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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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月之后,丁铁石被带进了自己很熟悉的原来处长以上干部的小食堂,此刻成了专案组的审讯室。田永兴在审讯台边翘着二郎脚,丁铁石则被按坐在审讯台前的小凳上。田永兴瞪着眼睛问:
“你还认识我吗?”
“什么意思?”
“四七年三月间,你是坦克学校校长,坐在一个大转椅上,多么威风,多么神气!”
这一下丁铁石才突然想起,他当年在大连担任解放军第一个坦克学校校长时,田永兴曾是那里的一名学员。丁铁石遂严肃地说:
“你不用讽刺挖苦,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事吧!”
田永兴阴阳怪气地说:“那一次我向你请假,去市里办事,你不但不准假,还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噢,就为这个?”
“今天你落到我的手里啦!你不能再那么威风、那么神气啦!你做的那些事,对头吗?”
“你不用再讽刺挖苦!你说说,我批评你,到底对不对?”
“你甭嘴硬问我‘对不对’!我说这是不对!”
“我当时做得非常对!因为是你违反了纪律、违反了校规!你当时明明也知道,坦克学校的同志去市里活动,必须两人以上同行,而不能一人独自外出。这是为了保密,确保安全。咱们坦克学校之所以穿警察服装,对外叫做‘警察学校第四大队’而不叫坦克学校,就是为了保密。这些你都是清楚的, 而你偏偏要一个人独自上街,这是明知故犯!另外,学员请假,学员队的队长、指导员就可批准,根本用不着找我,我也不应该代替你们队领导的工作。是你完全错啦!对这样一件琐碎小事,事隔二十多年,你也成了一个团级干部,竟然还怀恨在心,可见你的党性、人格和肚量是多么的卑下!”
田永兴“啪”地猛拍了审讯台跳了起来,大吼一声:“你向毛主席请罪!”两个打手应声卡着丁铁石的脖子,又按着他的脑袋,使劲地向下压。丁铁石也使劲地顶着不低头,并大声说:
“我当年做得非常对,没有半点儿错!随你们的便吧!”
从此,丁铁石的每天“五请罪、三挨打、挂黑牌”便升了级:每次审讯,几乎都是先罚他跪在众目睽睽的走廊上,然后由田永兴带头,一个班的年轻战士上去用皮鞭抽打,有的还脱下脚上的解放鞋猛打他的耳光,终于把他的耳朵打聋。
一日三顿饭,每顿饭都让他蹲在令人作呕的泔水缸下面吃。每日罚他掏空全院的男女厕所不算,还故意让他去喂猪,实可谓“放手大胆”地破坏党的民族政策和侮辱他人的人格。
人常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而我们那个混沌时代的无数怪事,似乎其生命力强大得“无与伦比”,是不会自败的。所幸者,丁氏家庭的成员,就偏偏不奉行这个“见怪不怪”、“忍字心头一把刀”的哲学。丁铁石的妻子白琴也是敢于向这些“怪事”英勇抗击的一名战士——
她1938年7月17岁,由八路军长沙办事处主任徐特立介绍,迢迢数千里奔往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学习,而后逐步升入陕北公学高级研究班和鲁艺、抗大等校组成的华北联合大学社会科学部深造。1940年春天,她从华北联合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晋察冀第二军分区“七月剧社”担任分队长兼政治教员,参加了百团大战宣传队。1941年秋,为发动群众配合八路军粉碎日寇的扫荡,她转去山西定襄、孟县等县担任县文救会主任和宣传部长。1942年秋,因敌后医生奇缺,党组织推荐她去白求恩学校学医,数月后即考入延安中国医科大学得到重点培养,抗战胜利时毕业,被分去东北,先后在辽宁军区和哈尔滨医科大学当医生。辽沈战役胜利结束,她也随东北野战军入关。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她被调进中国铁路总医院担任副院长。丁铁石从朝鲜前线回国,去南京军事学院担任装甲兵系副主任,白琴也从北京调往南京,担任鼓楼医院副院长、党委副书记和眼科主任。1965年又被调回北京,担任著名的协和医院副院长。她像丁氏弟兄们一样,平生从未做过亏国亏民亏心事,岂怕这混沌时代的“咄咄怪事”?!
