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童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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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说一个杀人犯叫李贵子,逃在社会上,这人非常凶
残。从此以后,我和哥哥出门时怀里便多了一把菜刀。
我知道自己其实非常胆小,因为,天一黑我们就把门插上,缩在床上,眼巴巴
地盼着妈妈回来。大姑有时来陪我们,她用铁筷子把煤球炉一通,煤末子就蹿出来,
再反复一搜,煤灰就满屋都是。姥爷爱清洁,从来不这样整,但大姑似乎不在乎这
些。她不许我们玩洋画,但在床上翻跟头不管。有一阵,她不来了,据说也挨整了。
从此,炉子放到了屋外,阴冷中,我和哥哥只能缩在被窝里。我们把菜刀放在枕头
下面,耳朵总是竖得尖尖的。
一到晚上,门口总挤着不少我这样大的孩子。他们从玻璃外向里看,每次都少
不了老鱼干。他们在外面挤来挤去,骂我们,起哄。但我们不看他们,他们的一切
都象个阴谋。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伙伴。他们是想把我们家赶走。妈妈说有人看
上了这个小院。让我们不理他们。
一天晚上,孩子堆里出现了大马猴他爸,就是跺姥爷棺材的大汉。他用一个铁
钩子一下一下地拨拉门上的插销。我和哥哥惊恐地看着,谁也不敢动。我们缩在床
犄角,那把菜刀放在桌上,哥哥示意让我去拿。我不敢。
终于,那插销被拔拉开了。人轰的一声破门而入。“三天之内,你们必须滚蛋。
不然,就抄你们家!”老鱼干在我家桌子上用粉笔写:“小尼,小弟是我儿!!!”
“砸烂狗地主小子仙孙的XX!”这个傻旦连孝子贤孙都不会写。
砸了一面镜子后,那些人走了。我和哥哥松了口气。搬家更好,谁愿意住在这
破地方!
第四节
一天晚上,我走到胡同口,坐在一块石头上。路上的街灯很暗,旁边就是一中,
许多人,比我高一头多的大个儿们,戴着红袖章,闹哄哄地来来往往。
几个人猫着腰,推着一辆三轮车从我眼前经过。他们都一声不吭,眼睛象猫,
发着绿光。一条白腿从被单里滑出来,软塌塌地垂着,脚是光着的。被单上有血,
虽然那是暗红的一片,但我知道那是血。我觉得毛骨耸然。
巨大的声响在我头上轰隆窿地碾过,我看到的人都高大无比,他们手里的皮带
象蛇一样地抖动。一个女人被押过来了,剃着阴阳头,脖子上吊着只鞋,走一步敲
一下锣,“当,我是破鞋……”
咦?这不是老鱼干妈妈是谁!好呀,老鱼干,去死吧!你们家也完蛋了。
我跳起身往家跑,要把这消息告诉哥哥。经过一个小绿门时我没命地狂奔。听
说,那是一个太平间,专装死人的屋子。一到晚上就可以听到鬼叫。
姥爷从那天起就不吃饭了。他就躺在那一声不出,一动不动。我以为他病了,
可他那天突然叫我。“楞子,过来。”我装没听见。他叹口气说:“去我褂子里拿
一毛钱,去吧。”
他声音断断续续,嗓子眼被痰堵着。他背朝着我。我站了一刻。开始悄悄地向
他的褂子移动。我摸出了一毛钱,转身就跑。
我到小摊上买了几个京白梨。梨真甜,我干脆连核一起吃。我路过粮店,菜站;
走到钟楼后面说书的地方,里边已经被砸了;又走到出租小儿书的地方,门也被封
了。
我最后溜达到烟袋斜街。高台阶上还坐着几个老头。一个脸上疙疙瘩瘩的老头
叫住我,“二楞子,你姥爷还好吗?”
