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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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和日本开战的……”
祝载圳双眼望地,神色都隐在一片暗影里:“我知道。”
于夫人喃喃道:“汉卿眼下一个人在北平……”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着,双目含泪凝望着他,“隽呈,汉卿一直拿你当亲弟弟,我也是……”
她手指冰冷,掌心却烫得像火,激得他手上微微一颤:“嫂子,我都知道。”他转眼望着于夫人和一旁的怀曦:“嫂子还是让家里人收拾一下,把孩子也叫起来,我已经让李副官安排了去北平的专列,十一点前,就可以离开奉天,去和大哥会合。届时我会派一队卫兵随车保护,沿途的驻军也都已知会,应该可以确保安全。”
怀曦问道:“永泰哥,你是和我们一起走么?”他摇了摇头道:“我留下。还请嫂子照看着瑾菡。”于夫人怔了怔,便决然道:“这不行!隽呈,你和瑾菡都必须跟我们一起走——不然我可怎么跟汉卿交待?”
祝载圳道:“我得留下。奉天这几十万人,也得要一个交待。”于夫人急道:“那也不必非得你!隽呈,世叔身后只有你一个,你这么叫汉卿和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他老人家?”他默了默,便道:“可我要是走了,我自己就没脸见老爷子了。”
“——隽呈!”
他不再看她们,站起身来低声道:“天快亮了。时间不多,嫂子,快做些准备吧。”顿了顿,又道:“有个人,我想让他跟瑾菡一起走,也得请嫂子照顾。”于夫人见他态度坚决,一时也无从劝起,只能点头道;“好,我去叫孩子。” 说罢看一眼怀曦,“怀曦,好好劝劝隽呈。”
自祝载圳说了“留下”那句话起,怀曦便一直咬着嘴唇不肯开口,生怕自己一个管不住就哭出声来。她虽年轻,但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实在是太明白“留下”的意义了;待于夫人一离开房间,强忍的泪水便直掉下来。她隔着这层眼泪望着他,怀抱最后一点希望道:“永泰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怀曦别哭了。”他竟还笑了一笑,走上前伸手给她拭了拭眼泪:“你们先走,我过两天就到。”那神态口气,仿佛还是孩童时逗她和瑾菡玩耍:“就几天功夫。用不着哭。”
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她怔怔望着眼前人,忽然伸臂抱住他,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我不让你留下!我求你了……”
他挺直身子一动没动,少顷伸手抚上她的头,却是什么也没说。怀曦紧紧抱着他,又低泣道:“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她温热的眼泪浸透了衣服,直染在他胸口上。泪水下跃动的是他的心脏,一声一声,沉实而坚定。
“怀曦,对不起。”他轻轻抚摩着她头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直接响在心窝上,“这段时间,我知道自己伤着你了。可我不想害了你一辈子——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我心疼你就和心疼瑾菡一样;可我这样的人……”他轻轻苦笑了一下,“跟着我,注定没好收场。”
他已是对不起一个了。
“你是个好姑娘,以后能找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能陪你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怀曦,你不用为我哭。”
她怎么能不哭?她拼死搂住他,全身的热气血液都化作了眼泪,奔涌如同洪流。耳边就是他的心跳,她却知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呢?却生生剖成了两半,一半和眼泪一起永远留在了这个人的心窝里,另一半随自己走了,以供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里,想着这一天,想着他。
他先回了乐芝林。天还没亮透,佣人且都睡着,楼上卧室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蓦地一空,正要下去找人,忽然看见林迁从阳台上进来:“回来了?”
他脸色青白,身上衣物整齐,看似也一夜没睡。不过祝载圳现在也来不及问别的,只是急促道:“准备一下,待会儿跟我去火车站。”林迁怔了怔,问道:“为什么?怎么了?”
“形势有变,我得先送你和瑾菡走。”他转过身,打开对面书桌的抽屉,从中翻找着什么。林迁又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先去北平。”他手上停住了,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们先走,我处理点事情,过两天就赶过去——你会用枪么?”
他不能和他道别。永诀的话,和别人都可以说,唯独和这个人不能。
林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了口:“你是说,我们都要离开?”
不是去长春,不是去锦州。而是离开整个的东北,再没有回来的打算。自己早就预备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完全背弃和叛逃。
“是,都走。”他回避着他眼睛,语气笃定道:“就等我两天,我肯定去。”
林迁只问道:“是日本人要行动了?”
他默了一霎,才答非所问道:“你和瑾菡跟于夫人一起走。也不用多收拾什么了,那边会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你还去庆云班么?”
