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第2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倒是真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公寓的上一任房客是个流落异乡的俄国贵族,最终在鸦片与酒精的安慰下死在屋里,据说是阴魂不散,时时四处游荡,房东正担心从此这处便成了无人敢进的鬼屋,倒有这么个体面和气的先生肯来租住,手面也散漫,心里庆幸感激,也就不管他是做什么勾当的了。
胡宪贞日日早出晚归,面上一派漫不经心的神气,实质上却是处处防备谨慎。因此这晚他才打开门,借着走廊的灯光一眼瞥见暗红地板上印着抹极浅的足印,当下往门后一闪身,转手便拔出了枪,对持着面前这一片昏暗,眼底散出几星幽冷的光。
“胡将军,久候了。”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子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来竟有几分耳熟。胡宪贞怔了怔,持枪的手略微放低了:“是张少校?”
“胡将军不愧是当年密查组的骨干人物,应对实在迅捷。”张治平说话间已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对着他微微一笑:“不速之客,打搅了。”
胡宪贞看了看他,淡淡道:“张少校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张治平道:“自然是有要紧事情,不过胡将军也不必这般如临大敌。”他瞥一眼胡宪贞手里的枪,轻笑道:“借用胡将军那天的话,在下今日到此,一没带人,二没带枪。”
他语气极是轻松,说得胡宪贞也不禁笑了一笑,便反手收了枪,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那么就请张少校指教?”张治平看了他一眼,便将手底的那纸字条压在桌上推了过去。
原来是纸电文。胡宪贞展开一看,脸色就变冷了,只是过了几秒钟,却又嘲讽地一笑:“胡某何德何能,还劳蒋主席亲下暗杀令。”张治平也微笑道:“能让蒋先生这般念念不忘的人才,确实不多。”胡宪贞把那字条撂到桌上,抬眼望着他:“那么张少校打算何时动手呢?”
张治平摇头道:“张某如果真想执行这个命令,今晚就不会来了。”“多谢张少校好意。”胡宪贞冷冷看着他,道:“不过张少校不执行,自然还会有别人执行,蒋主席在奉天可不止一个亲信。”
“胡将军说得对。”张治平低声道:“所以你要离开奉天,到蒋主席的这纸暗杀令力所难及的地方。”胡宪贞“哦”了一声,挑起眉头道:“比如?”
张治平深深注视着他双眼,默了一霎,便决然道:“西南。”
两人直定定地对视着,一时都僵默了。隔在中间的空气像块冷硬的玻璃,紧张得一触即碎。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宪贞蓦地笑了一声,冷冷道:“好,好。党国竟到了如此危险地步,中共的探子都插到蒋先生身边了。”
张治平道:“一样的,我相信我党的领袖身边,怕也有‘党国’的人。”胡宪贞寒声道:“如果我还在南京,还在密查组,我会亲手把你揪出来,处决你。”张治平闻言只是一笑:“可是张某却希望能与胡将军并肩共事。”
“你觉得我会因为蒋介石一道暗杀令,就会逃到西南投共,好保住自己这条命?”胡宪贞嗤地一笑,“张先生,国民党的人,也并非皆是怕死失节之辈。”张治平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胡将军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胡宪贞冷然瞧着他。张治平道:“近来东北的形势,想必胡将军也看到了,关东军早已蠢蠢欲动,蒋介石却纠缠于内战,张少帅公私两难,皆是一味推诿妥协,可是这场战事,已经不会远了。”他默叹了一声,续道:“中日开战,必然一场恶仗。大敌当前,军人皆当奔赴战场,抵御外辱;请问胡将军是愿意为保国卫家而战,还是因内部倾轧而死?”
“所以,张先生就苦心要教胡某弃暗投明?”
张治平笑着一摇头:“胡将军,我只是希望您能到西南,不毁灭于蒋之手,届时为抗敌救亡出一份力。至于您的信仰,任何人任何组织,都不会勉强您背叛。您所信仰的‘三民主义’,和我们信仰的马列真理,并非不能求同存异。”胡宪贞并不说话,张治平又道:“我还相信,胡将军,国民党中并不乏像您这样的坚定信仰者。虽然现在还是内战,但在日本这个共同的敌人前,国共两党迟早还要再次携手合作——在国家和民族之前,所有中国人的信念都应当是一致的。”
“我是以一个中国人的名义,真心希望胡将军去西南。希望危难之际,胡将军这样的军人能献身于我们的国家,而不仅仅是某个党派。”
胡宪贞沉默了良久,忽而沉沉吐出口气,问道:“为什么?安排我走,你自己要冒很大的风险。”张治平轻轻笑了笑:“国难思良将。这是我们的国家最需要军人的时候,而我不是。如果用我的危险换取胡将军的安全,我觉得很值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低声又道:“还是一点就是……她喜欢你。”
祝载圳推门走进这间俄国人开的茶室。幽暗宁静的屋子里,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角落里那人见他进来,便缓滞地站起身子,轻轻唤了声:“祝君。”
他走过去,点点头道:“佐藤夫人,久违了。”清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眉目低声道:“非常抱歉,打扰您了。”她头发拢在脑后束成髻,身上穿了件黑色的西式风衣,若不是举止间那套标准的日式礼节,看起来真像个寻常的中国妇人。只是脸上略有点浮肿,衣下的小腹已明显隆起了。
祝载圳往她身上瞭了一霎,便抬手道:“佐藤夫人快请坐。”他自顾坐下,略微一顿,问道:“请问今天约在下出来,有什么事么?”