我不愿意别人叫我二楞子,除了姥爷之外。我喜欢别人叫我小弟,爸妈都叫我
小弟。我站在他面前,仔细地啃着梨皮,然后再慢慢吃梨肉,最后再缩露梨核。等
我干完这些后,我才抬眼看他,懒洋洋地说:“我姥爷好着那!”我调身走开时,
听他说了句:“这傻小子。”我心说,你们都觉得我傻,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我才
他妈的不傻呢。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想事。我傻吗?我就是有点大舌头,总把二说成恶,把儿
子说成蛾子。但我心里有数。我喝水时,妈妈问我:“小弟,凉了还是烫了?”我
总说:“不凉不烫正和好。”听到的大人就笑,其实我知道他们总等我说这句话。
我是为他们说的。
二年级时,我就喜欢上我们班的一个小丫头,我总在他面前又跑又跳,把元宝
拍得震地响,劈叉翻跟头,引起她的注意。爸爸死后,妈妈让我穿用白布绷的鞋,
我总是躲着他。出殡的那天,我穿着白衣,一路走一路往天上扔纸钱。一看到她在
路边站着看,我就把脸背过去。
姥爷挨斗后,我开始躲着他。他虽然是地主,但我知道他是好人。他喜欢我。
他教我下象棋,总想把我的子吃光,但他的阴谋总得逞不了。我会赖棋,有一次,
当着表舅的面,他杀了我那么多子,气得我哭起来,一把就把棋盘掀翻了,他笑得
山羊胡子抖动着说:“哟,楞子掉金豆了。”我说:“德性,不和你好了。”我果
然三天没理他,连他蒸的大白馒头我都不吃。
我生姥爷气时就唱一首歌谣:“大秃子病了二秃子瞧,三秃子买药四秃子熬,
五秃子买了几块板,六秃子钉了个小棺材,七秃子挖坑八秃子埋,九秃子坐在床上
哭起来,十秃子问他哭什么,大秃子死了没人埋。”
一唱这个姥爷准要拿烟袋窝敲我脑袋。我故意装傻说:“我又没唱您,您又不
是大秃子。”
他也有时气我。一次对全家人讲故事,说从前有个先生,大舌头。一天教学生
念数。“1、恶”,学生就一口同声说:“ 1、恶”。反复几次,那老师急了,说:
“恶”,学生大声:“恶”。
那老先生一抽教鞭说:“许我说恶,不许你们说恶。”姥爷讲完这故事,笑得
脸裂了八瓣。我说:“什么呀,破故事,您不就想损我吗?大秃子病了……”妈妈
转手就揪我耳朵,“这死孩子,没大没小的。”
姥爷没死就给自己预备了一口棺材。听说那是上好的木料,用去他几十年的积
蓄。请来的两个师徒会打把式。姥爷坐在小院大槐树下,常让那两人喝茶,歇晌。
那两人就旋风脚,罗汉腿的噼啪练一通。我不喜欢那口棺材,但我爱看他们练拳脚。
一天,我问姥爷:“您死后就躺这里么?”“是呀,楞子,到时你就不能给姥
爷磕头了。”
“姥爷,您别那么早死,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您愿意喝酒我给您买酒,您愿
意喝醋我给您买醋。”
姥爷呵呵笑着“傻楞子,姥爷怕等不到那会了。你再过15年,姥爷都……”
“才86岁,有人能活到100岁呢。”
第五节
姥爷越来越瘦。他一口饭一口水也不进,就那么静静躺着。他开始长褥疮。是
白中透青的那种。他病了吗?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想不明白。“姥爷
为什么不吃东西?”妈妈斥责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
姥爷就躺在那昏睡。舅舅家有两处分开的房。姥爷躺的那间是个低台阶,屋子
里白天很暗。听大人说,他是想把自己饿死,他被抄家吓破了胆。我觉得不对。我
知道,自从那棺材被劈碎后,姥爷就不想活了。他对那棺材的感情只有我懂。我常
看到他对着棺木自言自语;我们两也常坐在那棺材边上聊天,他摸那棺材就象摸我
脸一样的轻柔。
大人们经常悄悄地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听见。我故意装作摆弄我的小儿书,
一点不注意他们。但我耳朵竖得尖尖的,尤其是他们讲到姥爷时。
“这样对爹也好。别再劝了。爹这辈子,唉。。。”那是舅舅的声音。
我给潘世美画着黑胡子,自从家里出事后,就没人再管我在书上乱画了,也没