1968年3月底的一天黄昏,白琴带着十岁的儿子丁中刚乘坐郊区的公共汽车经过卢沟桥到达槐树岭,直奔已夺了装甲兵科学技术研究院大权的宋昆家。宋昆刚吃完晚饭,正坐在客厅里心满意足地品茶。白琴一见,不禁怒火中烧,一把揪住宋昆的衣领,要他拿出了丁铁石的“反革命”证据来。
白琴说:“我和丁铁石都是经党教育几十年的革命干部,我们都是讲道理的。如果丁铁石真是像你们所说的那样是‘暗藏的反革命’,只要你们能够拿出真凭实据来,我立即与他一刀两断,断绝夫妇关系,绝不含糊!否则你得放人,现在就答复我!”
白琴边说边抓着宋昆的衣领不放手。宋昆支支吾吾,既拿不出证据,又不答应放人,也不敢还手。宋昆的老婆急忙溜出去“告急”。不一会儿,涌进来科研院的几十个造反派。他们谎称要宋昆去开会。宋昆也忙说他马上就要去开会。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答复。”白琴说。
宋昆连忙逃之夭夭。然而这几十个造反派却一个也没走。他们的一个头头对白琴说:“宋院长走了,你得马上离开这里!”
听到这句话,白琴反而顺势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白琴说:“我所以特地到宋家来,就是为了向他讨个说法。他去开会了,不管他开多长时间,我都要等他回来给我一个说法再走。这与你们没有关系。我不找你们,你们也不要妨碍我。”接着她又把刚才对宋昆说的话说了一遍:如果拿不出丁铁石的“反革命”真凭实据,就必须放他回家。
这些造反分子哪能听得进这些?他们纷纷指手画脚围攻白琴。白琴仍然稳坐沙发面不改色。她说:“宋昆不回来,我就不走!”
造反派们没法,也只得一个个离去。白琴一直等到夜间十二点左右,宋昆也没敢回来。白琴眼看着儿子中刚一个劲地打瞌睡,就带着儿子离开了宋家,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大字报,贴在装甲兵科研院俱乐部门前的墙上。大字报说:
丁铁石是久经战争考验的革命干部。他忠于党和人民。宋昆陷害他,是想转移斗争目标,嫁祸于人,逃避自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宋昆这样做,似乎是得势于一时,但历史是无情的:好人终归有好报,一切问题总会被搞个水落石出;而宋昆之流则必会恶有恶报,绝不会有好下场。
大字报末尾写着“丁铁石老婆白琴”和年月日。
延续二十八年的“伊玛尼党”大冤案的彻底平复硬要把闪光的历史翻成一本黑账,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2)
白琴刚刚贴好大字报,城内协和医院的造反派就来到了。原来装甲兵科研院的造反派对白琴围攻不下,就忙去城内协和医院搬“救兵”。白琴觉得大字报已贴出去了,就已经教训了宋昆,“基本任务已完成”,遂带着儿子坐着协和医院造反派开来的汽车,于午夜两点返回了医院。
这天天一亮,协和医院的造反派贴出了大字报,“勒令”白琴检查认错,否则“严重的后果自负”。白琴回答说,“我没错”,拒绝做出任何检查。当天下午,她就被造反派关进医院地下室“太平间”旁边的“牛棚”。当天夜晚,田永兴就来到协和医院,伙同医院的造反派“会审”白琴,要她交代她和丁铁石的“罪行”,白琴一一予以严辞驳斥。
由此白琴也遭了罪。她与卫生部长钱信忠和本院的著名医学专家张孝骞、刘士豪、冯云琨等人,常常排成大队弯腰挨斗,她更被本医院十六个党支部一个不落地挨个儿拉去轮回批斗,一些人拳打脚踢地逼迫她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丁铁石也是“反革命”;她昂起头大声说:“我和丁铁石是始终如一的革命者,我们都没有错!”
