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北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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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打开局面,一去读书,五六年下来,虽然有了学位,大而无当,这方面国内
的坑儿早让人填了,往哪儿摆你?中国眼下是顾经济,什么外国文学,往后靠靠吧,
有个把人象征性弄着就行了。僧多粥少,占坑儿就特重要,别只图那个博士虚名。
不就一间房吗?怎么也能解决的。小雷并不甘心只忙忙乎乎为领导当翻译跑前跑后,
也在译马尔库塞之类的著作,这样下来算有点自己的东西,真舍不得扔下刚开始不
久的事业。这类书赔钱,好容易靠胡义的关系争取到了选题,机会太难得。等你念
五六年学位,翻译市场早让别人占了。再争取重新开始,又要几年创业,一混就四
十几岁了,天知道能再干点什么出来。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合了拍,似乎志向很崇高,目的很实际,理想和手段又很一
致,也不想什么房子冲凉,一致决定在西直门下车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然后,
不坐地铁, 而是坐337路汽车,夜深人静沿长安街一直向西兜着风回石景山小雷的
宿舍去。
小雷说这二年“老莫儿”越变越土气,不像原先那么高雅了。来吃的人也都一
个个粗野起来,猜拳酒令的山呼海啸。初级阶段,这些人先富起来有钱也不会花,
全都这样胡吃海塞了。再点几个菜,味道十分差,连原先供应的现榨的鲜橙汁也没
了,换成了罐装饮料,穷对付我们老百姓。哪有半点俄罗斯情调?似乎随着苏联越
变越穷,这座当年在北京光鲜夺目的唯一西餐厅快变成馄饨馆了。胡义说不是“老
莫”变了,是小雷变了,一年两三趟德国欧洲,开了眼,回来就觉得哪儿都不够水
准。可又天生的中国命,真让你去德国,就不是吃大饭馆了,而是去那儿端盘子洗
下水槽。小雷说其实就是害怕头几年艰苦奋斗,端盘子打工苦上几年就能攒上两三
万马克,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能找份好点的工作,挣几万。混不下去了,就
回来存德国银行吃利息也够了。胡义说你倒去呀,怕是不出三个月就嫁德国人了。
这年头,妈的,中国的好姑娘嫁的全是那儿的三等男人,跟废物差不多的。这世道
太他妈不公平了。千万不能让女的先出去,一出去准变心。同学中去美国的德国的,
十有八九女的把男的休了的。小雷说她班上三个女的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月内全提
出离婚,夏云芝把男人办出去,到了机场打电话,她连见都不见他,只说办出他来
算对得起他了,白了。男的当场就跳楼自杀。胡义说自杀的男人不是苏州的就是上
海的,太没骨气。小雷说那我也这么干,你怎么着?胡义喝一口白兰地说,死活找
到你,先把你打个半死再说。小雷亲他一脸鱼汁说这还像半条男子汉的样子。胡义
说整条男子汉是什么样子?小雷小声说先强奸了那女人再跟她一块儿跳楼,不信那
女人不服了你。说得胡义刮目相看她,从来没见她这么迷人,忙说他今天晚上就去
住小雷宿舍里,让同屋的那个小董找地方睡去。小雷兴奋无比地说就坐末班车回去,
让自己没退路,那女伴怎好意思不让房的?两个人疯了一样地喝酒,一对一干了一
瓶白兰地。出了“老莫”胡义说西餐根本吃不饱,嗓子饱了,肚子还饿,就又在小
摊上吃了一碗担担面。