“祝君,我……”她微微张开口唇,却是欲言又止,细白的牙齿咬在下唇上。祝载圳等了她片刻,眼见她神色愈加凄惶不安,竟莫名觉得有些心烦,便起身道:“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告辞了。”
“祝君!”她猛然叫住了他。祝载圳回脸一看,只见她脸色煞白,眼底隐隐抑着一点泪。她仰着脸定定望着他,吐出的字句低颤地几难听辨:“明天,明天军部就要行动了……目标就是,是北大营。”
他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清子只是继续颤声道:“……他们早就从东京运来了重型攻城炮,已经全部对准了北大营……这个计划两个月前就已订好了……”
“我是听见他跟板垣总参谋的通话——他们说时间要提前了,就在明天……”
这是真的。祝载圳心里轰然一响,已断定她说得大致真实。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眼底冷光闪了闪,便转身就往外走。
“祝君,祝君!”清子忽而其实伸手拉住了他手臂,急声问道:“你要去哪儿?——你干什么去?”她扯得这般紧,他到底不能硬生生推开她,只得止住脚步,低沉说道:“请放开。职责所在,我必须马上回去。”
“求你不要去,我求你。”她双手紧紧拉着他,眼底强抑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来告诉你,就是求你,明天千万不要去北大营……”
“祝君,不打仗好么?我求你了……我不能看到你和他,和我们打仗……祝君!”
“难道是我们要打仗的!”他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压着声音怒喝道:“你的丈夫,他们那些人,来到中国的土地上,杀了我们的父母兄弟,侮辱我们的姊妹妻子,还说什么要我们不打仗!”
她被甩得一个踉跄扑倒在椅上,手抚小腹慢慢坐下,喘息着缓了好一会儿,脸色仍是纸样的惨白。祝载圳迟疑了下,到底没有上前扶她,只能放缓了口吻道:“对不起。”略微顿了顿,又道:“你要知道,不是我们选择了这场战争。”
“可我不能看着祝君——我不能……”她痛苦地摇摇头,肆虐的眼泪霎时淌了满脸,“我们曾经是亲人啊——祝君忘了父亲么?他那样喜欢祝君…………”
“老师的恩德我会永远记得。但那是个人的事。”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决到几近冷漠的起步:“明天的战争,却是两个国家的事。佐藤也罢,我也罢,都必须尽军人的责任。你也必须理解。”
“可是祝君,”隔着一层汹涌的眼泪,他落在自己眼底的影像模糊而破碎,一如分别后的无数梦境里的情景,始终让她看不清楚:“可是,我喜欢你啊。”
深埋心底的这一句,终于是在诀别之际说了出来。只是错过了光影,失去了机缘,在一片山雨欲来中如此单薄软弱,一出口便注定灰飞烟灭。
祝载圳默了默,便道:“那么请你忘记我。”他站在她身前,深深看着她,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腰腹上,竟微薄地笑了笑:“……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必再和我的儿子打仗。”
她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他疾步走了出去,终于隐没在街头熙攘的人群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模糊了视线和意识,耳边却始终清晰地回响着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她的国家的语言,温柔的,低沉的,听来一如当年每每在樱花树下与她平静道别。
只是这次说的,却不是“再见”。若是化作汉语,应当是——“永诀”。
在那些回不去的年少岁月里,青春正茂,岁月静好。或许他并不曾如何爱过她,但大抵也动过一点真心。如若当年他真肯带她回国,娶她,生儿育女,患难与共,天长地久未必不能成为一对真心恩爱的夫妻。然而到了如今,国是敌对,家已两立,曾经的咫尺之距,到底成了不共戴天。
于是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忘记。唯有永诀。
她极是仔细地拭干了脸上的残泪,缓缓推开了门。
佐藤赫然坐在厅中,一双眼正直盯盯看着她。清子看得心头一悸,连忙强笑道:“您回来了?”
