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童年-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破碎的童年
作者:明尼
第01节第02节第03节第04节第05节
第一节
对我来说,追索童年只能寻觅到痛苦。因为,我还是小孩子时,就先后目睹了
两个亲人离我而去,一个是爸爸,一个是老爷。
岁月的车轮曾将我稚嫩的心碾出条条血痕,那创口现今早已结成硬茧。我已经
习惯用遗忘来消逝苦痛,用平和伴随人生。直到一天,我给儿子讲述童年时,淘气
的他居然泪水涟涟,我才意识到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已经离我们多么遥远。这是我要
对自己和后代讲述这些经历的缘由。
爸爸的印象已经相当淡薄。他是个瘦削、清秀的男人,鼻梁挺直,性子暴烈。
生气时,浓眉拧得象板刷,喉结大得吓人。我清楚地记得,一次他绷着脸打我的手
板,并叫我“住声”的事,但我更记得他骑自行车带我看焰火,给我迷眼的眼皮吹
气;给我编蜻蜓网的温存。爸爸抗美援朝给美国俘虏看病,学会了流利的英文,星
期日永远是带上两个馒头去图书馆用功。这些事成了我日后的翻版,也是我后来选
择学英文专业和爱钻图书馆的原因。
我还记得爸爸死前一天晚上的细节。那天,我刚学会在床上翻跟头。在我玩得
一身大汗时,大姑搀着爸爸回来了。那些天,他回家特别晚。听说他在写检查,交
待俘虏营的事。当时,文革还没有大规模开始,但政治气氛已经不对。
他们在里屋讲话,我玩了会就睡着了。半夜,突然我被妈妈的叫喊声惊醒。从
窗格子里看进去,妈妈正抱着爸爸使劲哭叫:“孙为,孙为,你这是怎么了?你可
不能就这样走了呀!”爸爸的脸苍白,头甩在一边。妈妈头发乱蓬蓬的。她也是医
生,正在给爸爸做人工呼吸。
我懵懵懂懂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记得我一直没下床,就爬在那偷偷往里看。
一会儿,进来不少邻居,急急忙忙地把爸爸抬了出去。我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但
我心里害怕得要命。
没人顾得上理我。我心想爸爸肯定病了,不知送哪家医院了。我是起床还是躺
着,我拿不定主意。
忘了那天是怎么起来的。只记得早上6点就到了学校门口,离上课还有2小时。
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象只没有家的小动物在街头踟蹰,一边走一边踢石头。我
有点可怜自己,第一次感到有些孤独。我小时候是个迟钝的孩子,大舌头,但我觉
得自己心里有数。我想爸爸肯定应该没事,他过去没什么病,他一定是累着了。走
着走着,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捧着脑袋,看起蚂蚁来。
家里全变了。一堆大人。妈妈在屋里悠悠地嚎啕着:“孙为,你真狠心呀,你
扔下我们娘四个就走了啊……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啊……”
我的心激灵一下子。我说过我表情很麻木,不管什么事,我都看上去傻乎乎的,
但当时,我心格登象被人掰折了一样。接着,我就又陷入茫然。爸爸死了。可我怎
么也理解不了死算怎么一回事,我知道我该哭,可我就是哭不出来。我只是眼睛滴
溜溜地乱转。“小弟,去,哄哄你妈去。”舅舅说。我吓得往后缩,我死也不进屋。
大姑把我搂在怀里, 抱我进去。 妈妈一看到我就象母狼一般发出一声惨嚎。
“小弟,你爸爸他再也回不来了。”我看了看黑沉沉的屋子,我觉得妈妈一边拍床,
一边哭的样子非常可怕。“小弟,你爸爸死了。他死了!”妈妈把我一搂的同时,
我看到爸爸在墙上的照片,我突然害怕起来,嘴角一撇,嚎啕起来。
听大人们说,后来的几天,我更傻了。成天蹲在地上看别人砸纸钱。那一沓沓