吃饱喝足, 疯疯癫癫转车上了337路,车上就四五个人了,一问全是去石景山
的,司机很高兴,决定中间不停车,勇往直前地开。一路上看着等车的人上不了车
连骂带喊的样子十分开心,几个人全大喊大叫痛快淋漓。眼看着路边的大楼风驰电
掣地闪回去了,小雷笑够了又忧郁地说这么多这么多的住宅,怎么就是没一套属于
咱们?胡义说连一套都不想,只要移民楼能挤一间就满足了。小雷说顶你不走房运
了,跟那个吕峰住一间,钉子户。别人都能慢慢地等同屋的走人自己占一间,就吕
峰不动窝,还天天泡宿舍里看什么书。胡义无可奈何地说,他看了也白看,只能看
别人出版社出的小说一本比一本精彩,“向导”退的稿子转到别的社就走红,人家
出了书再反过来送一本给他作纪念的。小雷说你还讲人家,你不也一样,激动地向
刘头儿报好稿子,让头儿翻三页就扔回来!上次报马尔库塞的选题,说他是西方马
克思主义思想家,头儿在选题报告上批示:“西方这个词太宽泛了,应写成德育美
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年轻人要学会用词严谨。”胡义说,这人,连西方与西马都
一脑袋浆子,还主管文学,真没脾气。原先是华北军区快板队的,真可爱。为一部
写雁翎队抗日的小说同边大姐争起发现作者的专利来了。本来是边大姐下基层农村
辛辛苦苦找作者时发现的,可稿子寄来时边大姐出差了,他就自作主张拆了边大姐
的邮包,一看是一部能得奖的稿子,就背着边大姐跟作者联系,书都排了校样边大
姐才知道,为此哭遍了全社领导的家,骂这老头子心狠手毒。老头儿稳坐钓鱼台,
小说得了奖,封底上照样写着他是责任编辑,编辑获奖证书上当然也得写他的名字,
一千块奖金也是他的。老头儿一高兴拿出二百来,给全编辑室人一人买一小盒巧克
力,气得边大姐当场把糖盒子摔在地上。后来边大姐干脆就地取材,发掘出浙义理
这个大诗人,为社里赚了大钱。按利润提成,责任编辑边大姐的提成费竟比浙义理
这本书的纯稿费还高。吕峰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能编出什么好书来?他干脆想走,彻
底脱离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谓文学室,闯海南去,小雷热烈欢呼说这是好事,
总算把吕峰盼走了!吕峰一走,咱们就占了那间房,也算在北京立住了,以后再慢
慢发展。反正干文化,不用吃大苦流大汗,也不求荣华富贵,图个安安逸逸小贵族
就行了。再说了,我经常出出国,出一次两个大小件免税指标,自家买足了,就卖
指标,一个卖它一千块,不是也算小倒儿?
说起两个集体宿舍里堆的彩电洗衣机冰箱烤箱,全是东洋货,连包都没拆过,
有彩电看不上,冰箱用不上,快成日本电器店了。最麻烦的是胡义屋里那架苏联钢
琴,还用大木头包装箱封着,天知道里面的琴键是不是早震错了位,若不及时调整
怕会走形吧。那次从法国回来胡义一定要在莫斯科下飞机,就是要去捞个便宜钢琴,
才三千卢布。在黑市上用美元换一美元能换十个卢布,一条牛仔裤卖几百卢布,六
十法郎一块的廉价电子表能卖三百卢布,连换带卖,玩儿一样就凑足了三千卢布,
让朋友帮着挑好用火车托运回来,扔在宿舍里像一口白茬儿棺材一样横卧着。当初
还以为赚了,谁知这二年苏联经济大滑溜,如今一件一百多块的皮夹克就能卖一千
卢布了,现在再去买钢琴,三件皮夹克就够了。可小雷说现在市面上根本没钢琴了,
好好儿的一个大国,折腾成这样,世界上竟还有轮到咱们这些倒霉鬼去发洋财的地
方。那些中国留学生在苏联混得跟土财主似的,在苏联人眼中都成了大倒爷,从避
孕套到方便面,什么货都倒。倒回大把的美元、钢琴、呢大衣。比那些留美国的神
气多了,上美国的只配干臭苦力活,从牙缝里抠美元,割了阑尾拔了牙挖了脚鸡眼
去打工挣血汗钱,回来还神气,打肿脸充胖子。也有发大财的。可那是少数,大多