人再纠正我用左手拿笔了。我画完胡子,又给他画了个犄角。那边谈话仍在继续。
“把小三留给我带,让小弟去天津少英那。只能这样了。你带小尼,没地方住
就到这先凑合,”还是舅舅的声音。
“唉,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怎么这么命苦呀。”妈妈又开始抽泣起来。
我在小画书上拿笔戳着潘世美那胖脸。我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也吧哒巴嗒地掉
下来。那天晚上,我把枕头都哭湿了,舅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作梦了。
四姨带着淑贤和三民从天津来到北京。我知道自己要走了。
一天下午,我和淑贤、三民在外面玩,我们现在害怕进姥爷那间屋子,里面有
种说不出的怪味。他们说姥爷头上冒鬼火。我说,放屁。他们说,你要敢摸就证明
没有。我说:“你们谁也不能碰姥爷。”。
但他们说我是胆小鬼。“还是二哥呢!哈哈,北京孩子这么胆小。”
这话勾起我的火。我说:“天津的小屁孩儿!我要是摸了,你们就都滚蛋。”
“好,滚就滚。你不敢摸,你就滚。”
我转身就拉开了门。屋里幽暗一团。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姥爷。他依然躺在那,
一动不动。自从他给了我一毛钱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话。他其实和谁也再没说过
话。大家好象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又都不说出来。
姥爷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一层多皱的皮下面可以看出尖棱棱的骨头。由于天气
热,他身上没盖东西。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姥爷,象个小偷。从正面看,他的秃头呈青兰色,似乎真有
团鬼火在上面幽幽闪光。我心里发毛,想溜。可一转身,淑贤和三民正从门缝窥视。
我心一横,眼一闭,伸手摸了一把。
我跑出很远才停下。后面跟着那两小坏蛋。“怎么样,怎么样?嘿嘿,说说怎
么样?有鬼火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举着那只手,半天说不出话。“我觉得他……我觉得他……
死了。”
姥爷真的死了。我看到的鬼火大概是真的。得知姥爷死时,大人们都没有哭,
也没有象爸爸死后那样砸纸钱、下葬。一辆平板车把他推走,妈妈说姥爷要在大火
里烧成灰。
“你姥爷那么喜欢那口棺材,他一辈子就想要口棺材。爹,你死得好惨呀!小
弟,你这苦命的孩子!”妈妈三天后的夜里抱着我哭起来,想起死去的爸爸和姥爷,
我的眼泪象河水决口般,无声地流泻。
第二天上午,四姨带着我去天津。走出院门,看到大马猴的爸爸在扫街,他也
被打倒了。我站住,摘下口罩,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仇视一个
成年男人。
街头上到处是标语和大字报,传单漫天飘舞,红旗八方飘扬。街上的人全穿绿
军装、戴红袖标。“小弟,你爸幸亏死得早,要不然……”四姨小声对我说。
我卷缩在汽车里,全身瑟瑟发抖……
若干年后,在爸爸的平反会上我尽情地让情感冲破块垒,这真是场迟到的追祭。
留学前,去了趟当年的小院。除了那棵大槐树外,一切皆面目全非。拿出亲手做的
一个檀香木盒,权且充当姥爷的棺木,将他的烟袋锅放在里面,偷偷地葬在大槐树
下。
如今,身在美国的我也时常拿出那祯照片,有了孩子后方才体会到当年妈妈的
艰难,并谅解了她给我们找了个继父的决定。
居然在美国邂逅过老鱼干。提及往事,他惨然一笑:“我早忘了那些破事。”
我的回答也令自己惊奇:“就是,就是,记它干嘛”。
我们真能遗忘吗?那破碎的童年,那段痛楚的日子。遗忘便意味着有下一个轮
回,我坚信。
1999年4月于华盛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