佐藤眼色沉沉地盯着她看了移时,开口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去百货商店了——想看看孩子出世要用的东西。”她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吃力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回来得迟了,没能迎候您回家。”
他垂下目光,沉默了一刻,忽然道:“井上大尉回来了。”“这么快?”清子怔了怔,不由问道:“井上君这次回国,不是要和未婚妻完婚的么?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啊。”
佐藤冷冷道:“因为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清子惊道:“这怎么会?千代子——她那么年轻健康,来满洲前我才见过她……”
“她是自杀的!”佐藤蓦地一声低喝打断了她,“为了让井上安心赴战,她趁着丈夫熟睡,割喉而死。她留下遗书,表明为帝国圣战之胜利,宁愿以死激励丈夫英勇征战!”
“天皇已经将井上夫人封为‘昭和之烈女’。她才是真正的帝国军人的妻子!”
他豁然站起身来,阴沉地逼视着她,语气如刀刃般冰冷:“而清子,你呢?——你又是怎么做军人的妻子的?!”
她畏惧地望着忽然间暴怒起来的丈夫,微微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便摔坐在地板上。
“告诉我,今天究竟去见了谁?”他俯□,冷冷盯着她,忽然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告诉他什么了?”
她浑身都在发抖,哀切叫着他的名字:“浩彦,求你……”佐藤猛地暴喝道:“告诉我!”
他的目光冷如寒刀,似要将她寸寸凌迟。清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道清泪凄然而下,“我是去见了祝君,告诉他明天不要去北大营……”
“你还想着他!”他怒吼一声,猛地一掌把她甩倒在地上:“你不但背叛了你的丈夫,更背叛了天皇和大日本帝国!”
她手捧腹部,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低低呻吟着。
他站在原地,冷然俯视着她片刻,忽而从旁边的刀兵架上摘下那把军刀,甩手抛在她跟前:“背叛丈夫与国家的罪人应如何自绝,你是知道的。”
“——浩彦!”她猛地抬头望着他,惨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可是,可是孩子快出世了啊……”
佐藤闭上了眼睛。默然了良久,才缓涩道:“你不配做我的孩子的母亲。”
“浩彦……”
“不要再说了!”他粗暴地打断了她,声音已恢复了冷硬淡漠,“母亲犯下这样的重罪,他来到世上也会饱受耻辱。所以,请带他一起走吧。”
她吃力地攀上他的裤脚,死死地扯着。他紧皱的眉头动了动,便一脚踢开那只手,举步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闭死了。她蜷在冰冷的地板上,腹中刀绞似的痛,一股温热却顺着双腿流了下来。
是她的孩子要离开她了么?
她害怕起来。若是他也抛弃她先走了,她该怎么办?
她伸手摸到了那把军刀——是父亲留下的刀。
小心翼翼地避开肚腹,朝着心窝直插下去。冰冷的疼痛撕裂胸口时,她恍惚看见一片嫣红在眼前粲然绽开,烂漫一如那年大阪的樱花。
——祝君,请你带我去中国吧。
——清子,你真不该来中国。
然而她到底来到了中国。终于死在了中国。
心口一点点地冷下去。异国秋夜的风吹过来,遍野的樱花都灰了。
48
48、第 48 章 。。。
“据可靠消息,明日关东军将对我北大营行动,请指示。”
二十五万东北军,十二万留在了关内,十几万分散在长春、哈尔滨、海拉尔、洮南、山海关、锦州等各军事要地,沈阳附近约有两万精锐,而驻守在奉天的只有一万余人,这其中还有四千多是只有张学良自己才能调动的独立旅和近卫军。与关东军比,此时奉天可调之兵在数量上出于绝对劣势。
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一切都猝不及防。
夜色深沉,他独在坐在大青楼的办公室里,周遭静得出奇。这一刻心里也是死寂平静的,不期然间竟想起当年原田泽光的话:“战略之终绝,无非‘死战’ 二字。中国兵法曾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绝境孤径之前,他等待着最后的一线之机。
门被豁然推开,李副官大步走了进来:“旅长,少帅复电。”
祝载圳站起身,一把抓过了电文。
“敌众我寡。应对一切寻衅,切以忍让为要。以平息事端,争取时间。又,速送家人至北平。”
他僵立原地移时,静夜寒如河冰,浑身的血脉都似冻结了。
“旅长……”李副官看着他,低声道,“少帅命令如此。”
“好,好……我知道。”他将那纸电文撕下,紧紧攥在手中,声音麻木又决绝:“安排去北平的专列,中午前要确保于夫人等安全离开奉天。”
说完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隽呈,世卿现在北平,形势都不明朗。或者这并非他本人的意思。”于夫人坐在他对面,手里紧握着那纸电文。她大病初愈,脸色极为憔悴,此时看来更是满目担忧之色:“蒋先生一向是不赞成和日本开战的……”
祝载圳双眼望地,神色都隐在一片暗影里:“我知道。”
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