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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华-世事如烟-第2章

小说: 余华-世事如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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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走入算命先生住所时,一个瘦长的男子迎面而来,她不用侧身,此人便顺利地通过了
狭窄的门。她一眼认出这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是算命先生最小的儿子。她又回头望去,那男
子瘦长的身体在街上行走时似乎更像是一个影子。

    然后她才来到了算命先生的小屋,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他那
张惨白的脸上露出的笑意使她感到了这一点。这时那五只公鸡突然凶狠地啼叫了起来,公鸡
的啼叫声十分尖利。公鸡和刚才门口所遇的瘦子联系起来以后,使灰衣女人想起了很多有关
算命先生的传说。

    灰衣女人将自己的来意如实告诉了算命先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小屋里回响时十分沉
闷。

    算命先生在掌握灰衣女人的女儿与女婿的生辰八字以后,明确告诉她,他们是天生的一
对,在命上不存在任何冲突。可是已经五年了。灰衣女人提醒他。

    算命先生对此表示爱莫能助,但他还是指点了灰衣女人,让她将此事去拜托城外那座寺
庙里的送子观音,他说也许观音会托梦给她的,让她得知其中因由。

    灰衣女人是在这时起身的,那时司机和他的母亲刚刚来到,她没有注意他们,所以也就
无法知道自己已被司机深深地注意上了。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灰衣女人在离开以后没有回
家,直接去了城外那座在山腰上的寺庙。她在那里磕拜了庞大的金光闪闪的送子观音,又烧
了几炷香,然后才回到家中。整个一天她都心神不定,总算等到了天黑,于是她上床睡去。
翌日凌晨醒来时,果然记忆起一梦,那梦很模糊,仿佛发生在那座寺庙里。送子观音在梦中
的模样不是金光闪闪,似乎很灰暗,那座寺庙让她感到很空洞,送子观音那悬挂笑容的嘴没
有动,但她听到一个宽阔的声音在飘落下来:能否生育要问街上人。灰衣女人是在这个时候
醒来的,她完整地回想出了这个梦,所以她立刻起床,没有梳妆就来到了胡同外的街上。那
时候天还没有明亮,只是东方有一片红色正逗留在某一个山顶上,很像是嘴唇,街上已经有
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了,但她没有看到人。很久以后,三个挑担的男子在模糊中朝她走来,她
便迎了上去。因为担子的沉重,还在远处她就听到了扁担嘎吱嘎吱的声响。她走到近前,看
到第一个担子里是苹果,第二个担子是香蕉,第三个担子却是桔子。她觉得只有桔子才会有
籽,因此就走到了第三个男子面前,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在他宽阔的脸上有汗珠
在流动。然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对话。

    灰衣女人问:卖不卖?

    男子回答:卖。是有籽的吧?她问。无籽。男子说。这个回答使灰衣女人蓦然一怔,良
久之后,她才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是天绝女儿了。于是灰衣女人算是明白了女儿婚后五年
不孕的因由所在。

    灰衣女人在得到无籽蜜桔的暗示以后,经历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的深深失望。然而当第
二个夜晚来临前,她心里又死灰复燃。因此她再次去了城外的那座寺庙,她在离开寺庙走在
下山的公路上时,她遇到了司机。司机的古怪行为使她疑惑不解。尽管如此,她还是脱下外
衣给了他。然而在接过那二十元钱时,她手上产生了虚假的感觉。但是通过眼睛的判断,她
就对这二十元钱确信无疑了。然后她看着司机弯下腰将她的衣服垫在车轮下,又看着他上车
开动汽车。那时司机望了她一眼,司机的目光很刺人。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以后就驰走
了。卡车没有扬起什么灰尘,卡车驰走时显得很干净。然后她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外衣,外
衣趴在地上,上面有车轮辗过的痕迹。外衣的模样很可怜,仿佛已经死去。她走上几步捡起
了它,仍然是先前的那件外衣。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似乎是她刚从床上坐起来,从
旁边的凳子上拿过外衣。她就这样又重新穿在了身上,接着继续往前走。那时卡车已经驰下
盘山公路了,就要进入小城。她在山上看着卡车,觉得它很像一只昨天爬在她腿上的褐色小
虫。

    不久之后她也走入了小城,那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她的内心也冷冷清清。在走入第一条
街道时,她看到那些低矮的房屋上的烟囱大多飘起了缕缕炊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像烟
一样飘缈。虽然雨从昨天就停了,可阴沉的天色,让她觉得随时都会有一场雨再次到来。