黄纸我还记得特别清楚。一个铁凿子一冲,纸上就多了个图形。那是给人死后用的
冥钞。人死后去哪了,我一点不清楚。
看到很多纸人纸马,白白的,还有许多白色的飘带。我带上了黑箍。上学时,
我想把黑箍摘下来,不想让同学知道我家死人。别人的爸爸不死,凭什么我爸爸就
死了。我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那天,出殡的事我还依稀记得。所有的亲戚都来了,请来了吹喇叭的人,大家
都穿白色的孝衣。哥哥在前边打着幡,我拉着妈妈的衣角,一路往医院走,一边偷
眼看着路旁,怕遇到同学。
棺材被粗大的绳子吊着,一点点往坟墓里放。我站在那发呆,心想,爸爸就埋
在这了。我们姓孙,孙悟空大概会让爸爸起死回生吧。我悄悄地向爸爸躺的方向吹
气,我期待着奇迹发生。我胡思乱想时,周围哭声大作,妈妈已经哭得上不来气了。
大姑夫扇了我一巴掌说:“哭呀,傻孩子。”
我和哥哥傻呆呆的互相看了一眼,假装干啕起来。我当时的确没有悲从中来的
凄凉感,我的眼泪是假的,为此,我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
妈妈带着哥哥,我和小三去照相。我们很少去照相馆,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
思。小三当时刚刚一周岁。
妈妈瘦多了。她抱着小三,我和哥哥穿着毛衣。那照片在我20年后才发现。那
是我留学在机场和送别的妈妈分手时,她给我的。
妈妈抱着小三站在当中。她的表情特别严峻,小三的眼睛看着别处;哥哥脖子
长长的,戴个圆顶小帽;我穿着背带裤,头发特别长,目光忧郁。
谁也没有笑容,黑白的照片被岁月浸透出一种古怪。那是张三寸的照片。背后
有妈妈写的两行字: “一个令人心碎的日子。你们的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小尼9
岁,小弟7岁,默尼1岁。妈妈盼我儿个个争气,为了你们死去的爸爸,也为了你们
不幸的妈妈。”
妈妈的字体异常地瘦硬。他每次看这两行字时,都反回来再看看妈妈。妈妈那
年32岁。爸爸死后,我常认为自己活在一个梦中。可能有一天睡觉醒来,爸爸依然
会一刮我的鼻子,说:“小弟,走,扑蜻蜓去。”但那一天却迟迟不来。直到有一
天,我和大院的二狗吵架,他的哥哥凶狠地骂:“小寡妇,你妈是小寡妇!”我才
真正地意识到,我的爸爸不会回来了,我只能有一个妈妈。
那年夏天周末,爸爸生前医院里常放露天电影。我和哥哥进医院时,值班人会
问:“谁家的孩子?”哥哥总粗声大气地说:“孙为。”值班人听到都会一楞,然
后便同情地发出叹气声,“嗨,好人那。真是没福气,孩子都这么大了。”
给爸爸上过几次坟, 坐很长时间的车, 走很多的路。每次,大姑都对我说:
“小弟,一定要记住你爸的坟,记住了呀!”可是直到那时,我还是对爸爸的死没
有切实的悲痛。我只是觉得让同学知道自己没有爸爸难为情,我从此便开始更加不
爱说话。
第二节
姥爷的印象很深。他是个瘦老头,光头,山羊胡子,总穿一身我叫它哆米嗦的
黑绸衣服,手拎个长烟袋锅子。那小铜锅打在脑袋上生疼,我领教过一次。
姥爷身子骨硬朗,70岁的人,扛袋面能腾腾腾走出三条街去。他最喜欢我,叫
我“二楞子”,管哥哥叫“长脖子”。“长脖子”学习不如我好,爱撒谎,总吃烟
袋锅或罚站。哥哥常把错推我身上,姥爷看是我,通常便骂声“这二楞子!”便不
再追究。
姥爷早上4点就拎个小马扎出去溜早,和一帮糟老头坐在烟袋斜街的高台阶上,
不知说些什么,天天如此。我总让他给我讲三国和水浒,他喜欢刘备,但我最讨厌
刘备,我们两人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姥爷有空就去鼓楼后面听书,我就要几分钱,
去鼓楼前租小儿书。我从小拿左手写字,为这事大人们天天训我,姥爷却不管。他
说能得5分, 左手写字也不赖。我写作业时,他替我望风,妈妈一进屋,他就传暗
号:“二楞子,作业写完了吗?”
