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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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迁看了他一眼,便将手中卷本递回了程云逸:“真对不住——程少爷,这出戏,怕是我们师兄弟唱不了。”楚流云吃惊道:“怎么了?”林迁并不答话,程云逸却对他道:“这出戏叫‘清平调’,写的就是明代嘉靖年间名将戚继光、俞大猷抗击倭寇,靖海卫国的故事。”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倭寇,是明朝对东洋侵略者的蔑称。”楚流云怔了怔,便道:“那不就是日本人?呀,这戏可真应景儿了。”
林迁皱眉叫了一声:“流云!”转而对程云逸道:“程大少见谅,这戏庆云班真唱不了。”程云逸打开卷本,曼声念了句:“‘千古伤心国事,万顷惊涛怒马。拚却个英雄恨埋黄沙,则换它生民安乐天下。’”他放下手里卷本,望着林迁道:“这戏写得是不好。但不知林老板到底是‘唱不了’,还是‘不肯唱’?”
林迁道:“戏是好戏,只是庆云班没本事唱。”程云逸凝视他道:“为什么庆云班唱不了?如今满奉天都知道林老板、楚老板的戏唱得好,难道二位就只会‘听琴待月’‘游园惊梦’?”林迁略一默,道:“错承程少爷抬爱。戏子不过是下九流,生逢乱世,只求太太平平讨口饭吃,不敢妄谈家国大事。”程云逸挑眉道:“于是任凭国家危难,日本人的刺刀都戳到我们胸脯子上了,林老板还是要歌舞升平,‘隔江犹唱□花’么!”他“啪”的一声将卷本摔到桌上:“我一向敬重林老板为人清高,就是祝旅长那回,我也全当您是身不由己——看来程云逸还真是看错了人了!”
林迁脸色顿时一灰。楚流云听他说到这里,忙道:“程大少,你不能这么说我师哥!那事儿上师哥本就是……是被迫的。”他转眼瞥见林迁脸色,咬着嘴唇忍了一霎,又低低道:“你们不能都这么冤枉他。”
程云逸一言不发。林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因此林某人才不配唱这出‘清平调’。戏是好戏,还烦程大少另请高明。”
“我正是不想看林老板受不白之冤,因此这出戏才更是非林老板不可!”程云逸手指窗外,提高声音道:“日本人指使朝鲜流民占我土地,伤我同胞,张少帅、祝旅长之流却坐视不管,一味忍让,放任对方越发肆无忌惮——万一真到那天,他们做了吴三桂,林老板难道不怕自己也被写进‘圆圆曲’?”他盯紧了林迁,一字一句:“所以我写这出戏,专请林老板唱,就是要帮着林老板向外界、也向他表明立场!”
原来不过是要借他做一出攻心计,把那个人逼上梁山——他与他的关系已然众所周知,若是枕边戏子都作激昂论调,他又怎堪继续靖绥退让?纵使激将不成,羞也羞死了他。
程云逸犹自殷切道:“林老板,莫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迁僵然默立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程大少,林某到底有负您期望了。”
程云逸疾声道:“林老板!”林迁极是苦涩地一笑,低声道:“这事情,我做不了。”
最是意难平的,便是当初他逼他。因此便不能照样也去逼他。
程云逸去后,他独自半躺在竹椅上,凝目望着桌上那卷戏本子,眼底却是乌洞洞地空茫一片。楚流云松了程云逸回来,因见他这副神色,迟疑了下,便低柔劝道:“……这个程大少就是个少爷脾气,不管不顾的,师哥你别生他气。”
“啊?”林迁似是才省过神色,怔了一怔,才淡然笑道:“我不生气——生他什么气?”
他是真的不生程的气。对于勇于直面或公告自己爱憎的人,他其实是敬服乃至羡慕的。
他自问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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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仿佛是预告流年不利似的,民国二十年的夏季来得分外急促又酷热。才刚入西历七月,日头便像是点了个炽白的火球,整个奉天城闷热得像口倒扣的锅,一丝风一星雨也不见。然而比这苦毒天气更熬煎人的,却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各色坏消息:继当场开枪之后,日警又大肆逮捕中国乡民十余人,酷刑拷打折磨。跟着又实枪荷弹在万宝山一带布防,地雷战壕一应俱全,扬言“五里内若见任何中国人,概以间谍罪行处决”。至七月三日,朝鲜也悍然掀起排华报复,蔓延汉城、平壤、元山、新义数地,华侨商铺房产皆被抢掠烧毁,近三百华人惨遭戕害。
长期压抑的忍耐和愤怒,仿佛被酷日烤得焦枯的一蓬蓬野草,只待火星子一落,便轰然烧成一把燎原巨火。
这日清晨,林迁是被窗外汹涌的喧嚷声惊醒的。他犹在懵懂,就见赵玉才风火火地推门冲了进来,直奔窗前:“快瞧快瞧!东北大学的学生正搞抗议游行呢——呦,怎么你昨晚就睡椅子上啊?”
