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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枕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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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将银子也分拨了。结束停当,趁了南京回头船,各自洒了几滴眼泪而别。正是:
  红鸾不把鸳鸯订,唯见鸿南燕北飞。
  却说时大来到了船上好睡觉地方将养几日,又是个样子了。顺风顺水,到了南京。时大来道:久闻南京名胜,都不曾到。出路由路,且游说他几日,再图前进。将行李寄在饭店内,换了一件道袍,往大街踱一踱。又道:报恩寺是个好去处,不免到那里一游。问路到了报恩寺,看见一个和尚,在那里说平话。他心下无事,站在人丛里,巳听他一回。那说的是件新闻、是扬州张文秀的故事。说他如何受苦。怎样被查。他却想到自家身上来。道:这样苦也还算不苦,如我才是真苦哩。听得会心处,忘记回来,直等他说完散场,他方才同众人一齐散了。
  回到店中,吃了饭,正待上牀,脱下衣服,只见腰里轻了些,摸了一摸,银子不见了。又道:或者收在被囊内,不曾带在身上。又打开被囊,抖了几抖,那里得见。将裹脚认一认,有一条刀缝,跌脚道:“呵呀,原来听书时被剪绺的剪了去了。”一夜里,捶牀捣枕,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想道:“风髯于如何嘱咐我,叫我前途珍重才是。上岸就弄这个拙,前两日幸在船上,若走旱路,不知几时就弄下拙来了。如今是撞壁时节,不可进尺,不可退寸,路穷才是穷,如今却怎样处?”次早。只得将那牀棉被,卖与店家,算还饭钱。还找得七八钱银子,这时却紧紧口着,不肯放松。连那游玩的情兴,都扫了一鼻子灰。寻路过江,盘费无多,日里寻得个馍馍,糊过一餐,就也不敢买饭吃了。走到山东地方,此时盘费一厘也无。又是隆冬近年时节。身上只得一领道袍,日间准衣服,夜里就将准被。有诗为证:
  人看是件衣,我看是牀被。
  夜里盖着衣,日间穿着被。
  人只当一件,我算双宝贝。
  传语世间人,出门最省事。
  时大来在无可奈何之际,那里又有个吕蒙正破窑不成?只得托大意上了饭店,说道:“年节近了,我借这里住几日,过了新年再去。”店主人道;“但凭尊意,只是年到岁毕,要先借两把银子,籴些米才好。”时大来道:“身上却没有银子,待我略住两日,设法与你。”店主道:“我看你象个读书的,你写得字么?”时大来道:“这是怎么说?”店主道:“你刚才说没银子,我这地方少个写春联的,你若写得字,胡乱弄枝笔来,一日到可以赚得些饭钱。”时大来道:“说得有理。”就向主人借了一管笔。写个招牌道:代书春联。
  须臾之间,一般也有人拿来写的,那日就赚了四五百文。次日,来写的又多了。果然,北方人朴实,就有一班读书的,拿纸要他写单条,他也大着胆子,不论多寡,拿来就写。那些人啧啧道:“好个蛮官。写得妙哩。”到了二十六七,挨年时节,铺子都挤不开,连那买饭吃的,都拿在大街板凳头上坐吃,让他写字。约莫也赚了十几贯钱,喜得时大来了不得。正是:
