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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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看……怎么呢?……好,办不到我也要办。我把存款去向银行抵押……不出两小时,包
你拿到钱……”
“我的天,竟有这样的奇迹吗?”可怜的阿黛莉娜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个祷告,恳切的声调深深的感动了克勒韦尔,甚至眼泪都冒了上来。她祈祷完
毕,站起来说: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灵魂比你的行为说话都高超。你的灵魂得之于上帝,
你的念头是从社会从情欲来的!噢!我真喜欢你!”她这种纯正的热烈的表情,跟刚才恶俗
笨拙的调情相映之下,真是一个古怪的对比。
“你别这样发抖啊,”克勒韦尔说。
“我发抖吗?”男爵夫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又发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韦尔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个神经性的抽搐。他恭恭敬
敬的说:“得啦,夫人,你静下来,我上银行去……”
“快点儿回来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怜的斐歇尔叔叔,使他不
至于自杀;他给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啊!要是赶
不及的话,我知道元帅的性情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他几天之内也会死的。”
“我就走,”克勒韦尔吻着男爵夫人的手说。“倒霉的于洛又做了些什么呀?”
“盗用了公款!”
“哎哟,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韦尔屈着一条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说了声“马上就来”便一晃眼不见了。
不幸,从翎毛街回去拿证件的路上,克勒韦尔要经过飞羽街,而一过飞羽街他就忍不住
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时他还神色仓皇,走进瓦莱丽的卧室,看见人家在替她梳头。
她在镜子里把克勒韦尔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种女人,用不着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消男人不是
为了她们着急,就觉得心中有气。
“你怎么啦,我的乖乖?”她问,“这副神气可以来见你的公爵夫人吗?先生,你把我
当什么公爵夫人!还不过是你的小玩意儿?哼,你这个老妖精!”
克勒韦尔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兰娜。
“兰娜,小丫头,今天就这样,我自己来收拾吧。给我那件中国料子的衣衫,因为今
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国人……”
兰娜,满脸的大麻子象脚炉盖,仿佛特意生来陪衬瓦莱丽的,她跟女主人俩笑了笑,拿
了一件便服过来。瓦莱丽脱下梳妆衣,露出衬衫,穿上便服,好象钻在草堆里的一条青蛇。
“太太算是不见客吗?”
“少废话!”瓦莱丽回答。“啊,你说,胖子,凡尔赛股票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们的屋子有人抬价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韦尔的爸爸了吗?”
“胡说八道!”这个自命为得宠的男人回答。
“那我简直弄不明白了!”玛奈弗太太说,“要象开香槟酒一样教你开口,我才不干
哩……去你的吧,你讨厌……”
“噢,没有什么,”克勒韦尔说。“就是两小时内要张罗二十万法郎……”
“那你总有办法的!嗳,从于洛那儿搅来的五万,我还没有动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
五万!”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韦尔嚷着。
“你这个胖子,小坏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发吗?我问你,法兰西肯不肯解除它海军的
武装?……吓!亨利是挂在钉上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而你今天早上就不爱我。”
“我不爱你?瓦莱丽!我爱你象爱一百万法郎一样!”
“不够!……”她说着,跳上克勒韦尔的膝盖,两条臂膀绕着他的脖子象吊在钩子上一
样。“我要你爱我象爱一千万,比爱世界上所有的黄金还要爱。亨利要不了五分钟,就把心
里的话告诉我的!嗳,亲爱的胖子,你什么事呀?来,把你的心事倒出来看看……痛痛快
快,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小心肝!”
她用头发挨着克勒韦尔的脸,拧着他的鼻子玩儿。
“哪有生了这样的鼻子而把秘密瞒着他的瓦瓦——莱莱——丽丽的!”
瓦瓦,鼻子给拧到右边;莱莱,鼻子给拧到左边;丽丽,鼻子又回复了原状。
“告诉你,我刚才见了……”
克勒韦尔说了一半,瞪着玛奈弗太太。
“瓦莱丽,我的宝贝,你得赌咒,凭你的名誉,凭我们的名誉赌咒,绝对不把我的话泄
漏一句……”
“行,区长!我在这儿举手啦,你瞧!……再加一条腿!”