一天黑夜,看守白琴“牛棚”的人趁夜静更深没有人,悄悄对白琴说:“你呀你呀真傻!在这场天下大乱中,别人连躲还躲不及呢,你还迎头上,去贴什么大字报……”
在这座“牛棚”的对面,是举国第一流的医学专家张孝骞的“牛棚”。“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这位常给毛泽东、刘少奇、宋庆龄等人瞧病的老专家就被关进这座“牛棚”了,造反派们要他承认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是“美国特务”。他说他只是一个爱国的穷书生,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他虽在解放前,在美国人用庚子赔款办的湘雅医院和协和医院教书行医,但他一直抱着爱国强民的宗旨,从来也不是“美国特务”……
一句话,他对造反派强加给他的一切罪名,他都实话实说地一概不承认。
“不承认,就得打!”白琴住进了“牛棚”后,几乎每天夜晚都听到对面“牛棚”里传出皮鞭抽打声和张孝骞教授跪在地上的惨叫声。有一次,没头没脑地鞭打,竟打碎了他的一片眼镜,他的额头被打得血迹斑斑。
第二天一早,高度近视的张孝骞照例和医院所有的“牛鬼蛇神”们一道,被造反派们押着去医院食堂打饭,只见他一手扶着已没有了一只镜片的高度近视镜,磕磕碰碰地离开“牛鬼蛇神”大队直向大街走去。他边走边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我到法院去……如果我有罪……让法院杀头枪毙都行……”
当然,他立即又像被抓小鸡似的揪着衣领提了回来。当夜,他那“牛棚”里又传出鞭打与惨叫的混合声,令各个“牛棚”里的人都揪心裂肺,彻夜难眠。
一天,造反派们押着张孝骞和白琴等人去打扫整个医院的楼道与厕所,又命令张孝骞与全国著名的内分泌专家刘士豪等人去擦窗户。这些人都年老体弱,高度近视,突然感到景物模糊,天旋地转,刘士豪没能一把抓紧窗扇把手,从梯子上“扑通”摔了下来,直跌得内出血,也跌伤了腿骨,隔了很久才能勉强拄着拐棍走路。
1968年冬天,寒风呼啸,滴水成冰。造反派把医院烧饭烧锅炉的碎煤末都集中在一块堆儿,命令白琴和张孝骞等专家们用冷水把它们和成煤泥,再用手把煤泥做成一个个小煤团。只冻得他们双手紫胀,全身打战。最后一个个都被冻僵了,手里捧着煤泥而揉不成煤团团,仍不让他们回屋暖一暖。
这时候,他们每人每月的伙食费只有十二元,每日只能吃窝头和咸菜,但还是去露天寒风中筛煤、和煤团、拉石碾子压路。然而白琴和张孝骞一样,任田永兴和医院的造反派往死里折磨,她都心口如一:“我是革命者!丁铁石是革命者!丁家兄弟和妯娌们都是革命者!!”
时至1969年秋天,当时还被称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林彪,下了一道叫做“一号”的命令,准备在京、津、唐这一带对付“苏修”的登陆作战,京、津、唐区域内一切“不可靠”的人物,尤其是一些“政治犯”,纷纷被架着机关枪的一趟趟列车,分散到全国各地。丁铁石和装甲兵科研院的其他七名“反革命”,也被田永兴押送到苏州以南的一个坦克试验站。
在这个试验站,田永兴每日都毒打丁铁石。这个站的政治指导员王子耕,也想跟着田永兴在丁铁石的身上“立大功”。他让那七名“反革命”都有床睡觉,惟独让丁铁石一个人睡潮湿的水泥地。白天对他轮番审讯,夜晚又让他去挖防空洞或继续批斗,直到深夜才让他躺在水泥地上,凌晨三四点,又喝令他起床,每天只让他睡眠两三个小时。
这时丁铁石已五十五岁。尽管原来的身子骨挺硬朗,但经过这“三反”以来近二十年的凌辱、残害,再加上南方蚊虫的叮咬和水泥地潮湿气的侵染,他白天黑夜都觉得全身骨节酸痛。
王子耕的几个孩子,经常看到他们的爸爸和田永兴毒打丁铁石,他们也手痒痒地跃跃欲试。
7月的一天,王子耕剥光了丁铁石的上衣,让他在毒太阳下暴晒。王子耕自个儿则坐在树阴下的一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嘴上叼着烟,叫他的孩子们去拷打丁铁石:
“你们去呀,打国王!”