林迁疑道:“抗议,游行?为什么?”赵玉才扒着窗口看得正入瘾,头也不回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万宝山的事儿呗——嗳,你自己过来看!”说着一把将林迁扯到窗边:“快瞧瞧,这可比那出‘金刀阵’热闹多了!”
他原本熬到凌晨才恍惚入睡,此时亮白阳光刺进眼里,顿觉头晕目眩。缓了一霎,才看清街头挤满了一队队青年男女,个个意气激昂,横幅标语遮天蔽日,昂扬口号亦是震耳欲聋:
——抗议日本朝鲜占我土地,屠我同胞!
——停止内战,团结对外!
——团结一致,决不妥协!
赵玉才啧啧道:“这帮学生还真能折腾——张少帅都还没发话呢,他们凑什么热闹!”林迁默了一霎,低声说道:“还有人能喊几声,总是好的。”赵玉才不以为然道:“造这声势给自己人看有什么用,他们有本事倒冲日本人使去!”
说话间楚流云也闻声进来了,倚在窗前看了几眼,忽而惊道:“呀,那不是程大少么?师哥,你快瞧!”他手指着站在队伍最前头,正手持小旗大声呼喊的一个青年:“看来还是个打头的呢,平时真瞧不出,程大少还有这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赵玉才哼了一声,摇头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遇上国家大事,还得看那些手里有权有枪的。”楚流云不满道:“我瞧着这程大少是个真有本事的——他和我说的好些事儿,我虽然不懂,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儿。”说着飞快地瞟了林迁一眼,极低促地添了一句:“比那些有权有枪的可强多了!”
林迁却没听出他话里藏针,只转眼看着他,皱眉道:“你这段日子常见他?”楚流云怔了怔,便道:“他有时过来找我说说话。”林迁道:“往后不许再私底下见了——小心惹是生非。”楚流云委屈道:“师哥……”林迁却不再理他,转身离了窗前,背过身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又不肯说话了。
赵玉才看他一眼,暗中叹了口气,无奈道:“流云,听你师哥的,别再招惹闲事闲人了。咱们这号人,最要紧的不就是图个太平安宁?”
不过是要个太平安宁。如今总算是求仁得仁,自从那晚之后,那个人便再没出现过,竟连他的消息也不曾再听人提起,好似自己就从没遇见过这个人——真是太平安宁到了底。然而却教人难以庆幸,反倒莫名地发空发慌。就仿佛做了一个太过真实漫长的垩梦,梦中是异乡陌路,危机四伏,只一心盼着梦散;孰知真到豁然醒来,才惊觉魂归之处更是死寂空旷,陌生得令人手足无措。
梦醒遂感虚空,岂知更难堪的却是梦回一霎。这晚台上,柳生才携了丽娘,情意缠绵吟着“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春水般眼色一转,却正瞥见二楼那个包厢里暗红的火花一闪,又星星湮灭在黑沉沉的暗影中。
一瞬间如被摄魂夺魄。柳生僵然木立,唯有心跳如鼓。
身旁丽娘痴缠娇唤。云板箫笛声声相催。他却怔怔望着那壁,直到黑影中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幸好,幸好不是。
心跳到底滞了一节,才算是彻底还了魂。
甫下了台,他便对赵玉才道:“那个包厢……从此就封了吧。”
赵玉才看了看他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又到底咽了下去。
情肠九曲,其间藏的幽深曲折心思,便自家也剪不断理还乱,旁人又能说什么?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道坎儿,总得自己参详明白,才能度得过一道道劫。
然而林迁自问是想得明白的——有些念想被封住,不是为了留念,恰是为了忘却。就如有时人们道声“再见”,用意却是再也不见。
就如有人最后的致歉,不是为了修补关系,而是彻底的弃绝。
因此这日夜里,当他亲手将包厢的门锁死封上,便似在心里抛下一抔抔土,生把空出的那一方角落填实了,盖死了,培成一领坟。至于埋下去的到底是怨,是悔,亦或是永世都理不清的一团乱麻,都不必再想了——埋了,就是没了。
他缓缓顺着楼阶步下。夜色幽暗,木梯曲折,一级级响在脚下,听来这般孤独又踏实。
门外静夜中忽然传来“咯”的一响,一张惨白的脸蓦地剥露在浅淡的月光里。
程云逸吃力地倚在门上,双眼直望着他,低声道:“林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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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我们二十几个老师和同学,所有这次游行的发动者和组织者,都被秘密逮捕了。”阁楼小屋里,灯影扑朔,晃在程云逸疲惫的脸上,更显惨淡黯然:“事先有个同学给我递了消息——我才跑出来,他们就去了……”
赵玉才忙问:“都是谁抓的?”程云逸不觉看了林迁一眼,迟疑了下道:“是警察总队……听说还有第三旅的几个人。”他双眼空空地望着桌旁昏濛的灯影,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微颤道:“我躲在学校对面的角楼上,亲眼看见他们冲进去,把我的同学一个个带走……有个女老师怀着孕,也被扯着头发硬拖了出来……日本人在杀我们的同胞,朝鲜人也在杀,而我们不但不能反抗,反而要自相残杀!他们军阀自己打完了,又去剿共,连师生游行说几句激励民心的话,也要被逮捕,被刑讯!——这样的一个中国,还能有什么希望!”