我那时上二年级,除了玩弹球和拍洋画,尚不喑世事。那个时代的孩子们有的
只是天真,欢乐。整个世界都是那么明亮单纯,人和人之间都是那么友善。我当时
不会骂人,说脏话和撒谎是罪恶滔天的事。但突然的灾难临头。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坑坑洼洼的胡同里,挎挡登着爸爸生前的自行车。由于
腿不够长,只能半轮半轮地前进。那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征服,我威武的战
车在尘土中前进,眼旁的景物迅疾地倒退,我快乐地哼唱着,任凭尘土和汗水将自
己涂抹得象个小脏猴。
突然,一辆敞棚大卡车驶进我的视线,上面站满了人,一面大红旗迎风招展。
我笨拙地绕开它,停在路边。那是安定医院的车。几个熟悉的叔叔阿姨朝我指点着,
我朝他们送去灿烂的微笑,那是可尊敬的大人,是爸爸生前医院的同事。
以后不管何时回忆起来,我总感到那几个大人的脸上浮起一种陌生而怪诞的表
情。他们分明是在议论我,指指点点,那是一种大人们很少面对小孩子的表情。
我当时一定没有特别地在意,但后来的几十年中,我一直揣摩不透那到底是怎
样的一种表情。那几张脸事实上一直非常模糊,冻结成一个整体。我一直想辨清那
突然遭遇的反常表情,总认为只有弄懂它才能弄懂后来发生的一切,才能验证出人
性在那个年代的真实状态。
不知为什么,那大卡车绝尘而去后,我就再也提不起玩乐的劲头。当我看到那
卡车停在大院外时,我直觉地感到那车一定和我家有着某种关联。
我家独门小院的墙头上站着许多小同伴,其中有老鱼干和大马猴。他们看我的
表情也那么古怪,目光中透出一种生分,这使我立时感到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全是大人,我平时管他们叫叔叔阿姨的人。第一个震撼
了我视线的是姥爷为身后准备的那口大棺材。飞溅的碎片呻吟着炸开去,那棺材已
经坍塌,几个叔叔正在奋力地举起斧头劈向棺木。突然,一只白色的高跟鞋飞向刺
眼的天际,荒诞地翻滚着。一个大汉冷笑地拎着菜刀,那白色的皮鞋响亮地坠落地
我的眼前,我象避开毒蛇般地跳向一旁。那鞋跟诡异地扭曲,那是妈妈穿的带眼的
皮鞋。我开始急切地寻找妈妈。
不知是谁将我推到妈妈的怀抱,她生硬地命令我离开,但我紧紧地拉住她的衣
角。这使她很生气,“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粗暴地将我拉进屋内,把我摁
在五屉柜的后面,我委屈地开始哭泣。
有许多口号声传进我耳朵,我听不太懂,但有个词我熟悉:地主。我颤栗着,
惊恐着,和大我两岁的哥哥蹲在地上。
我搞不懂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一个巨大的灾难袭击了我家。我试图从那些
叔叔阿姨的脸上找到昔日熟悉的和善表情,但他们或者激昂,或者沉默。成年人的
世界令我觫然不已。
我看到妈妈跪在地上求着爸爸生前要好的黄叔叔,但他冷漠地不动生色,蓦然,
他凶狠地大叫:“去,一边去!”
