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北京-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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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个来刺激他。你又怎么样,不过是部里一堆副司长中的一个。人已四十好几,
再过几年混个司长,再折腾下去当上个副部长撑死了,却拿出一副能当国家主席的
架式来。人人都像你这样中国早就世界第一了。
季子每次都要把他说得青脸变红脸,几乎要挥拳揍她,可落下来却轻轻地变成
了抚摸。
他终于流着泪向季子讲了他的身世和他的发迹史。他要季子答应做他永恒的情
人但永不谈爱。季子望着这个男色犹存的中年汉子,心中只有惆怅。她告诉他人生
苦短未来难卜的真理,他除了流泪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他有一个很土的名字霍铁柱,这是乡下人顶爱给男孩起的名字,如屎蛋、狗子、
柱子之类。自小聪明,书念得好,在塞外那个山区县城中学里是出了名的秀才,还
能打几下子篮球跑下马拉松来,算德智体全优的人才。眼看要上高中了,闹起“文
化大革命”,只能回村里种地去。很快就当上了大队的干部管写批判稿,那水平全
县第一。什么学“老三篇”积极分子全有他。只觉得很光荣,现在仍觉得懵懵懂懂
不知怎么过来的。“文革”闹一半城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小山村里一下子来了一
伙子北京知青,其中一个叫晓兰的,是中央一个下台首长的女儿,是进城后和新学
生夫人生的。这首长是从这村里闯出去的,现在倒了霉,自己关了牛棚,管不了孩
子,就让女儿回乡,托乡亲们好好照应着。晓兰父亲按辈分该管铁柱的爷爷叫表舅,
算一门八杆子还打得着的亲戚。所以晓兰一进村就上了铁柱家“落户”。铁柱从来
不知道自家有这么一门大贵亲戚,让晓兰一声北京味“表哥”叫得心里酥酥的。那
年月时兴女知青嫁当地农民以示“与传统决裂”和“与工农彻底结合”。落难的晓
兰一眼就看中了铁柱作结合对象,写信回家,全家人坚决支持。晓兰接到信就不失
时机地宣布她要嫁给铁柱。这消息一分钟内传遍了全村,连铁柱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如果晓兰嫁了铁柱,这一定会成为“文革”中最早与贫下中农结合的新闻。可偏偏
有个叫李红兵的女知青提出了抗议,说这是走资派的女儿要拉贫下中农下水,是腐
蚀革命干部,还举了不少解放后资产阶级用糖衣炮弹加美女击破不少进城干部使之
蜕化变质的惨痛事实。大队革委会连夜研究,决定把晓兰迁出铁柱家,不批准她嫁
给铁柱,并教育人们提高警惕,反修防修。晓兰哭晕过去数次,声明她早就与父亲
划清了界线,还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呢。她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走与贫下中
农相结合的道路的。干部们问她嫁铁柱的动机,晓兰说铁柱心明眼亮,阶级斗争觉
悟高,毛泽东思想学得透。“不对!”李红兵冲上前揭发说晓兰跟人说过她看中了
铁柱长得精神,不像一般的农民那么土,要是早几年,可以进北影厂当演员演洪常
青什么的英雄,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现在却耍两面派,说是图他觉悟高。
这说明走资派的女儿野心不死,口蜜腹剑。晓兰在家是大小姐,哪受过这个气?她
根本看不上李红兵的拉排子车出身,却因为父亲下台受这种人欺负,忍无可忍就当
场与李红兵对骂起来。她自然打不过上溯五代一代穷过一代,根红苗正的李红兵,
败下阵来,搬出了铁柱家。
拆了晓兰和铁柱,李红兵却大胆地来结合铁柱,三下两下就赢得了队干部们的