孩子们拿着一截钢筋,喝令丁铁石在太阳地里转圈圈,他们边打边说:
“叫你去当国王!”
“叫你去当国王!”
“叫你去当国王!”……
丁铁石突然想起,“专案组”的一个姓张的曾阴阳怪气地对他说过:“你怎么不自杀呢?”现在王子耕叫孩子们用钢筋打他,他遂高度警觉起来:如果一下猛打到脑袋上而致死致残,十岁上下的小孩子是无罪可治的,而田永兴、王子耕他们的目的却达到了,不能不防着点!所以每当孩子们跳跳蹦蹦想猛打他的脑盖骨,他都一一躲闪着。
一天,王子耕又让丁铁石去填防空洞。
这防空洞,也是丁铁石和其他“反革命”参加修建的大小十来个防空洞中的一个。
等丁铁石和另七名“反革命”来到后,这些防空洞才一个一个地竣了工。竣工后才发现,很多洞子土质松软,大有坍塌之虞。遂决定留下一个最大的,并用条石水泥加以巩固,其他不论大小深浅,逐个回土填埋。
填到最后一个,也是最岌岌可危的,让一个班的年轻战士在外面用小铁锹往洞口攉土,让丁铁石一个人在黑黑的洞底里,借着一小盏马灯的光亮自装自运,一筐一筐地往几米外的洞底填土。王子耕则远远地站在洞外平安无事的小坡上,悠闲地叼着烟坐着。那神态似乎是:就是这洞子立即塌了,也只不过埋了这个“反革命”。
丁铁石一个人在洞内铆足了劲飞快地铲土装筐来回跑,哪抵得上七八个年轻力壮的战士铆着劲往洞口攉土?不一会儿,洞口就快被虚土堵住了。丁铁石隐隐地听到王子耕在外面对战士们嚎:“干脆把这臭娘养的埋了吧!”丁铁石一听就扔下锹筐往外跑,被几个小伙子抓住往里推;他挣扎着跑到洞外,又被七八把军用锹劈头盖脑地砸了回来。他只得坐在洞内看着,看他们究竟要把自己怎么样。
不一会儿,整个洞口就被堵死了,洞内的小马灯因空气越来越稀而终于熄灭。他也感到出不来气而全身乏力。他虽挣扎着用锹把儿在洞口一堆土的最下面,捅了一个小孔,趴在那儿吸点透进来的空气,但仍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全身不断地冒冷汗。他心想,过去和日本强盗、国民党反动派不知打过多少次仗没有被打死,如今却被活埋在向××、宋昆、田永兴、王子耕这帮人的手下,不禁备感酸楚悲凉,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党和军队从过去那段光辉灿烂的高峰,往眼前的这种无底深渊直落而下,而感到无限的悲痛……渐渐地,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铁石才觉得突然通进来阵清新的空气,同时有人在把自己往洞外拖,直到完全被拖到洞外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原来是一个被王子耕罚了禁闭的小战士也被放出来劳动,听说丁铁石被王子耕活埋了,在王子耕和那一群战士离开这洞口之后,他飞快跑来救出了他眼中的这位老革命。
丁铁石醒来后,找到了王子耕大骂他是“法西斯”。王子耕却当着一群小战士的面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又活过来了吗?开个玩笑吧!”
丁铁石“死”而复生,田永兴大为失望。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