她的模样,她的精灵古怪,细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体,把克勒韦尔迷得正象拉伯雷所说
的,从头到脚魂灵儿都出了窍。
“我看到了大贤大德的绝望!……”
“什么!绝望也有大贤大德的?”她侧了侧脑袋,学着拿破仑抱着手臂的姿势。
“我说的是可怜的于洛夫人:她要用二十万法郎!要不然,元帅和斐歇尔老头都要自杀
了;因为这些事情你多少担点儿干系,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补救一下。噢!她真是一个圣
母,我知道她的为人,一个钱都不会少我的。”
一听到于洛两字和二十万法郎的话,瓦莱丽长长的眼皮中间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烟雾
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么会叫你发善心的,那个老太婆?她拿出什么来给你看了?……她的……宗
教?……”
“我的心肝,别缺德,她真是一个圣洁的,高尚的,虔诚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吗?我?”瓦莱丽恶狠狠的瞪着克勒韦尔。
“我没有这么说。”
克勒韦尔这才明白,称赞贤德是怎样的伤害了玛奈弗太太。
“我吗,我也是虔诚的,”瓦莱丽说着去坐在一张椅子里;“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当饭
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声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韦尔。克勒韦尔急坏了,去站在瓦莱丽的椅子前面,发觉
他糊里糊涂说的话,惹得她千思百想的出了神。
“瓦莱丽,我的小天使!……”
寂静无声。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颗若有若无的眼泪。
“你说话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么呢,我的爱人?”
“啊!克勒韦尔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领圣体!那时我多美!多单纯!多圣洁!……白璧
无瑕!……啊!要是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女儿将来是一个婊子,要欺骗她丈夫,有朝一
日警察局长会在一所小公馆里捉她的奸,她要卖给克勒韦尔去欺骗于洛,两个该死的老头
儿……’呸!……嘿!多爱我的妈妈,等不到听完就要气死……”
“你静静吧!”
“你不知道,要怎样的爱情才能使一个犯了奸情的女人,把她良心的责备压下去。可惜
兰娜走开了;她可以告诉你,今儿早上我还在流着泪祈祷上帝。你瞧,克勒韦尔先生,我从
来不拿宗教开玩笑。你有没有听见我对宗教说过一句坏话?……”
克勒韦尔摇摇头。
“我根本不许人家提到它……我拿什么都打哈哈:哪怕是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
家认为神圣的,我都百无禁忌,什么法官、婚姻、爱情、小姑娘、老头儿!……可是教会,
上帝,欧,那我可绝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把我的前程为你牺牲了……而你
还不知道我爱你的程度!”
克勒韦尔把两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参透我的心思,不测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广,你决不能知道我为你牺牲了
什么!……我觉得生来就有玛德莱娜的本质。所以你瞧,我对教士多么敬重!你算算我捐给
教会的有多少!我从小受着母亲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帝的!对我们这批堕落的人,他
的话才最是惊心动魄。”
瓦莱丽抹了抹腮帮上的两颗眼泪;她慷慨激昂的站起来,把克勒韦尔吓坏了。
“你静静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玛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并不坏!”她合着手说,“求你收回这只迷途的羔羊,把它鞭挞也好,
痛打也好,把她从使她堕落、使她犯奸的人手中夺回来,她一定很高兴的靠在你的肩头上!
她将要满心欢喜的回进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着克勒韦尔,克勒韦尔看到她惨白的眼睛就怕死了。
“并且,克勒韦尔,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时真怕……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
一样会执行他的裁判的。我怎么能希望他对我慈悲呢?他对罪人的惩罚有各式各种,可能变
成各式各种的苦难。凡是糊涂虫弄不明白的灾殃,实际都是补赎罪孽。母亲临死跟我讲起她
的晚境,就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一朝丢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蛮劲紧紧抱住了克勒韦尔,
“啊!那我只有死了!”
玛奈弗太太把克勒韦尔松了手,又在她安乐椅前面跪下,合着两手(多美的姿势!),
用热诚无比的声调做了一个祷告:
“圣女瓦莱丽,我的本名女神,你为什么不多多降临到我床头来呢?我不是拜在你门下
吗?噢!求你今晚再来,象今天早上一样感应我一些善念,使我离开邪路;我要象玛德莱娜
一样,摆脱骗人的欢乐,摆脱世界上虚幻的荣华,甚至摆脱我那么心爱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韦尔说。
“什么心肝宝贝,从此完了,先生!”
她象一个贞女节妇似的傲然回过头来,泪汪汪的,摆出一副庄严、冷淡、无情的面孔。
“少碰我,”她推开了克勒韦尔,“我的责任是什么?……对我的丈夫忠实。他快死
了,而我在干什么?我就在他坟墓旁边欺骗他!他还把你的儿子当做他的呢……我要去对他
和盘托出,先求了他的宽恕,再求上帝的宽恕。咱们分手吧!……再见,克勒韦尔先
生!……”她站在那儿向克勒韦尔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再见,朋友,咱们只能到一个更好
的世界上去相会……你曾经从我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罪孽深重的快乐;
现在我要……是的,我要你尊重我了……”
克勒韦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做一团。
“你这只胖猪!”她叫道,接着一阵鬼嚎似的狂笑,“那些老虔婆就是用这种方法拐骗
你二十万法郎的。你还满嘴的黎塞留元帅,洛弗拉斯,居然落了这种印版式的圈套!象斯坦
卜克所说的。我,我要是愿意,就会诈掉你二十万,你这个胖子,这个傻瓜!……你的钱留
着罢!要是你嫌太多,这太多的一份是我的!这正经女人因为年纪到了五十七,才做得那么
诚心;要是你给她两个小钱,就从此甭来见我,你去收留她做情妇吧;哼,包你下一天给她
瘦骨嶙峋的手抱得你浑身发疼,她的眼泪,她的破破烂烂的睡帽,够你受用的了;她还要哭
哭啼啼,把她的春情变做一阵大雨呢!……”
“的确,”克勒韦尔说,“二十万法郎是一个数目……”
“她们好大的胃口,这些老虔婆……吓!你这个近视眼!