赞许,从此与铁柱比翼双飞,成了全省的一对红鸳鸯。铁柱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无能
为力,全听村革委会的意见,迷迷糊糊就跟红兵扯了结婚证。与红兵相比,他更钟
情于晓兰,感情上总觉欠着晓兰什么,见了晓兰就脸红低头。晓兰也懂他的心思,
总是一句话不说抹着泪看他几眼无意识中做个悲切身段走人,那身影好叫他回味难
过。
铁柱赶上了末班车成了工农兵学员,上历史系专攻评法批儒,没念几天,“英
明领袖华主席”就“一举粉碎‘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紧接着“拨乱
反正”,恢复高考。李红兵自知底子薄就报了没什么人考的教育系幼教专业,却成
了佼佼者,一年后转念研究生内定留校。十年没大学,教师队伍青黄不接,李红兵
成了宝贝。这时铁柱也从“大批判系”三年出徒了。本该是要“社来社去”回乡为
农村的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可教育系要留李红兵这“文革”后第一个研究生,就
得先想法子把铁柱留京以照顾他们的夫妻关系。可历史系没那么些个留京名额,教
育系决定安排铁柱来系里教古代史。李红兵也发扬当年抢铁柱为夫的作战精神,发
动所有关系留铁柱。她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如果不留铁柱,她就不留校,坚决回铁
柱的那个省。教育系为了保住李红兵这个研究生,首先要保住铁柱。最后还是铁柱
聪明,不动声色地给晓兰打了一个电话。晓兰早已随着父亲的解放升迁回了北京,
父亲的官一天比一天做得大。晓兰不忘旧情,只一个电话打给父亲的秘书,事儿就
解决了。连李红兵都搞不清怎么解决得那么快,一直以为是自己奔波的结果,自以
为对铁柱恩重如山,动不动就训他:“要不是我,能有你今天?”
铁柱来“向导”之初,也是住在移民楼的集体宿舍里。一间房号,恰巧是现在
季子住的这一间,这令季子备感亲切,似乎是铁柱穿过的衣服穿在了她身上,很有
切肤之感。铁柱说那时红兵一家五口人挤住,没有他们的地方,红兵也常来移民楼
过周末,他们的女儿就是在移民楼里有的。这话颇令季子心跳耳热,似乎觉得她现
在睡的那张床就是铁柱和红兵孕育女儿的交欢之床。谁又能说不是呢?集体宿舍里
那几张吱吱乱响的破木头床是五十年代就扔在那里的,一代接一代地载过多少男女,
上面又诞生过多少生命?可惜那床不会说话,否则它会向人们讲述不知多少个动人
的或恶心的故事,或许她和沙新是在这张破床上最疯狂傲爱的一对。说到移民楼,
铁柱大发感慨,叹息十几年光阴倥偬而逝,叹息自己三十岁才进入出版界才在北京
白手干起事业来,叹息自己没有根底难以再上一层楼。北京纯粹是个官官垒起的大
楼,一麻袋一麻袋的处长,一卡车一卡车的局长,没个靠山真叫难混呢。进了北京,
乡亲们就认定他前途远大,非当上官不可,他必须铆足劲去混个官,从芝麻官干起
三步并成两步往上挤,三十岁开始,不只争朝夕不行。刚进社里,精神上真叫紧张,
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得照顾到了,谁也得罪不得。慢慢摸出点门道,清楚了该靠近
谁该踩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但有一条必须记住:公开场合少说话,耳朵眼睛永
远支着睁着,领导面前顺着。好累呀,铁柱说。其实他有自己的思想,对上头不满
的地方多了,但不能说,他要迅速混上去,当了社里的头再甩开膀子按自己的办法
来。这是多少人升迁的策略——韬光养晦。否则就得壮志未酬身先去——调出,爱
去哪儿去哪儿。
他最光彩的一章是那次苦肉计。那年突发急性胆囊炎做了手术,仍然身上吊着
一只流满黑色胆汁的塑料袋来上班,一个个找大头儿们轮流谈工作,谈自己的出书
设想。那个病歪歪的样子感动了不少人。那次胆囊炎得的真是时候,帮了他大忙,
千载难逢。出院不久就提了哲学编辑室的副主任,副处,算入了北京城的官线。后
