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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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常:“狗日的,我阿常要是知道掠少夫人去的狗日的是谁,我老命也舍得拼的。”
“少夫人被人掠去了?”
两个骑马的王八,想当年我在马上……”
“骑马的人,向什么方向去了?”
“吴兴城啊,我说我爬也要爬到吴兴城找少夫人哪,守城的娃娃不让爷爷进哪!他们……”
孙武:“我知道了。你去吧,去吧,先去洗一洗。”
老军常:“洗?是,是该洗一洗。怕是洗也洗不干净嘿……”
孙武心烦,叫田狄把老军常带走。
帛女垂泪道:“到底是什么人掠去了呢?掠去了妇人孩子又做什么呢?”
孙武叹了一口气:“都是孙武害得一家老小不安生啊!”
“长卿你说什么?”
“夫人还不明白么?漪罗和孩子都被捉去做人质了。想我们家徒四壁,除了琴剑和竹简,别无长物。那么,劫掠漪罗和孩子便不是为的金银玉帛,只能是为了孙武,只要孙武的项上人头尚在,吴国便无一个可以安生之处。”
“你是说—— ”
“正是。”
帛女脸都白了:“夫差不肯放过妇孺孩子啊!”
孙武说:“这便是说,吴国又要打仗了。”
孙武的判断没错。
吴国经过三年的准备,府库充实,国力大增,伍子胥三年不见亲眷,终日训练士卒。夫差也日夜勤兵,终于到了再不兴兵伐越,就要抑郁成大病的地步。一提起兴师征伐,夫差就想起了孙武。他现在踌躇满志,骄矜得意,并不是一定要请孙武再度出山,他想他凭借自己的文韬武略,再加上伍子胥的能征善战,更有将军皆知的孙武兵法,足以横行天下,他唯一担心的,乃是孙武趁他兴兵作战的时候离开姑苏,会逃到别国去,成为他的对手的将帅。这个担忧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孙武不在吴国朝中,隐居田园的消息,逐渐不胫而走,为天下周知。齐国,晋国,秦国都有说客潜来吴国,要请孙武去,委以大任。这些说客,有的已经被夫差命人擒获,有的逍遥四方,去了又来,更有一些浪迹江湖的异人,与孙武过从甚密,谁知道是不是在策划孙武成为反叛?夫差觉得这实在是一块心病,便同已经升任吴国最高行政长官的太宰伯商议。夫差说:“孤王想把那孙武重新招来,太宰以为如何?”伯道:“大王莫非不相信伯、伍子胥能够率兵打仗与战胜攻取?莫非除了狂妄自大的孙武,吴国真就无将了么?”夫差说:“寡人哪里不相信爱卿的才能?只是担忧孙武会择木而栖,投靠敌国。”伯:“大王即便强招孙武入朝,怕那孙武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效力。”“只要把孙武放在手心儿里便好。”夫差说。伯一笑:“大王把孙武放在手心儿里么?只怕五指攥得紧些,捏死了;手指攥得松些,又跑了,反而不妙。”夫差:“所以寡人才叫你来献一良策的。”伯说:“这有何难?只消把孙武的心肝摘取了一块放好,孙武便哪里也去不得了。”夫差不解其意,问:“寡人不懂爱卿说些什么?”伯淫邪地笑说:“休看孙武自称什么淡泊,他可是金屋藏娇啊!那红粉佳人不是他的心肝又是何物?好了,大王宽心,这事交给伯万无一失。”夫差哈哈大笑:“哈哈,此计甚妙,医了寡人的心病,去吧。”
就这样,才有了伯手下亲信劫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事。那两个孩子,算是办事的人额外收获。伯给夫差回了话,不辱使命。然后,夫差命令把漪罗和孩子安顿在一个秘密的离宫里,让这三个“人质”丰衣足食,如同笼中之鸟。除掉侍候漪罗起居的使女和防范漪罗逃跑的看守卫士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知道漪罗和孩子的下落了。
漪罗和两个孩子丢失之后,孙武坐立不安,心情郁闷。挑灯著书,发现砚瓦中无墨,看到依琴依剑,睹物思人。帛女平时看上去如无波古井,这回丢了两个孩子可是让古井里也掀起了波澜,时常坐在那里呆若木鸡或暗自垂泪。老军阿常那日早晨回来报了信儿,之后,又兀自出去寻找漪罗和孩子了,也不知他是到吴兴城去了,还是迷失在罗浮山了,竟然也杳无消息,不知踪迹。
孙武决定到姑苏城去走一趟。
帛女担心:“将军既然已经知道劫持漪罗和孩子的,定是夫差所为,现在自己送上门去,凶多吉少,还回得来么?”