  凭将一种斑斓管,黄金顽铁总由伊。
  却说东昌府有个闲住乡宦,姓袁。这人原任太常寺卿,因弹了王振一本,挂冠回来。旨下却也宽恩,与他一个罢闲名色。这袁公虽是罢闲的官。却是建言,回来不比别样坏事的。名声赫赫,京中乡里,谁不敬重。他闻得人说,个蛮官儿写得好字,因领了儿子,一来街上闲行,二来就看那写字的。原来他儿子叫做袁杰,虽未进学,童生队里却也算最通的了。两父子走到饭店门口,看见写春联的甚多,他接过一看,道。“字虽不甚洁练,却也算写得的了。”须臾,袁公挤进屋来,对时大来道:“请了。”店主人道:“袁老爷也来了,贵人怎踏贱地?”时大来料是个大老,连忙整衣,作了揖。袁公道:“妙作好兴哩。”时大来道:“流离之人,借此餬口,怎算得字。”袁公见他出言儒雅。问道:“曾读过书么?”时大来道:“略也读过。”袁公把些古文。并吴下几个名士盘问他,时大来一面写字,一面对答如流。袁公讯过姓名,暗道:此人不似卖字的,便道:“这不是个养贤之所,老兄肯见教,到寒舍少谈-谈。”时大来道:“晚生何缘,敢望登龙。”袁公问道:“时相公有甚行李么?”主人道:“客人的行李,像的都在身上。”袁公道:“既没行李,即同过舍罢。”时大来谦逊一回,只得相随同去。正是:
  生意怜衰革,闲情错落花。
  路旁相借问,若个孟尝家。
  时大来到了袁公家,方知是个名宦。袁公命酒饭相待,问道:“既然流寓,文字上还不荒疏么?”时大来道:“晚生因家贫失馆,飘泊多年,八服后本业虽未荒疏,还求指教。”当晚便在书房住了。次日,袁公出了两个通口,命儿子与时大来做,到了下午。都做完了,禀上袁公。袁公见了时大来文字,大加赞叹,道:“不但不荒疏,巳文质相宜,八音并奏。决科之才。老兄既有此佳艺,曾进黉宫否?”时大来不敢明言,只道得:“半生流落,空度时光,实未游泮。”袁公道:“明年大比,宗师定然科考,就屈留敝斋,命小顽同笔砚,就认寒家籍贯,兄才若在北边,定然联捷的。”时大来一个飘荡之人,有甚不踊跃从命。袁公另打点-间书房与他同儿子读书,你说那时大来自失馆之后。终日坐监坐本,何曾一刻拈着书本。通了这个知己,书笈又富,怎有不埋头的。过了新年,恢忽又是三月了,只见袁公道:“宗师已发牌,按临本府,府悬挂告示就考。时兄有现场之兴否?”时大来道:“公郎文艺大进,定然高录,如不弃,相陪可也。”袁公就令他改姓袁,他又要存些本来面目,起名叫作袁时。府县二案,都是袁时做了第一,袁杰附案有名,到得宗师那里,袁时又是第一进学,袁杰也进在第三名上,报到袁公大喜。正是:
  虽然换得新头角,看来还是旧家风。
  次日,衣巾了约会一齐去谢考。只见那宗师,只管将那袁时看了又看,谢过了出得大门,听得宗师传唤巡捕官。巡辅进见宗师,道:“你去问那新进的案首,住在何处。”巡捕官赶上来。问道,“老爷问案首在何处住。”袁杰代回道:“在大街上,大横街袁老爷衙里住。”巡捕就来复命,宗师道:“你可到袁老爷那里去对他说,老爷极喜案首的文字,衙内有个小公子,要请他教读。须立时请来,如违重责。”巡捕应声道:“是。”
  却说二袁出了衙门回家,拜了袁公。袁公治酒作贺,正在那里排宴,只见门上人禀道:“学道老爷差了巡捕官来说,要请案首袁相公,进衙去教读公子。”袁公道:“果有此说?”门上人道:“巡捕官还在外面候着哩。”袁公大喜道:“大来,可满一大杯,这学道操守虽不甚高,眼力还算得个老甲科。他既取你做首,又来请你教读,明明是刮目相待。且干几杯,做个利市去。”稍顷,巡捕官催促,同袁公只得放了,出门和巡捕官一路去了。正是:
  猪羊牵入屠子门,尚尔摇头仍摆尾。
  你说这提学是甚人,偏偏的刮目时大来。原来,这提学就是那任知府。他在潮州赚了些银子,谋到这个学道。起先是无心中看文字。取了时大来。至来谢时,见他丹墀上一步步走来,就道:“这是那强盗时大来,劫狱走了,又在这里做了秀才。这人这样神通。”认了又认,毫无可疑。又道:“可怪,又姓袁,难道是姓袁的面庞与他恁样相肖?”那时大来是无心的,凭他看了又看,难道好回避他不成。任提学想出请教读的计策来,要当面盘问他-番。不是便罢,倘真是这强盗,设法处他一死何难。时大来那里知得这些利害,跄跄摆摆跟着巡捕官走,还觉得洋洋得意一般。到了衙门,传点进去。那学道坐在上面。开了门,请他进来。这时大来行到面前要行廷参,只听得打鼓封门,退过堂。提学一拱,把他拱在一间耳房内,作揖坐下。那提学道:“前日的文字,果然做得好,也不负我刮目一番,请问袁太常是贤契甚人?”时大来道:“是家伯。”提学道:“据贤契语音,不似北方学者。”时大来遮掩不来道:“原籍山东,一向游学江西。”任提学知着手了,问遒:“好些面善,曾在那里会过?”时大来抬头一认,才认得是那个任知府。一时间,局促不安,含糊道:“却也似会过的一般。”提学拱了一拱,退回衙去了。
  时大来魂飞魄散,自忖道:这是任知府无疑了,怪得他只管把我认识,又来请我,原来我的死所阎王,注定山东地方,只望借此出身,博个吐气扬眉的日子。那晓得,到处俱撞着死路,罢了罢了,这是命如此。若论前此是几时死的了,这还算多活了年把。如今往那里飞去,只索由他。倏忽天已暮了,时大来满肚忧疑,那里敢睡。听得起更了,又一更两点了,约莫到二更时分,听得里面传点,叫把衙的开门。把衙的答应,接钥匙开了门。衙内走出一个大叔来,手执灯笼,那人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带一顶鬃帽,身穿大袖青袍。香喷喷乌丝冉鬓,粉扑扑红晕含桃。一步步腰肢娉婷,好似春前杨柳;娇溜溜齿牙香软,大胜巧啭营雏。不是随住的龙阳,总然跟轿的行眷。
  把衙的道:“大叔往那里去?。那大叔道:“请来的袁相公在甚所在?”把衙人道:“在这厢耳房。”那大叔道:“你去,不必跟随我。”把衙的答应去了。只见那大叔来叩门,时大来道:“这时节衙里着人来做甚,有些古怪。”战笃笃的开了门。见是一位标致大叔,时大来连忙作揖道:“大叔来此贵干,老爷有甚吩咐?”那大叔坐下,把头低下似害羞的一般,半晌不作声。时大来道。“夜深了,老爷睡未曾?”那大叔把脸红了一红,道:“你是江西时大来,为何改了姓袁?”时大来听得这句话,就似脑门上一个大霹雳,躲闪不及,慌慌地答应道:“我是山东本藉良民,不晓得甚么时大来。”那大叔道:“你休瞒我,你的祸事到了头,还说假话。你实对我说,我特来救你。”时大来道:“你且讲来。”那大叔把帽子一除,道:“我不是甚大叔,我是衙内小姐。”时大来见说是小姐,越发呆了。忙立起身,道:“请问小姐到此贵干?”小姐道:“不瞒你说,自那岭上遭劫,妾身被掳,蒙那位好汉送我回来,说道先生是个正人君子。彼时妾从营中出来,家父心疑,断没有完壁归赵之理。虽不明说,待妾礼貌甚疏。妾是女孩儿家,虽是一块无瑕之玉,怎好启齿。无端风闻,标梅期过,家父也不好向人说结亲了。请问先生既是正人,为甚与此辈往来?”