他声音哽住了,垂下头去,双手遮住了眼睛。林迁默了默,问道;“程大少现在什么打算?或者我们去通知程先生?”程云逸摇头道:“别,别告诉我父亲——他早就极力反对我参加这些活动……头几天,我已经被他从家里赶出来了。到这地步,我也不牵连他。”
赵玉才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转眼看着林迁。程云逸道:“赵老板、林老板,刚才真是走投无路,腿又摔伤了,只好连累你们。过了今晚,我会想办法混出去,找我在北平的一个导师……你们若是为难,我这就走。”说着便摇摇地站起身来。楚流云见状忙拉住他道:“你现在能去哪儿?出去还不是被抓!”赵玉才死命瞅着楚流云,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情知他就听林迁的话,便又在桌下一个劲儿踢林迁的腿。
“你不能走——过了今晚也不行。”林迁垂着眼静了一霎,忽而开口道:“等过去这阵子,他们查得松了再说。这几天就先在这儿待着。”
赵玉才目惊口呆望着他,林迁的神色口气却都不容置疑:“流云,你给程大少把腿上收拾下,再去弄点吃的,别叫其他人知道。”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赵玉才忙两步跟了过去,扯着他闪到楼梯口上,压低声音道:“我的小祖宗!昨儿还教训流云别惹事儿,我看你才真是个招风惹雨的主儿!——没听见他说,抓人的还有第三旅,第三旅是干什么的你不比我知道?这事儿要是轻巧,第三旅的人会管?那个程大少连自己家里都不敢‘牵连’?——躲还躲不及,你倒还真把人留下了!”
“没出事儿时,这种人不招惹,”林迁看了他一眼,转头低声道:“可现在出了事儿……总不能坐视不管。”
程云逸知道他和祝载圳的关系,却依然来投他,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了。他总不能接连两次辜负同一个人的信任托付。
赵玉才气得直跺脚:“叫你管!你仗义!等他们搜上门来,我看你还怎么管?你还以为是姓祝的愿意过来的时候?”
“这事和他没关系!”林迁蓦地转眼望向他,声音里竭力压抑着情绪:“就真找上了门,我自己想法子应付,不连累别人就是了。”赵玉才一听这话,也动了真火:“这会儿你倒和我分‘自己’‘别人’了!咱们三个一起挨饿苦熬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什么‘自己别人’?——这些年绑在一块儿走南闯北讨日子,什么不是一起担着,你说能分得开么?”
林迁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赵玉才瞪了他半晌,到了闷闷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反正我也劝不了你——老天长眼,最好他们别真找上门儿来……这段日子够不顺的了,好容易安生两天,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我可得怎么办?”
“老赵,你放心。”林迁凝目看着拐角甬道里的暗影,极低微道:“……他们是不会来的。”
他笃定他不会来。其实方才赵玉才还是戳中他心思了,他确实仍指望着祝载圳——指望他因为决定弃绝,而刻意回避着自己,就像自己封死了那个包厢,再不许任何一点有关于他的记忆散出来。
然而他却错了。天还没亮的时候,楼下就响起了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赵玉才身子一跳,突地站了起来,林迁怔了怔,便匆匆上楼,对楚流云和程云逸嘱咐道:“你跟程大少快到上头放杂物的小暗间里去——我不去叫,不准出来!”
程云逸豁然站起来:“林老板,我还是出去吧……别给你们添麻烦。”林迁皱眉道:“你现在出去,不是更麻烦!”说罢又对楚流云嘱咐了几句,便急匆匆转身下楼。
敲门声已是越重越急,想来还是有所顾忌,总算没真个儿破门而入。赵玉才站在门边,神色凄惶。林迁定了定神,便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正站在一队警察,还有三两个穿军装的,打头的那个林迁倒真见过,正是祝载圳的副官李翰龙。
林迁一时怔了:他心知那人绝不会亲自来,但这般却和他本人到了也没差多少。想起那晚在大青楼的经过,更难堪地说不出话来。倒是李副官先开了口,竟也十分客气:“林老板,真打搅了。在下公务在身,要搜寻一个逃窜犯,请行个方便吧。”
林迁省过神来,道:“长官,今晚我们一早就收拾关门了,没有旁人进来。”说话间身子一直挡着门,丝毫没放人进来的意思。后头有个警察耐不住性子,正要上来搡开他,李副官手一挡给拦住了:“不瞒林老板说,这一带挨家挨户都搜遍了,就差您这儿了。”祝载圳和眼前这人的那点事儿,他自然清楚,因此很不愿明面里得罪人,只能话里暗点:“那是个危险分子,万一趁机进来,对贵班也是不利。何况这回是南京下的命令,您可别叫我们为难。”稍顿了顿,又极低促地补了句:“……也别叫祝旅长为难。”
林迁一默,依然不动,只道:“确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