如若能把故土家园都背弃了,又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不下。
至情至性,到头来也无非是个“同生共死”。他自是甘愿与他死在一起,但如果是弃家背国的苟活,天长日久,良心是笔逃不开填不满的债,可叫他怎么面对以后漫长的“同生”。
“我不走。”他面静如水地望着他,语气也十分平静,却是坚定得不容置疑,“多谢祝旅长好意了。”
他愣了一霎,便走上前,伸手想抚他的脸:“我真就是多留两天,事情一完就赶过去……”林迁脸一侧避开了:“我要留下,和祝旅长无关。”
他手僵在半空里。林迁垂下眼睛,继续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八日了。”
祝载圳低声道:“因此呢?”
“当初祝旅长说的,这半年,我跟着你。”
他像是全没记起来,只是声音淡漠地“哦”了一声。林迁已快说不下去了,可偏偏这出独角戏,还是要他自己撑下去:“祝旅长可还记得……那天是三月十五。”
原来已是半年。
其实他怎么会忘记。只因起初那邪欲起来得太过莫名突兀,他便给自己和他寻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一场假戏真做,他还以为,他也是当了真的。
或者他也是当了一点真。只是还没真到能忘了一起初的假。
既然是出假戏,随他怎么忘情,到底还是要曲终人散。自始自终,他不曾说过一句“喜欢”,不曾问过一次“以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叫过几回。想来这半年的时间,对做戏的人,委实太长,而对动了真心的那个,又实在太短。
“对,那天是三月十五。”他点点头,略微抿紧了唇角:“多谢林先生,还多给了祝某三天时间。”
林迁沉默了片刻,才低道:“我只希望,祝旅长以后平安康泰,一切顺心如意。”
他是真心希望他平安无事,一好百好的。尽管他以后的人生,再也与他无关。
他最后望了他一眼,便转身往门外走。只是还没迈出两步,便被他一把扯住了:“林迁!你心里没我也罢,瞧不起我也罢,可你最后听我一回,离开奉天——这里马上就危险了。就当是……”他顿了顿,涩然道:“这半年我欠你的。”
这不是最好的说服理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他几乎要将真相说出来:我决定要留下与奉天共存亡,再不能管你了,因此只能送你走。可此情境下,这真相说来反而更像是欺骗与乞怜,他实在说不出口。
更何况,他隐隐知道,他若尚对自己有一分真心,就更不肯走了。
他的手锁死在他掌中,熟悉的温度潮水般包裹上来,正如往日情热欢好时十指交扣。一应温存痴恋瞬间自掌心涌上心窝,绞成一道道纠缠的荆棘,粘连肌肤血肉,亲也入骨,痛也入骨。
“这半年……你待我,比我待你好——是我欠了你的。如果,如果……”
他把“下辈子”三个字生咽了回去。今生已然拖欠了,还谈何下辈子?说来简直是种无耻无赖的推卸了。
“祝旅长,对不住。”
他挣了挣交缠的手,祝载圳却是仍是紧握着不放:“林迁!你必须走,我必须得送你走!”
“祝旅长,莫再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他猛然惊醒,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犯着同一个错误:强人所难。强迫他跟着自己,强迫他习惯了自己,最后,又妄想着强迫他离开自己。
然而一样不过是欺人自欺。甘心情愿四个字,到底是强迫不来的。今日强把他送走,明天他仍会自己回来——这最后一次强迫的好,他不要。
他没办法。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忽然间所有的气力都销尽。他不觉松开了紧握的手,默立原地,眼看他一步步走了出去。这刻脑中一片空茫,时间流水般滑过。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已空了。
他猛地冲上阳台,只能逮见树荫下一个孤独的背影。风钻进他的袖口后襟,扑打得簌簌作响,像一支苍凉萧瑟的曲子,伴着那人一步步离开这栋曾囚禁他母亲至死的房子。
林迁走上街头。路上仍是人形熙熙,入耳皆是熟稔的乡音。那只手慢慢冷了,心里有一角空了,未几却又被眼前这一幕幕熟旧平淡的景象给填实了。
这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已漂泊流浪了二十年,余生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这里埋葬着他的父母亲人,有他活着和死了的兄弟,还有今生唯一一段炽烈又短暂的爱情。
他舍不下它们。
他茫然走着,由着自己的脚步把他送回了庆云班。这一路走来都像是白日下的幽魂,直到踏进熟悉的楼道,那游魂才算附回了体——这才是他所属于的地方。
他手按在栏杆上,空悬着的心也落了实。然而下一刻却又蓦地提了起来。楼上忽然传来一阵陌生沉滞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不安。
他顺着楼梯望上去。拐角处现出那个叫佐藤的日本人的脸,一双细长眼盯着他,微微笑着:“林老板,久侯了。”
49
49、第 49 章 。。。
已是夜里九点多了,胡宪贞才独自走进了公寓楼。走廊里也没开灯,街灯的光线从楼梯口折进来,在地上影绰绰地勾出他的影子,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无声息。才转过走廊,就一眼瞥见地上落了个细长的影子。他心里一动,急忙伸手便拔出腰后的枪,可待那人闻声转过脸,却又轻轻笑了:“你怎么来了?”