数你我这样的只能混几年而已。美国的学位谁不知道怎么回事?连论文都不做,念
一年多就成硕士了。学理工科至少还学了先进技术,回来还能用,一就是一,二就
是二。学什么文学,大多数生吞活剥,回来照背如流,连问三个问题就答不上来了。
要我说不如多培养点英文教师更好点。
在林荫路上走着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双臂吊在树上,吓死谁。再一看
周围有好几个人在练这种上吊操。怎么回事,小雷问。他们好像是瘫过的,正在恢
复。要么就是高血压胆固醇高什么的,据说这样吊一吊能降压,还能激活麻木的神
经。这几年生活提高了,这类病人越来越多了。那还用说,非病不可。从小吃苦,
前些年吃喝以碳水化合物为主,一个月才一斤肉,老了老了赶上了大鱼大肉,没吃
过,拼命吃,各种功能退化了,这么大补还不补爆炸了?不光是老人,都一样。和
遗传也有关系。中国人几千年吃菜的,现在突然学外国吃奶吃肉,其实是在改变人
种的特性。你看吧,咱们小瘦子中国人长到二三十岁出国一吃黄油大肉,人就全走
了形,十分丑陋恶劣。算了,咱们这辈子别中途变种了。这边能凑合就凑合下来,
清清淡淡地当当翻译家算了。
眼看到了宿舍,开始激动,昨天没有尽兴,今天可以在补一次。一地分居,真
叫残酷。天知道同屋小董的丈夫今晚也赖这里不走了,他们是想让小雷找地方睡去。
他在昌平工作,来一趟也不容易,转汽车地铁加步行,挺辛苦。可11点多了,小雷
上哪儿去!还跟着一个。面对现实吧,女士各睡床,男士一人一张凉席睡地板,这
四个人热热闹闹闲聊半宿。
两个男人的目的都没达到,因此聊起来特别起劲。胡义其实很看不上小董的男
人,一看就知道是跟冒守财差不多的根底,刚说几句就露出那种小地方人进了北京
不开眼模样,拐弯抹角地想用人民币按免税价买小雷那台“夏普”录音机,因为他
看到小雷又购了一套“健伍”音响,全原封不动堆在屋里。那台“夏普”才一百几
十块美元免税买的,只是小雷在国外几天的伙食费而已。其实她们团出去天天有人
请吃,省下的伙食费就全揣个人腰包了,这台“夏普”等于一分不花。那台“健伍”
七百多美元免税,一半钱是公家发的伙食费和零用钱,一半钱是卖指标的人民币换
成美元,也等于白捡。小董两口子哪知道这里面的学问,以为递根烟说几句好话就
能平价买了去呢。少说也得外加二百块小钱才行。对这种总想白捞便宜的人小雷只
一笑,说准备送给弟弟结婚用的,就打发了他。可胡义爱学北方方言,一听小董的
男人乡音十足,就顾不上许多了,很虚心地请教,刻意模仿。小董男人一听自己的
唐山话招人爱听,就彻底抛弃了好容易学了个半吊子的京腔,返璞归真地说起家乡
话,胡义就一字一腔地学,起劲儿地打发没有达到目的的黑夜。好像那天晚上是在
火车上过的一样,男男女女挤一块儿靠聊天打发时光。这“两室一厅”住的。
果然吕峰熬不住在“向导”平庸的日子,毅然决然放弃了北京奔深圳了,靠着
在中文系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头脑又活络,当电脑推销员了。盼走了吕峰,胡义
和小雷立即捞了一把,趁吕峰还没走,就先把小雷的半屋电器塞进屋,早早换了新
锁,算是把房子强占了。钢琴打开,冰箱起动,席梦思明晃晃地抬进屋,堂堂正正
响起“健伍”,震得半楼地板颤动,害得一楼住家上来抗议,说房顶震得掉灰渣。
好日子过了不出三天,房管科就分配一个新来的大学生来与胡义同居,并把吕
峰交上去的旧钥匙发给那小伙子。小伙子拿着钥匙带着女朋友兴冲冲来开房门,插
进去左拧右拧拧不开,全楼的人走来走去哧哧笑。小伙子以为错了,还问胡义这是
不是胡义的房间,胡义说:“没错,接着拧。”仍然拧不开,小雷下了班见此状,
立即轰他走,告诉他这间屋已变成家属宿舍了。小伙子不干,掏出住房证说社里就
