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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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十四章(3)
终于,在三军大战凯旋之后,吴王阖闾大庆功、大饮宴的这天,孙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苏城,去看望漪罗。他连家仆田狄也没带,一个人,一匹马,脱下战时的犀甲和征袍,换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罗浮山。终于暂时逃离了那些破城,凯旋,战前的演习,战后的抚恤,避开了流血,死亡,奔袭,掩杀,他像鸟雀一般欢跃,胯下的骏马也像是从一重又一重的蚕缚中冲将出来似的,一路蹄花连声响亮,马尾巴跑直了,马的脊梁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罗浮山中,他牵着马缰绳,在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山路行走。远远望去,那栀子林依旧,可是那茅舍,那菜园,却是到处生着蒿草,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松林中,公孙尼子的家也是荒草丛生,而且房屋颓败,残垣断壁,一片冷落。公孙尼子何在?他的漪罗何在?举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种失落和失望,并且感到了孤独。从前,他即便不曾来看望漪罗,漪罗毕竟是让他撂在罗浮山中的,他想他可以随时来看望,或者在合适的时候将漪罗接回府中的。现在漪罗不见了,漪罗到底不是他摆放在罗浮山里的一个什么物件儿。随时可以取回。漪罗的心,漪罗的腿,生在漪罗自己身上,更何况小女子漪罗的性格是那样地倔强!他知道自己在方略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苦笑。
声音空洞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击着他的心。
漪罗,你如今在何处?……
漪罗在山的那边。
在铸剑大师干将那里。
不是公孙尼子待漪罗不好,公孙尼子视这聪慧伶俐的少女如亲生女儿。可是,尽管在公孙尼子这里可以学诗学琴,尽管公孙尼子老夫妇两个对她知寒知热,她总是魂不守舍。她既摆脱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给她留下的无限悲痛,也无法不常常想起又心狠又情柔的孙武。她对孙武又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骨。而且,离开得越是遥远,越是长久,少女心中的恋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胀和发酵。也许公孙尼子说得是对的?世有大仁大义,亦有小仁小义。人虽可以看作是一个宇宙,比起国家社稷便足见其小。不,她不管什么大,什么小,她只管孙武那颗心是否向着她,是否属于她。她其实是期待着孙武来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孙武能对她说一句软话,表现出一种内疚,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她就破涕为笑,跟上孙武回去。
可是没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春来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个日夜!
孙武率师远征养城,出发那天,她早早地赶到城门口,挤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她定定地望着在战车上,在旄旗下,兀立着的将军孙武,这时候一切愤怨全部消失了,她渴望孙武能侧目向她一望,她将用目光,给孙武一个诚挚热烈的祝福。她希望孙武知道并且记住,这里有一个漪罗,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可惜没有。
孙武班师回国的时候,她又到人群中挤了一回,她看见孙武的战车在一片欢呼声中从她面前驰过,甚至看见了孙武唇上的短须,看见了孙武那神采飞扬的眼睛。她还是盼望孙武能想起她,看见她,喊一声“漪罗”!
还是没有。
她的心里很难过。
也许,身为将军的孙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想,孙武对于一个弱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杀妃便杀妃,抛掉她又算什么?
愤愤不平。
可她还是在孙武离开吴国去作战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默默地祈祷孙武平安。
公孙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双芒鞋,一个竹笠,一张琴,遨游四方。漪罗来了,为了安抚孤独无助的少女,很久没有出游了。后来,齐国的乐师师襄前来请公孙尼子去论乐,漪罗主动离开了公孙,投奔到铸剑师干将门下,鼓风装炭,化铜铸剑。世人谁不知道干将铸的剑是天下奇宝呢?那干将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试想,那宝剑可以将牛马斩为两截,剁断黄金的盘像剁泥土,一剑就能把顽石砍成上百块碎石渣,一剑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斩成三截,何其锋利?据说,遥远的昆吾铜山上,有一种奇异之兽,大小形状像兔子,性情却比兔子凶顽。怪兽雄的一身毛色如黄金,毛竖如针;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缎子。雌雄出没,成双成对,山中狮子老虎见了都老远地躲避。这野兽吃钢铁、矿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剥出几粒闪闪发光的东西,号称铁胆肾。就是这“铁胆肾”,干将带回去铸剑,炼了三年不化,后来,干将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跃投入炉中,炉中闪烁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铁胆肾才和铁精一道化成了彤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漪罗投奔到干将门下的时候,莫邪已投炉化铁三年了。那干将孤苦伶仃一身,无思无欲,一天只知道发疯了似的铸剑。干将铸剑时完全是在一种疯狂状态,吃睡在炉边,听不见鼓动大牛皮口袋的声音就大哭流涕,在砧上打铁的时候狂呼乱喊,唯有为剑器淬火的时候是悄悄的,不许任何人过目。那些天下瞩目的剑器,吴王光剑,辟闾剑,巨阙剑,无人知是如何变得锋利无比的。谁知道漪罗怎么和他对脾气?他竟然破例准许漪罗去看,并且学习淬火的技术。漪罗在干将身边,每日出一身臭汗,心里倒也舒坦。干将铸剑的时候,为了祭奠莫邪,也为了请莫邪在天之灵保佑冶炼成功,让三百鼓风装炭的童男童女,全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干将说:“师父,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
“依剑,知道了。”
漪罗欢天喜地。她想,旷代绝伦的将军,当然应该佩带旷代绝伦的剑器。可是,为什么忽发奇想叫什么依剑?是因为孙武曾经赠你一张依琴,你就要还赠一柄依剑?是要好事成双?成什么双?那个骄傲的绝情的将军,早把你忘了,扔在罗浮山不管了!想到这儿,她险些流了眼泪。
她哪儿知道孙武完全被吴王“拴”在战车上了,哪儿知道今日孙武“逃”出来,正在漫山遍野寻找她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孙武跌跌撞撞在山中乱走,忽然喊起来了,“漪罗!漪罗!……”回声在山中游荡。
孙武沮丧地坐在山中。
夜的网,罩住了草木和山峦。孙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孤独,而且是一无所有。
就这样回去吗?