孙武说:“一国之君要孙武性命,还不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倘若他要下手,你不送上门去,他自会打上门来。他们劫掠漪罗的本意就不是要谋害于我,或许是要给孙武颜色看看,或许是要警告孙武不能去效力于别国诸侯,仅此而已,夫人放心吧。”
还有,即便那吴王夫差要他用性命换得漪罗和孩子平安还家,他也不会迟疑的。这一层,他没有对帛女说。
他和田狄打马直奔姑苏。
他们先拣一个小客栈栖身,不显山,不露水,孙武打算先打听一下漪罗的下落。他们当晚便到酒肆茶楼去,混迹百姓之间,问讯城中父老,是否看见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被人劫持,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说。无奈,孙武便到伍子胥府中去问个究竟,这才知道伍子胥自李之战以后,根本就不进自家的门,正在太湖之上训练水军,据说,近日正调兵遣将,准备伐越,大战在即了。
毫无所获。
夜里,孙武僵卧在小客栈的竹床之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睡不着要翻身,一翻,竹床便咯吱咯吱惨叫一阵,弄得心更烦。这还不要紧的,最无奈的乃是跳蚤肆无忌惮地向他进攻,悄悄攻将上来,狠狠叮一口就逃。当年威风赫赫的将军,开始认认真真地和小小跳蚤叫劲,斗智斗勇,斗法。他以手来扪,十回是十回空。跳蚤叮咬之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儿,痒得难熬。他被折腾得十分恼火,便移了油灯,照着,去扑杀,口中念念有词:“尔等竟也敢欺侮孙武!”“小小跳蚤实在诡诈!”“本将军和尔等周旋到天明!”“看你哪里逃!哈哈,到底是手下败将……”孙武终于扑得一个跳蚤,拿手指去捻,捻出粘粘的一丝儿血来。望着手上一星血迹,他自己嘲弄自己道:“死的是你,血却是我的……”他哼了一声,苦笑一阵,想想也实在是无聊,无奈,无用。孙武哇,孙武,你不是曾经号称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么?杀死几个跳蚤,能解了你心头的愤慨么?也许你如今只有对付几个跳蚤的本事了,你连漪罗和幼子都无法保护,无力救助!离开了军帐,鞍马,你无计可施,如大千世界之一苇,一芥,一蚁,一粒砂……他愣愣地独坐了一阵,忽地用被子蒙了头,挺“僵尸”。他的心里苦得很,回想在吴国二十二个年头,二十二度春秋,十九载南征北战,自己尚且轻生死,哪顾得上许多的儿女情长?三年归隐罗浮山,到底因为难以说服君王实现他的初衷,心情郁闷,日子并不逍遥。正是槐柳欲静,却禁不住风起天外,如今又让妻妾儿子受了连累。儿子孙星孙明何罪之有?漪罗如今被囚何处?是死是活?毫无消息,叫人把心悬在半空。想想这漪罗自来到他身边,就吃尽了酸苦。怎么那吴宫教战他偏偏斩杀的是漪罗的姐姐呢?怎么他就让漪罗尝尽了失祜之痛呢?而后,又是在罗浮山间冶炼火烤;又是远赴郢都舟车劳顿;再下来还缠绕在夫概的事情上,险些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再下来还有姑苏台上头撞石碑血流如注……他忽然就看见那漪罗了,正是他称之为红粉知己的漪罗,是善解人意的漪罗啊!漪罗飘然而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裙,水红的裤子和水红的兜肚在刺眼的光线里,都看得一清二楚。“漪罗你到哪儿去了?”“将军,我冷……”“如何会不冷?如何可以这般装束?”他看见那薄纱和水红,心里不自在。