在阳光朗照的小院里,熟悉而陌生的人们显得异常地肿大和膨涨,象神话中的
怪兽,看上去很遥远,但突然就逼近到身边。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在做梦。我不
断地揉着眼睛。
我看到姥爷跪在破碎的棺木上,妈妈站在他身旁。小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似乎在
呻吟发抖。
“怎么回事?姥爷竟然是地主!放狗咬雷峰腿肚子的那类臭地主!”我感到眼
前的一切都在漂浮,包括阳光和空气,包括人们扭曲的脸和胳膊上系的那团红布。
天地都在倾斜,轰鸣在我脑海的是可怕的声音:地主,地主……
乱糟糟的房屋里迅疾地回旋着大人们,他们把我和哥哥拨拉开时连看我们都不
看。我当时一定象只惊恐的小兔子,我毫无骨气地向他们投射出可怜的目光,我希
图能找到一丝笑意和同情,象往常大人对孩子一样。但谁的脸都是冷嗖嗖的,我还
从没有目击过那样严肃的成年人。
哥哥一直盯着斗姥爷的那个人,当那人拨拉他时,我发现他棱着脖子,身子使
劲地挣了一下,那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讨好地叫了他一声:“叔叔。”他看我
的眼神有些变化,但突然轻蔑地哼了一声离去。
窗户上传来一阵动静,几个孩子已经爬上窗台。我又看到了老鱼干那白凄凄的
脸。他在向我们做着鬼脸,这使我愤怒。他曾说过他看到他爸爸端着他妈在夜里尿
尿,把柄就在我手里,每次威胁都会使他立刻求饶。“看,老鱼干!”在我们象狼
崽子一样凶狠的目光下,他蹲下了身子。
我得承认,我理解不了发生的这一切。他们为什么砸我家。我感到这是在做梦。
“你掐我一下?”哥哥拧了我胳膊一下,我的感觉很迟钝。“一定是做梦,不是真
的。”我们都相信这一定是作恶梦,睡醒一觉,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两人蜷伏在柜
子后面,睡着了。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屋里黑黢黢的,没有开灯。姥爷躺在他的小床上,枕着
那个硬帮帮的方盒子枕头。他那颗秃头闪着幽幽的光环。他好象在睡觉,我第一次
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那颗头颅。他竟然是地主!我突然对他起了非常大的疑心和
不信任。
我爬起来,偷偷从窗棱中向里屋窥视。妈妈、舅舅、表舅、大姑都在里面,没
有人说话,男人在闷头抽烟,大姑在给妈妈擦着泪水。
外面的窗台上,依然站着不少孩子,黑压压的一片。真静呀,死一般的寂静令
我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哥哥突然从黑暗中招呼我过去。他悄悄地对我说:“小弟,
姥爷是地主。咱们不能当狗崽子,你听好了,咱们要和他划清界线。”
我愕然地看着他,看到他坚毅的神色,我开始昏头昏脑地点头。我承认这诺大
的世界似乎只有他和我站在一起,连妈妈好象都离我们远去。这个变故比爸爸猝死
令我震惊多了。我第一次感到极度地恐怖。我记得那天我们谁也没吃晚饭。没有大
人来关怀我们。想去院外的那个公共厕所,但我不敢走出家。我在五屉柜上画着小
人儿,脑袋沉甸甸地昏睡过去。
第三节
舅舅把姥爷接走了。他那张床变得有些神秘。姥爷离开虽然仅有两天,但他在
我印象里突然变得很模糊,只剩下黑暗中那个幽幽的秃头,我甚至记不起来他的面
貌。
这个家现在很冷清。妈妈上班回家越来越晚。学校已经休课。我和哥哥相依为
命的日子从此开始。我和哥哥在床上拍洋画玩,有时玩玩拔根。一般地来说,我们
并不十分地忧愁,我们不认为自己的情绪和心情有多么重要,但恐惧却无时不在,
我开始害怕任何细小的响动。
白天,我们去舅舅家,在台阶上,看着白花花的远方。这是个梦,包括爸爸去
世也是个梦。天依然那么高,那么蓝,但一切全变了。我能在灰白的云中时常发现
狰狞的怪物。我一边使劲把脚扣成内一字型,一边想我家真倒霉,为什么这件事不
落在其他孩子身上,譬如老鱼干。我常时间地坐在那里发呆,想不出头绪。
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说一个杀人犯叫李贵子,逃在社会上,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