现在,吴王阖闾一定大发脾气,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呢!
让他们找吧。
孙武“逃”跑了!
难得的一次潜逃,可是,他没见到他的漪罗!
第一部第十五章(1)
孙武策马疾驰,回到姑苏。
说是吴王阖闾心急火燎地要召见他,传话命他到太湖边等着,可等到月出东山,也没见吴王驾到。
孙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让田狄弄了一艘撑起来快如疾风的小船,又弄了些酒菜,在舱中独酌独饮,看上去兴致很高很高的。
“田狄,把船撑到江上去。”
“做什么?将军你要做什么?”
“把船撑到江上去!”
“将军,不等大王召见了么?”
孙武狡黠地附耳对田狄道:“现在是轮到本将军召见大王了,哈哈。”说着,笑起来。
田狄敛容道:“将军,大王的脾气……可不是好玩的啊!”
孙武:“本将军莫非有兴致与君王玩耍么?叫你撑船到江上去,你便撑船便是,废话少讲。”
田狄摸不着头脑,嘴里咕噜着“到底弄什么神鬼”,手里紧撑一篙,船儿立即箭一般地射向了烟波淼淼的太湖之腹。
孙武感叹了一声:“真地好似一苇投入波涛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么?”
田狄实在不懂孙将军感叹什么,他只觉着今日孙将军不对劲儿,是有点儿喜形于色?还是坐立不安?激情满怀?感慨万分?踌躇满志?
怎么敢斗胆放出这样狂妄的话?怎么敢说,他,将军,“召见”大王?
难道到罗浮山见了一回少夫人漪罗,就弄得魂飞魄散,不认得东南西北了么?
船到了湖心。
田狄不知道该往何处撑船,手中的篙慢了下来。
孙武背着手,立在小船的船头,若有所思。
冷静下来了么?
田狄:“将军,还要看湖上景致吗?不然,我们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着大王召见。”
孙武:“把你手里的竹篙扔到水里去。”
“什么什么什么?”
“扔下去。”
“将军,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脸?”
“这是什么话?把竹篙给我。”
田狄呆呆愣愣望着孙武。
孙武兀自去拿竹篙,田狄只好松了手。孙武顺手把竹篙投入湖中。
“你?!”
田狄张口结舌。
孙武饶有兴致地望着迷迷茫茫的波涛上,一枝竹篙漂游,倏然间无了寻处。小船没了撑持,便一任波涛冲撞,一会儿顺,一会儿横。
田狄气乎乎地坐在了船头。
一抬眼,灯烛辉煌的王船驶来了。
田狄惊叫了一声:“哇!还真是来了!”
孙武微微一笑。
王船迅速地靠近了小船,两船靠拢,搭上了跳板。
王船上传下话来:大王宣孙武上船。
孙武忙踩上跳板,回眸一望,田狄不动,便道:“还愣着做什么?你这小船上无篙!”
田狄这才走过来,悄声说:“将军不是要召见……”
“休要胡说!”
孙武上了王船,见吴王阖闾居中坐在舱中,旁边是太子终累,王子夫差,大夫伯,伍子胥,将军夫概,该到的全到齐了。
孙武行大礼叩见大王。
夫差道:“孙将军,这便是你兵法中的‘以逸待劳’么?”