漪罗说:“漪罗这样儿装束,都是为将军的啊!我冷,我好像生下来就冷,暖暖漪罗吧。”他便去用臂暖了漪罗。可是漪罗哭了,说“我得走了,将军,我得走了!”于是,漪罗真地走了,站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逆着光,背后是云起云飞。他忙去追漪罗,驾着战车去追。似乎又不是在追他的漪罗,不知是去做什么。那战车,四匹马排成一列拉着。战车是一个车轮,所以倾斜着,随时有颠覆的危险,独轮之下碾过的,是架在峭壁陡崖之间的一根枯木,独木桥。跑起来一路是咯吱咯吱的声音,颤悠悠的。向下一看——下临无地,他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梦就醒了,一头一身都是汗。
第四部第三十三章(2)
睡意全无。
瞪眼看着小客栈熏得乌黑的墙壁上,弯弯曲曲的雨漏痕,心里琢磨着梦和实在,他知道,要想寻得漪罗和孩子的下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吴王夫差了。
孙武早早地起来,进宫去。
侍卫把他挡在王宫门外。
他自报家门,烦请王宫侍卫通报。一直从日出到日落他等在门口,夫差也没叫人传出什么话来,没说见还是不见,侍卫总是在门口横着戈,闯是闯不进去的。孙武清楚,这是吴王夫差故意冷落他,让他明确自己的名份儿已经不再是什么将军了,而是无足轻重的庶民,让他消了锐气,让他俯下首来服软儿,让他像热釜上的蚂蚁在王宫门口焦灼,让他上火,又让他泻火。
这日他扫兴而归。
他命田狄连夜为他谋到一副甲胄。
次日五更,他戴上了久违的兜鏊,穿上了久违的铠甲,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军的模样。他腋下夹了一柄大扫帚来到王宫门前,不再劳烦侍卫阻挡和通报,兀自打扫王宫门前的尘土,把扫帚挥动得尽可能地唰唰喧响,把尘灰尽可能地抛举到半空。持戈的侍卫,早已认识这位功勋赫赫的先王旧臣,昨日又同这位昔日的将军打过了交道,也不敢对他怎样,只是毕恭毕敬地求他离开,说“这些打扫庭院的粗活,焉敢劳烦将军!”“将军请把扫帚交给我等徒卒!”“将军请歇息吧!”“怎能让将军扫街,大王怪罪下来,小的们可吃罪不起啊……”任侍卫说什么,孙武连头也不抬,不卑不亢,也不答话,只是乱扫一气。渐渐有好事的百姓围观,侍卫轰走了一些看热闹的,又有一些路人伫足。孙武从天色熹微,扫出一轮早晨的太阳,姑苏城中已经沸沸扬扬地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孙将军扫街”的奇闻了。人们感到蹊跷,不知绝顶聪明的孙将军孙武玩儿的什么把戏?用的什么“兵法”?何以到了扫街的地步?这事缘何而起,又如何而终?
王宫侍从只好把孙武扫街的事报与夫差:“启禀大王,那孙武今日又来了。”
夫差不耐烦:“随他来去,寡人今日不见。”
“大王,他在王宫门前扫街呢!”
夫差一愣,心说这孙武实在是可恼,可气,又可恨。孙武哪里是扫什么街,分明是让他君王的脸上过不去,分明是在“造势”,讽喻,出难题,便道:“把孙武给寡人轰出姑苏——”转念一想,这样做恐怕正中了孙武的“诡道”,反让天下人说吴王容不得先王老臣,心胸狭窄,而且,不定那孙武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更让他难堪,想到这,便硬着头皮道:“慢。宣孙武上殿。”
立刻,“宣孙武上殿”的吼声,从宫内传递到了宫门之外。
孙武心里一乐,心想此乃“首战告捷”。
孙武上殿,参拜大王夫差。
夫差见孙武披着甲胄,问道:“孙将军想是知道寡人正在调集兵马,与勾践决战在即?”