来又赶上要出一套革命传统教育丛书要找中央首长题字,这类书没大人物题字谁肯
订?教育就得有最传统的人题字才能教人育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大头儿,社领导急
疯了,发动全社的社员去找门路,谁找到了可以算有突出贡献者提职定级时优先考
虑。铁柱瞅准这肯綮儿,起用了久未联络的晓兰。她坐车送来五位老人的题字,个
个儿人名金光耀眼。社领导夹道迎接,晓兰并不睬他们只一味叫堂哥与柱子说笑。
人们这才知柱子有这等背景。前几年铁柱默默无闻地白手起家的做法立即变成一条
优秀品质:不倚仗权势,自力更生。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现在,哪个不是见缝下
蛆地找靠山?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能当大树靠,全靠吹拍,弄成亲上加亲。可铁
柱却从不提这门大伯堂妹。这样的好青年竟在“向导”埋没着,着实令头儿们不安。
头儿们猜测铁柱或许是老人家有意安插在基层锻炼的。再炼下去“向导”的名声就
坏了。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大家马上整理铁柱的先进事迹(提着胆汁上阵的事
当然算“披肝沥胆”了)上报主管部委,要求提拔他当副社长。没成想上头更重视
这问题,一个批示下来调他进部里当处长,干了二年就升副司了,分工抓新闻出版。
混出个人样才去见老人家。老人家倒嗔怪为什么不早来家里坐坐?听说他才在
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司里当个副司长,老人家嘱他再打磨,什么时候有合适的重要岗
位了让他动动。那个什么部什么司毕竟还是基层单位,干不出大出息。
铁柱难过,晓兰也为他鸣不平。机遇真太不平等了。不少人大学一毕业就进部
委,干几年混个处级都可以对“向导”这样的局级发号施令。某某不过是82年毕业
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从学校一毕业就当上省的团书记再往部里一调就专负责管“向
导”这样的出版社。此人根本不懂出版,却可以对“向导”的老出版们指手画脚,
弄得人人嘲笑他。晓兰一个同学就分配进了什么委当秘书,进了写作班子,那个班
子就是局级,极能影响政策的制定。晓兰一说那个局级写手就撤嘴,说那个人十分
平庸,就是机遇好,走了短平快的路子有了大靠山就发了,一晃成了精英,开始不
可一世不知姓什么了。她说就凭铁柱的才华和笔杆子,如果机遇好,准比那几个精
英同学混得强。老人家很看中他的才干,说不定什么时候再组什么班子时晓兰着推
荐他去,老人家准喜欢。晓兰嘱咐他在下面好好干,注意影响,千万别有什么闪失,
老人家一辈子铁面无私行得正,不能因为铁柱个人的闪失给老人家的声誉抹灰。
铁柱分工主管“向导”,但对张大壮之类的人仍然无能为力。他是很想让“向
导”变一变。也算自己的一大政绩,可张大壮们坐着山头,他只能宏观控制,具体
事一点也不能替人家做主。因此他只能等张大壮这班人马退休,才能从上到下彻底
改革了“向导”。张大壮们早有对策,决不肯轻易退休的。据说国家有政策,有高
级技术职称的退休年龄可放到65岁。于是大壮们就人人闹一个编审当,相当于正教
授。其实他一本书也没编过,要这个衔儿就是为了延长五年在“向导”的领导地位。
铁柱对此毫无办法。
听说季子要走,铁柱很动情地挽留,说等大壮们一退他就回来当社长,干实际
事儿,放弃那个有职无权的破副司长。将来可以搞股份制什么的,把“向导”办成
全国连锁公司。可季子却一味自私自利没眼光,对前途丧失信心,决不肯留下来。
她说等“向导”变好了,她会义无反顾地马上杀回国来为之锦上添花。可现在她等
不起,不想为一个未知数的出版社献身,生命太短暂了。铁柱颤抖着推开她,压低
声音愤怒地说:“你们就考虑自己,出去,挣几块美元,都像你们这样不顺利就跑,
中国还有什么希望!走吧,全走吧!我会干一番给你们看,我会成为中国出版界的
骄傲的!”