是分配他来住213房间的。 小雷哗打开门,亮出一屋子日本电器,说你敢进来,我
丢一分美金就跟你没完。全楼的人像赶集似的争看这个辉煌的房问。小雷把音响开
得很响,说声要洗澡了就“咣”关上了门。人们都劝小伙子明天去找社里算账,这
是房管科拿他当枪使来打胡义的,这楼早就这么一间间地从集体宿舍和平演变为家
属宿舍了,社里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还想挤进来?妄想。别的事都好商量,毕竟是
文人。可房子是移民们的命根子,决不能有二话的。都为胡义说话,众志成城的样
子,让那新来的大学生在踏上社会的第一天就领受了生活的残酷。他哭丧着脸求人
们不管谁先把他的几个箱子给放进屋去过一夜,他今晚睡办公室去。可就是没一个
人敢接他的箱子。沙新、门晓刚、冒守财和小林这些两人住一间的人根本不敢上前,
生怕收了他的箱子他就从此赖上,把他们两人一间变三人一间,缩小生存空间可不
行。强占了房的几家更不敢接这箱子。小伙子哀求人们,大家反倒打着哈哈渐渐散
了。胡义觉得理亏,就说箱子放屋里吧,但明天必须找车拉走。小雷眼明手快地挡
住门坚决不让, 用英语厉声说: “What a fool! You will make it a fait
accompli!(傻瓜!那就既成事实了)”随后敲开对面单丽丽的门,用上海话嘀咕
一阵。单丽丽过来说让小伙子把箱子放她屋去。反正是女宿舍,小伙子不敢赖账。
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本能。胡义差点因心善上大当,心中十分佩服。就这么出乎意
料顺利地在北京有了一个窝。虽然整座搂像个垃圾箱,可各家自己屋里都弄得不错,
关上门拉上窗帘,弹弹钢琴听听音乐译译书,请来朋友做做西餐喝喝酒聊聊天,自
以为高雅地过初级阶段文人的日子。
这副闲在样儿令他在美国奔绿卡的同学们讪笑,纷纷来信说他是在北京混懒了,
跟那些天天遛鸟儿,扎路灯下浑下棋,在故宫城墙下闲吊嗓子的北京土市民学坏了。
而他的同学,大学的有多一半去了美国,研究生时的除他以外全走了。念文学博士
的有,考不上文学系的就改专业念历史教育什么的,全在为绿卡信心百倍地奋斗,
声称是为下一代不在中国受挤受穷做牺牲。胡义回信说:“别异想天开,你们的下
一代绝不领你们的情,他们一美国化就讨厌你们了!”那边看他实在不可救药,也
就不再写信来。久而久之断了联系,“六四”时传说他死了,还有人给他母亲寄去
吊唁信。直到老同学闻大姐回来探亲才知道他仍然赖几几活着。
闻大姐二十五岁才考上大学。这样高龄的只能上师范了,但她分数实在高,又
是随父母支援青海的上海人,如果名牌大学不录取她就仍然出不了青海,最多上个
青海的师范。管录取的老师是上海人,很同情她,决心不让她这一辈再支援青海,
就打了报告特批录取了她。果然闻大姐入校头一年成绩横扫全班,但从第二年开始
就渐渐衰退,远不如胡义这帮小孩子脑子灵。尤其是又开设什么法语日语的第二外
语第三外语,闻大姐就更跟得气喘吁吁,憋出一层白发仍然排在最后坚定地为全班
垫底,大家一到大考就互相安慰:“有闻大姐垫底,怎么考也不怕。”闻大姐其实
人并不笨,只是十年“文革”和上山下乡耽误了她。二十五岁以后总算有了着落,
大学毕业反正有铁饭碗等着,就松了劲,开始找恋人准备毕业后三十岁开始后半生
的幸福生活。三年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挑男人,挑一个淘汰一个,最终她二十九
岁时也被淘汰,学业又一落千丈,听说系里决定分配她回青海,这才猛醒。她发现
人生一刻也不能停止奋斗,三十岁再奋起搏击还不晚,干不出个样子来决不再儿女
情长。命运对她这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