“臣下知道。”
“那么,你披挂整齐,想是要随军去作战么?”
“臣下已经告退。”
“既然你已经告退,为何穿上了甲胄,到王宫门前取闹?难道你是来戏弄孤王的吗?”
夫差说着,眼睛就立了起来。
孙武忙道:“臣下怎敢戏弄大王?”
“不是戏弄孤王?那么寡人问你,你在王宫门前弄个扫把哗众取宠,意欲何为?”
“臣下心劳力拙,随大王征战是力不从心了,只能做个扫地的老军,以尽微薄。”
“哪个叫你做什么扫地的老军?寡人这里正在紧张备战,无暇和你玩笑,去吧,速速回你的罗浮山去吧。”
“孙武是奉召前来的,大王!”
“越说越没谱了。”
“大王,孙武也是个明白人。大王前日命人把臣下的家眷带到了姑苏。想那妇人孺子对于大王的伟业是毫无用处的,当下孙武就明白了,大王乃是看重臣下,先接了我的家眷!孙武岂敢辜负君王之命,星夜赶来,不能随大王征战,只好自告奋勇做个扫街的老军,个中情由,谨望大王能够理解,请大王把臣下的家眷,漪罗和两个小娃娃,发落给孙武。”
夫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问道:“哪个说寡人命人带了你的家眷?”
“全凭臣下判断。”
夫差大怒:“胡说!”
孙武忙跪倒:“臣下不敢。”
夫差:“你的家眷现在何处?寡人何曾命人去带你的什么家眷?孙武你信口雌黄,知道这乃是欺君之罪么?”
夫差变脸了。
一国之君,矢口否认劫持孙武家眷,孙武是无计可施的,而且,至高无上的君王发了怒,若要问罪,治罪,别说救漪罗,恐怕孙武自身也难保了。孙武无奈,只有按规矩和程序俯首道:“臣下罪该万死。”
夫差呵呵冷笑:“孙武你好大的胆子!当初孤王要重用你,你不识抬举;放你归隐,你又不安分。穿上这身甲胄,拿了扫把,到王宫门前戏弄寡人,上殿来信马由缰胡说什么寡人带了你的家小。一而再,再而三,与寡人作对,莫非你的脖子不是肉长的?莫非你不怕丢了脑壳,你有三头六臂么?”
孙武:“大王,您是知道的,孙武不惧死,孙武也知道,不会死在大王阶下。我实在是心急如焚,万般无奈,才来……”
夫差:“噢,你自恃是先王老臣,敢来欺慢孤王是不是?”
“大王……”
“不要说了!寡人正是念你是先王老臣,也罢,放你一条生路。日后你只有安分守己在你的田园之中,寡人可以命人替你查询家小下落,寡人保你家小无恙。倘若你再来无理取闹,烧红的炮烙是现成的!下去!”
“大王!”
“来,送先王旧臣出宫!”
戈戟横过来了。
徒卒们半“请”,半推,把孙武“送”出了宫门外。
田狄担心孙武会触怒君王,生出不测,正焦急地等在宫门外,终于看见孙武被手持青铜戈戟的徒卒送了出来。
孙武茫然地站在宫门外。
田狄:“将军,有下落么?”
孙武无言。
“我就怕——唉,将军安然无恙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
“回客栈去吧,将军!”
孙武忽然叫道:“以后不许再叫什么‘将军’!我哪里是什么‘将军’?”说着,他摘了兜鍪,脱了铠甲,把那些东西狠狠地掷在地上,又踢了一脚,搅起一片尘灰。在飞扬的尘灰中,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黑沉沉的王宫,宫门深似海,这话是不错的。那虎踞龙盘的辉煌的王宫,分明要挤压得他认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认同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