季子留给他一幅画,题为《小鸟听不懂大树的歌》,是一幅写意画。他苦笑着
接受了这幅画,把它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记住,我也是移民楼出身,我懂你
的歌。别忘了,我比你不幸,因为我不能逃跑,我老了。但我也因此可能比你有前
途,因为我是在做背水一战。我不指望晓兰的父亲把我弄进什么班子去,我没有背
景,不过是个农家穷小子。大部分中国人命中注定是跑不出去的,跑不出去并不意
味着就地挨宰。但跑出去的并不等于不被宰杀。天知道,我们都会有什么结局。”
如果说季子在上飞机以前还有什么牵挂,似乎就是这个铁柱了。似乎没有得到
的永远是最好的。但季子绝不肯因此与他同舟共济。生命是个人的生命,似乎最终
的价值还是在自我的完善上而不是对爱的奉献。正因此,她觉得自己走得义无反顾,
相信在大洋彼岸会有新的爱在等待着自己。生命似乎因为有变幻的爱的体验而更加
丰富,为她的艺术开辟着一个个新的境界,提供着新鲜的感受。季子相信,自己是
个永远的情人,永远在追逐爱的诱惑。
此时此刻,季子似乎已生出一种飘然去国的感觉,澳大利亚这个神奇的岛国吸
引着她的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中国人,而不是别的。她一定要去找他,要走进他的
世界,弄懂这个男人。季子知道,她每弄懂一个情人就会从此甩掉这个情人的影子,
不再回首他。她怀疑自己是那种雌性虫子,与雄虫交配后就要吃掉雄虫。
那个阴郁的男人几乎与她交换了通奸的目光,在一群人中,只一个多小时,他
们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他们分明占有了对方。季子无法拒绝他的目光,那是两束穿
透力极强的目光。他听说季子要去澳大利亚,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把他在悉尼的
地址电话详详细细写了下来给她,“后会有期!”然后扬长而去,那一晚他只和季
子跳了一圈舞,跟别人几乎不说话。
那个春夜,季子在宿舍里艰苦卓绝地涂着她的新作《黑土地上的生灵》。春风
吹拂着帘纱,几丝和着土腥气的春雨徐徐飘进来。季子的心一颤,浑身似猛烈地碎
裂了一下又重新成形。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都会这样震颤她。她无法平静地作画,
一股狂躁在体内涌动。她忙点上烟倚在窗口上悠然吸着。窗外是沿长安街而建的高
大屏障一样的居民高层楼,挡住了眺望长安街的视线,但长安街上的车马喧闹声却
声声入耳,鼓噪着欲望。她真想推倒这一排高层建筑。一墙之隔,一墙之隔,似乎
她的生命与世界之间也是一墙之隔,一堵永远冲不破的高墙。最无奈的是她知道墙
外是什么。她跳下窗台,又操起画笔,重重地涂着那片黑土地,那是春天化雪后刚
刚犁开的黑土,像一道道黑色的波浪翻滚着,有几片残雪还顶在田垄上像一个个白
色的精灵。几个变了形的男人绷紧肌肉在扶着驴拉的犁,脸上裂开着狂烈的笑纹,
黑黢黢的脸,只露着眼白和白牙。几个女人袒着半个雪白的胸脯子给孩子喂奶,脸
上同样撕裂着大笑,眼白和白牙。远山一片茵茵浅绿,似乎有一条仍然结冰的白亮
亮的河绕着山脚。季子透过烟雾似乎看到了家乡的一幅图卷,好像那是萧红的《呼
兰河传》里的景色,她一直让这幅景色躁动在自己心头无法自制,今天终于画了出
来,一股能量得到了释放,不禁瘫软在沙发上。
门响了,进来的竟是吕峰。一年多前他辞职奔深圳做买卖,一看就知道发大了。
油光可鉴的头发,金丝镜,名牌西装革履,浑身的派头。
看着季子的画,吕峰感叹:“还是在北京呀,随便钻进一座破楼里都能找到一
个艺术家。”
季子冷笑:“少拿我们穷人开心。你应该说为什么深圳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