成这件大事。
他还是动了一番心思,唯恐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说不动大王阖闾,便去游说王弟夫概,请夫概出马,和他一道去向吴王进谏。
吴宫教战的当日晚上,伍子胥专程去拜会夫概。
夫概和颜悦色地听伍子胥说活。
“夫概将军,昨日孙武教战于后宫五百妇人,手段如何?”
“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吗?”
“依夫概之见,天下也许只有伍子胥伍大夫可以与之同日而语。这话是不过分的,决非阿谀之辞。伍大夫为王兄成功地一次又一次谋划大事,训练军卒,开凿胥溪,修建都城。出可以为将,入可以为相,夫概一向是敬重伍大夫的。”
“伍子胥怎敢与孙先生相比?天下只有一个孙武,天下只有一部《孙子兵法》。”
“世有伍子胥,才有孙武。”
“夫概将军过奖了。伍子胥来拜谒夫概将军的意思是——”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夫概将军绝顶聪明。”
“如此说,伍大夫就不要拉我去做傻事了!王兄一日之间丢了两位爱妃,正在火头儿上,现在去进谏,哪怕是只提孙武这两个字,王兄也要雷霆震怒的。”
“夫概将军明哲保身?”
“伍大夫不可以这样说的。”
“那好,伍子胥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
“哈哈,只怕是伍大夫的头也不好一碰再碰的。王兄如果在暴怒之下驳回伍大夫的面子,还好再回旋么?”
“将军的意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夫概拉住了伍子胥的手,亲热地抚摸,抚摸得伍子胥心里起毛,浑身生鸡皮疙瘩:“夫概听说有人去寻找丢失的羊,看见前面的岔路,唯恐误入歧途,痛哭着就返回去了。哦,我可不是劝伍大夫放弃夙愿,只是劝你不可走入歧路。何不耐心静等些时日?待王兄心头的怒火平复些了,夫概当然要和伍大夫一同促成这件美事。来来来,你随我来。”
伍子胥不知夫概要做什么。
夫概把伍子胥拉到了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星河,说:
“伍大夫请看,夫概刚刚观过天象,有客星侵犯了君王的星座,这是很不吉利的。唯有等那王星与客星相安无事,才好动作。”
伍子胥抬头看着夜空。浩渺的星河,斗柄倒转,神秘而又深邃,
他长叹了一声。
“只怕孙武耐不住寂寞啊!”
“倘若孙先生不弃,愿意……”夫概又想重提请孙武到他府邸来的旧话,突然又打住了,改口道:“明日我进宫去看看王兄的气色,再与伍大夫商量,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
孙武在吴宫教战之后的心境,主要还不是耐得住耐不住寂寞的问题,而是从未有过的惆怅和焦烦。吴王台上一声令下,一斧子砍出了许许多多的头绪。特别是漪罗的逃走,给他带来的情感上的失落,是摆脱不了的。坐在那里,想奋笔写点什么排遣愁烦,要研墨,会叫出漪罗的名字;想在七弦琴上诉说幽愤,发现漪罗不仅已经将琴带走,而且将琴韵也带走了。他鬼使神差地到二位妃子的坟墓那儿又去寻了一回,连漪罗的踪迹也没找到。他暗自苦笑,责备自己,孙武呵孙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这般儿女情长了?
至于大王阖闾能否实现拜他为将的诺言,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吴王台上他砍了两斧子,一斧砍在大王阖闾心上,一斧落在王子夫差心上,也就是说,不仅阖闾为吴国君王的年月,他别指望;就是来日夫差即位,也不必妄想了。
孙武整理行装,已经准备回罗浮山去躬耕田亩去了。一念及此,十分沧然,内心充满了矛盾。
帛女也来劝他:“长卿,依帛女妇人之见,还是赶紧逃走异国他乡去吧,免得招致祸端。长卿你到哪儿,妾身都将跟随左右。西边是楚国,北边有晋国,南边有越国,哪儿不行呢?”
“你不要烦我了!”孙武说。
帛女说:“平日帛女从来不干预你的事,现在不同,你不爱听,也得听妾两句忠言。如果长卿想一展远大之志,南海有鲲,北海有鹏,哪儿不是海天空阔呢?何必在这里忐忑不安,做瓦槽里的鲋鱼,屋檐下的麻雀呢?”
孙武苦笑:“孙武果真成了屋檐下的麻雀了吗?”
“只怕是南山有雀,北山张罗。招致祸殃,是迟早的事。帛女有一句话早想对你说——”
“说吧。”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吴王阖闾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先生既然能够从齐国到吴国来,也可以从吴国到别的国家去。妾相信以长卿之兵法韬略,定会遇到有眼光的君王,任以为将,走吧,走到哪儿,帛女都会跟你去的!”
“吴国是个好地方啊!”
“长卿是不愿意走了?”
“我不相信孙武终究不为吴王所用。”
“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这话,也许不错。”
“不知你说的顺其自然是何意?”
“无奈!”
“那么,坐等?是等着漪罗回来吧?”
“你胡说什么?真是妇人之见!不等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想,大王的两位妃子已死,丢了两个妃子,求得一将,其实大王是划得来的。倘若吴王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