瑾菡一见他那架势,不由也笑了:“怎么你们都这样,我哥也总老疑神疑鬼的。”他笑笑没说话,收起枪走到她跟前,一边开门一边问道:“你怎么找来的——等多久了?”“等了胡将军一晚上了。”瑾菡跟他进了屋,埋怨过这一句,转而又语中含笑道:“我找大哥的副官查的。只说是大嫂问起你的住处——反正大哥现在北平,他也不好见面问大嫂去。”
他打开了灯。雪亮的光从头顶直落下来,正照在身后人的脸上,一道暗影顺着纤细鼻梁流下来,越发映得她脸庞清削单薄。若照老眼光的看法,大抵要叹一句“薄命相”,可此时和她面对面站着,眼见那细巧下巴微微仰着,迎合眼底那点跃动的笑意,活像个做了得意事的孩子似的,直教他心里瞬间生出股酸楚的怜惜。
他想起当日初见她的模样。她穿了件紫罗兰旗袍,周旋在那堆来贺寿的小姐太太中间,一言一笑都极是周到妥帖,眼底波光却是一潭沉水。叫他觉得像个画在瓶上的美人,标致至极,却又全无活气。
现如今她到底从瓶上走下来,就活生生站在跟前,只对着他一人笑。他却欢喜得意不起来。瑾菡看着他神色,问:“又想什么呢?”他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想你这个傻丫头,原来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他把那两个字咬得分外重,显是戏嘲她又做了傻事。瑾菡脸上一红,竟神使鬼差道:“犯傻也是因为你。”原本是回嘴,一出口才发觉更似是情话了,登时连手心都烫了起来,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来。胡宪贞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闪动的眼睫,心底某处也像被它撩了下似的,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抚她脸颊,还未触及却又放下了。他暗中吐出口气,低声道:“还没吃饭吧?走,出去找点吃的。”
在这个夜晚,这个房子。他不能再这般和她面面相对下去。
话是这样说,却也没有领她去洋人开的讲究馆子。出了公寓楼往车站方向走不远,就有个热闹集市,沿路列着一排排的货架摊子,架上点了煤油灯,照着密麻麻的货品,也并没什么上好东西,只是人行熙熙的,就显得出份世俗的繁华来。他们沿街慢慢走着,他隔了半步挡在她外边,省得被周围挤来跑去的人撞着。她忽然停步在个杂货摊子前,低□从一堆小玩意里拣出个什么来,捧在手里细细端详着——原来是对儿泥娃娃,一男一女,粉彩打了底儿,圆胖的脸上擦了丰厚胭脂,皆是拱手作揖,憨笑可掬。她看着看着,那笑意就不知不觉爬进她眼睛里,依然是刚才的那股孩子气。胡宪贞在一旁看了会儿,便上去夹出张钞票给那摊上的老头,手抚上她肩头:“走吧。”
她一边随他走,一边低头看着那对泥人,忽而意识到这般叫他看了必然更觉得儍,便抬头对他笑道:“倒不为别的,就是想起来小时候跟老爷子和我娘出来逛庙会,我娘也给我买过。还没拿回家就给我跌破了,还懊恼得大哭了一场。”胡宪贞“哦”了声:“方太太也喜欢这个?”瑾菡略一顿,才道:“不是方太太,是我娘。她是南方人,这是她家乡的东西。”他侧脸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瑾菡又道:“她在外头住,逢年过节时老爷子才带我瞧她,她就哄着老爷子领我们出门到处走,一逛就忘了时候,我就能留得久些。”
他抚在她肩头的手收紧了些。几个小子极合时宜地跑过来,围到他们身前,满口子“先生太太”地伸手讨钱。她微觉窘迫,跟着却又生出点隐秘的欢喜安慰来。胡宪贞打发了他们走,转眼看见旁边支着个面摊,便问道:“要不吃点面?”她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见那摊子简陋,便摇摇头笑问道:“干净么?倒真不讲究。”
“打仗的时候,有口面吃就不错了。”他走到摊子前坐下,接过摊主女人递来的筷子面碗,“没问问你们家祝旅长,他在日本军校时都吃的什么?”她坐在他对面,隔着桌子上昏黄的煤油灯,含着笑看他把一碗面吃完。他故意回避着她眼睛,一碗滚热的汤面咽下去,背后浮出一层汗,心里那个主意却慢慢定下来了。
他带着她往回走,出了街市,那股热闹人声给抛到背后,周遭的夜色便显得更是静。他一直没说话,和往常大是两样;瑾菡心里隐约一点疑惑不安,却又无从问,那两个泥娃娃躺在手袋里,缀得手臂沉甸甸的。因笑道:“以前看过首俚曲儿,说什么‘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