  时大来方才将失馆说起,到劫狱时止,言言真切。小姐道:“我也知先生不是做这事的,向日欲在老父面前为你表白一两句,女儿家无因说起,只得隐忍。不期今晚老父回衙道:时大来这强盗又在这里,他前次劫了狱,又买嘱了按院,今又冒藉做了秀才。这强盗委实是神通,我哄他进来,认的真了,明早寻件罪过,将他处死,除了-个祸根。此时,妾虽听得,知不能相救。只得候老父睡熟,改装出来,放你一条生路。我有二十两银子在此,你可速速拿去,远走他方。妾若隐藏得过,向后情愿出家为尼。若是追究起来,我一向也是废人,即寻个自尽,那世去为人罢。先生快跟我走,恐老父醒来。”时大来此时有话也说不出了,只道:“蒙小姐见怜,异日作衔环之报。”小姐依旧戴了帽子,叫道:“巡捕官开门,老爷吩咐叫送袁相公回去。”大家答应了,开了门,放时大来出去。小姐叫道:“封门。”又看他把门封了,随携灯笼进归私衙不提。正是:
  只道是私奔红拂,却原来暗放裴生。

  
  



                  


卷二 四回    举罪废双侠报君恩 化贪痴一门成忠孝


  《点绛唇》:
  大刀阔斧,千原血碧花纹古。恩怨都灰,寸心谁共数。  青草黄沙,大抵英雄谱。尽胡越,江山块土,随分勋名补。
  话说那任提学次日起来,带了两角文书出堂,叫巡捕官道:“这封公文发东昌府刑所,这封公文发下东昌府学教官。”又唤差役取一条大铁锁来,道:“开了这门,把袁生员锁了,押解东昌府寄监,另文发落。”那差役等凶凶的踢开门,不见个人影,回来禀道:“老爷吩咐锁甚人?”提学道。“是这房里袁生员。”差役道:“小的去拿。并不见人。”提学道:“那有此话。”又叫随身门子同去一看,又回来禀道:“委实无人。”提学道,“胡说,待我自看。”众人跟了,四围一看,果是无人。又命将房外四下俱去搜遍。众人领命,象赶獐子捉兔儿一般,这里寻一会,那里寻-会,都来禀道:“四下搜寻,俱无踪影。”提学道:“这样高墙重门,难道飞了?”但是衙里不见了人,又不好声扬得,只得道:“罢了。”众役方才歇手。心下越发恼怒,叫巡捕官道:“你去到袁老爷家,说道那袁相公我请来教书,不晓得夜来竟愉了衙内物件走了,若在他家。叫他发出。你带将来。若不在他家。就着落他身上跟寻。这是要上疏奏闻的事,不比小可。”正是:
  失了狐狸,来追狡兔。
  两处角雌雄,不知谁祸福。
  巡捕领命,到了袁家从头说了,谁知那袁公又是个硬烈汉子,听了大怒道:“胡说,昨日一个人,明明是他请了去,不知怎么样谋害了,还问我要人。你拜上他,我袁某不是怕人的乡宦,叫他问一问来。”巡捕官不敢隐讳,尽情禀了。任提学晓得袁公不是好惹的,我不做,他也要做出来。如今讲不起了,只得出了一揭。揭内略道:
  废闲乡宦,逞势作成,紊乱簧规,把持朝政。时大来原江西大盗,粤东劫狱,既案牍之如新。再逮南昌,复朦胧而狡脱。乃袁某认为氏族,藉其爪牙。既认贼作子,明窝盗奸,若不亟除渐滋害敕等语。
  这袁公是不怕硬对头的,也出一揭,略道:
  提督学政,何等尊严,出纳人才,极宜清慎。任某口茸庸才,冬烘贻诮,杀门生于衽席,诡言绛帐研朱。任凶恶为腹心,忍致青衿殒碧。责其大义,大玷官箴,问以刑箴。曾何操守。某府童生,得银若干进学,某人过付。某学生员,得银若干,补廪若个先进。总以朝廷之冠裳,滥充金穴之腥臭。急正两观之诛,少示四凶之儆等语。
  两下揭了,又各出疏奏闻。不几日,旨下道:
  任某婪黩无厌,赃证昭确,该部严核具奏。袁某自有本末,不必琐陈,本内有名。袁时着该地方官别缉,审结该部知道。
  这正足:
  害人还自害,饶人争自饶。
  宦情如纸薄,王法似霜高。
  那任提学扫了一场大兴,又奉了许多银子,进部打点,才讨个罢职为民,收拾回家去了。那时大来自从小姐放出之后,急忙走到个破庙里藏身。次日,捱城出门,急急往北京那方跑去。身上有了盘费,伺便雇些车马搭脚。不半月,到了北京城外,赁个房儿住下。逐日进城,打听事例,觅个容身之地。一日,偶然见邸报,知袁公与任促学讦奏,奉旨严处,心中暗自欢喜。却说时大来这个房主人,姓高名临字进之:世系北京指挥。其兄遭土木之变,该进之应袭。那兵部怎肯轻易把人个袭职,要索几百几千方肯奏名。这高进之也是硬诤汉子,他说:“我那得这些银子与人。就是袭了职,向后若没银子谋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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