夫差似乎对于孙武的怠慢和倨傲很不满意。
不料,吴王阖闾兴致甚佳:“寡人倒要谢谢孙将军引孤王到这里来。孙将军请起。在这里议事,别有一番意趣。”
孙武起身道:“臣下奉召到岸上,便以为大王一定是要到湖上的。”
阖闾:“寡人本意是在湖滨议事,为的是操演水军的爱卿子胥、华登可以就近奉召。不过,此处亦好,此处亦好。”
孙武:“臣下以为,大王在此楼船之上议国之大事,更称得起举重若轻。”
“哦?爱卿知道寡人要议的是什么事么?”
孙武一笑:“岂不是破楚大计?”
阖闾高兴地一拍手:“爱卿是最知道寡人的啊!快说说看,爱卿以为如何?”
孙武:“大王望郢十载,如今时机已到,天将楚国赐予大王,大王何不顺从天意,一举取之?”
阖闾激动得很:“在此之前,寡人曾多次问你与伍大夫,可否挥师入楚,攻打郢城,孙将军说,‘民劳,未可,且待之’,伍大夫说‘郢不可入’。如今,总算盼到你孙长卿道一个‘取’字了啊!请将军教我,如何算得时机已到?”
孙武说:“大王,兴师攻伐,只凭一时的胜势就贸然纵兵,决非常胜之道。关键之关键,乃是国力军力和谋略的运用。纵观天下时势,楚国国中,楚昭王十七岁,年幼无知,令尹囊瓦独擅大权,贪欲无度,得罪于天下,今年三月,刘文公曾在召陵会盟十八国诸侯,图谋伐楚,可知破楚乃天下诸侯之意愿。”
阖闾:“于今寡人如何能会盟诸侯呢?”
孙武:“楚国令尹囊瓦为褫夺宝贝,将赴楚朝贡的蔡侯与唐成公两位国君,囚禁了三年,如今,囊瓦已率楚国军队围困了蔡国。大王,挥师救援蔡国便是出兵由头,师出有名;联合唐蔡两国军队便可壮我实力;大王三军,不动如山,动若雷霆,群情激奋,求战心切,军令一下,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入郢指日可待。大王,时机迟迟不来,如杳杳黄鹤,战机倏然而至,似电光划破暗夜,机不可失,臣下以躬逢如此石破天惊之时机而深感庆幸,臣下以能够辅佐大王入郢城,游云梦,雄踞汉水而幸甚乐甚。大王,请挥动吴国举国之三军,破楚入郢,毕其功于一役!”
“好一个‘毕其功于一役!’”
孙武情绪激越,吴王也神色激昂。
吴王又问:“伍大夫,你以为如何?”
伍子胥:“大王,孙将军深思熟虑之后才为君王献此图谋大业之计。数年来,臣等遵奉大王之命,设守备,修城郭,选练士卒,演习战斗,岂可叫天下莫敌的吴钩吴戈锈蚀府库?破楚入郢,伍子胥愿做先锋!”
吴王阖闾连连称“善”,“有子胥在,何愁楚国不破?寡人知道伍大夫为吴国社稷是殚精竭虑的,是不辞万死的啊!”
现在,阖闾再也不提伍子胥报私仇之旧事了,只千方百计鼓动他去冲,去战,去流血,甚至去死。夫概雄心勃勃,意欲一试部下精锐,伯、华登也大肆煽动,似乎明日大王即将游幸郢城。王子夫差一心与太子终累争个高下,恭请父王各赐兄弟一彪人马,独立执掌金鼓,杀敌破城,建功立业。终累则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未知大王派何人留守姑苏,独当万一来犯的越国军兵”,阖闾白了终累一眼,不予理会。
阖闾心里高兴,吩咐上了酒馔。
第一部第十五章(2)
阖闾举爵道:“诸位爱卿,满饮此爵!”虽未多言,那神色,那先自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有誓师的味道,勉励众位将军大夫视死如归。
阖闾又问:“孙将军,寡人愿意听将军破楚之战的谋略。”
孙武从容道:“三十二个大字:兴师救蔡,为明为虚;破楚入郢,为暗为实;知战之时,知战之地;虚虚实实,出其不意。”
精明的夫概道:“我军兴师救蔡虚晃一招,此计虽妙,料楚国将军也非等闲之辈,恐怕会率先回防汉水,固守郢城,楚将囊瓦虽是酒囊饭袋,却也身经百战,更有左司马沈尹戍精明过人,不可小觑。”
伍子胥:“囊瓦如何?沈尹戍又如何?看我先自挥军取了彼等的首级。”
夫概:“彼等倘若正中孙将军兵法说的‘以逸待劳’,依恃汉水,不战,伍大夫如何隔江取他的首级?”
阖闾有些着急了,问孙武道:“孙将军想必早有锦囊妙计?”
孙武:“战争一旦拉开帷帐,战局千变万化,临机决断便是。臣下已经看好决战之地,定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