她们传道的价钱,比我们出卖世界上最珍贵最实惠的东西——快乐——还要贵!……她
们还会编一套故事!欧,这些人我领教过,在母亲那儿见识过的!她们以为什么手段都使
得,只要是为了教会,为了……我问你,你觉得丢人不丢人,我的小乖乖?你一向那么舍不
得给钱的……我统共也没有拿到你二十万!”
“啊!怎么没有!”克勒韦尔回答;“光是那所屋子就值这个数目……”
“那么你现在手头有四十万喽?”她若有所思的说。
“没有。”
“那么先生,你想把我二十万法郎的屋价去借给那个丑婆娘吗?你胆敢得罪你家的心肝
肉儿!”
“你听我说呀。”
“要是你把这笔钱交给一个笨蛋,去搅些新鲜玩意儿的慈善事业,那还表示你有出
息,”她越说越有劲了,“我第一个会赞成;因为你头脑太简单,写不出大本的政治理论来
成名;你也没有那种文笔能够写些老生常谈的小册子。象你这等人,只能提倡提倡社会的、
道德的、国家的、或是一般性的事业,来扬扬名。人家已经占了先,轮不到你做善举了,而
那些善举又是做错了地方……救济少年罪犯等等,早已听腻了,救济的结果,他们的命运不
是比可怜的老实人好多了吗?我觉得你,凭那二十万法郎,应当想出一桩难一点的,真正有
益的事情去干。那么大家提到你还会当你大善士,当你蒙蒂翁,我脸上也觉得光彩!可是把
二十万法郎丢在圣水缸里,借给一个老虔婆,一个为了某种理由被丈夫遗弃的女人,——要
知道,遗弃总是有理由的,你瞧,人家会遗弃我吗?——那种傻事,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
一个老花粉商的脑袋才想得出!老脱不了掌柜气!做了这种事,包你两天以后不敢照镜子!
好,去吧,替我把这笔钱去存入公债基金库,不拿收据就甭来见我。去吧,赶快,趁早!”
她抓着克勒韦尔的肩头把他推出卧房,眼见他脸上又恢复了吝啬鬼的神色。大门关上之
后,她对自己说:
“啊!这一下李斯贝特的怨气可出尽啦!……可惜她住在老元帅家里,要不咱们真要笑
死了!吓!老太婆想抢我嘴里的面包!……让我来收拾她!”
贝姨
十三
于洛元帅,以他的最高军阶,不得不有一所与身分相当的屋子。蒙巴那斯街一共有两三
座王府,他就在那条街上住着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虽然租的是全幢,却只用了底下一层;
李斯贝特来管家的时候,就想立刻把二楼转租出去,认为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
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军人不答应。几个月以来,元帅老是在暗中发愁。他看出弟媳
妇的窘况,虽不知道原因,已经感觉到她在受罪。一向无忧无虑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声
了,他特意把二层楼留着,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为男爵夫人母女俩的栖身之所。大家知道
福芝罕伯爵家道平常,陆军大臣维桑布尔亲王,便硬要他的老伙计收受一笔搬家津贴。于洛
把这笔钱置办了底层的家具,样样弄得体体面面的,因为他不愿意,照他的说法,把元帅的
权杖放在脚底下。①帝政时代,屋主人是个参议员,楼下几间客厅装修得非常富丽,白漆描
金,到处雕花,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元帅又放进一些古色古香,同样格局的家具。车房里停
着一辆车,漆有两棍交叉的徽号;逢到大场面,或是上陆军部,或是进王宫,有什么典礼或
是庆祝,他便向外边租用牲口。三十年来的用人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兵,厨娘是老兵的姊妹。
因此他能够省下万把法郎,加在他预备给奥棠丝的一份小家私上面。老人天天从蒙巴那斯街
穿过环城大道,步行到翎毛街;残废军人见了他每次都对他立正敬礼,而元帅总是微微一笑
的招呼他们。
①法国军制,将校佩刀,唯元帅持权杖。
“你对他立正的那个人是谁呀?”有一天一个工人问一个残废的上尉。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伙子,”军官回答。
小伙子摆好了姿势,预备耐着性子听一个多嘴的人唠叨。
“一八○九年,”残废军官说,“皇帝带着大军冲向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