    她在回到家中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的人是6的女儿。那时候她已经走入了通往家中的胡
同,她是在经过6的窗下时看到的。6的女儿就站在窗前,正望着窗外胡同的墙壁发怔,在
墙壁上有几株从砖缝里生长出来的小草在摇晃。灰衣女人透过窗玻璃看到这位少女时,心里
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无端地感到这个少女的脸上有一种死亡般的气息在蔓廷。这个感觉使灰
衣女人蓦然惊愕,因为她马上发现这其实是诅咒。对于刚刚求过观音的人来说,诅咒显然很
危险,诅咒将意味着她刚才的努力不过是空空一场。这时灰衣女人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了,
她听到屋内女儿在咬甘蔗,声音很脆也很甜。

    6在那天凌晨的奇怪经历,在此后的两个凌晨里继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当回事,他依
旧坐在自己往常坐的地方,与那两个无脚的人只有一箭之隔,他好几次试图和他们说话,可
是他们的沉默使他不知所措。他们的动作与他第一次见到时没有两样。而且从那天以后,他
再也没能从江水里钓上来一条鱼。在这天凌晨,他试着走过去,可还没有挨近他们,他们便
双双跃入江中。正当他十分奇怪地四下张望时,他发现他们坐在另一处了,与他仍然是一箭
之隔。于是他就回到原处坐。不一会他开始感到十分困乏,慢慢地眼前一片全是江水流动时
泛出的点点光亮,接着他就感到身体倾斜了,然后似乎倒了下去。接下去他就一无所知。

    也是在这个早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6那躺在床上的女儿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
音十分轻微,恍若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声。她便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门前,那时
候声音没有了。她打开门以后,发现父亲正躺在门外,四周没有人影。从鼾声上,她知道父
亲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于是她就把他拉进屋内,还没把他扶上床时,他就醒了。

    6醒来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清晰地记起自己是到江边去了,可是居然
会在家中。他询问女儿,女儿的回答证实他去了江边。而女儿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叙述,
使他心里觉得蹊跷。所以在天完全明亮以后,他就来到了算命先生的住所。算命先生还没有
完全听完,他的脸色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这一点6也感觉到了。当6看到算命先生苍白的
脸上出现蓝幽幽的颜色时,他开始预感到了什么。

    算命先生再次要6证实那两个人没有腿以后,便用手在那张布满灰尘的桌子上涂出了一
个字,随后立刻擦去。

    虽然这只是一瞬间,但6清晰地认出了这个字。他不由大惊失色。算命先生警告他,以
后不要在天黑的时候去江边。

    6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以后,发现女儿正站在窗前,他没法看到女儿脸上的神色,他只
是看到一个柔弱的背影。但是这个背影没法让他感觉到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也就
不会知道那个穿羊皮茄克的人来过了。身穿羊皮茄克的人敲门时显然用了好几个手指,敲门
声传到6的女儿的耳中时显得很复杂。当6的女儿打开房门时,她看到了自己的灾难。羊皮
茄克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就要被他的目光挖去。她告诉他6没在家后就将
门向他摔去,门关上时发出一声巨响。但是巨响并没有掩盖掉她心里的恐惧,他知道他不一
会又将出现。很久以后,在那个身穿羊皮茄克的人与父亲在一间房内窃窃私语结束以后,她
听到了灰衣女人的死讯。那时候羊皮茄克已经走了,父亲又回到了那间房屋。

    灰衣女人在死前没有一点迹象,只是昨天傍晚回到家中时,她似乎很疲倦,晚饭时只喝
了一点鱼汤,别的什么也没吃,然后很早就上床睡了。整个夜晚,她的子女并没有听到异常
的声响,只是感到她不停地翻身。往常灰衣女人起床很早,这天上午却迟迟不起,到八点钟
时,她的女儿走到她床前,发现她嘴巴张着,里面显得很空洞。起先她女儿没在意,可半小
时以后第二次去看她时,发现仍是刚才的模样,于是才注意到那张着的嘴里没有一丝气息。
灰衣女人的死得到了证实。后来她的子女拿起那件搁在凳子上的灰色上衣时,发现上面有一
道粗粗的车轮痕迹。他们便猜测母亲是否被某一辆汽车从身上压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灰
衣女人事后再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的情形就显得不可思议了。

    灰衣女人的突然死去,使她儿子的婚事提前了两个月举办。为了以喜冲丧,她儿子沿用
了赶尸做亲的习俗。

    灰衣女人的遗体放在她床上,只是房中原有的一些鲜艳的东西都已撤去。床单已经换成
一块白布,灰衣女人身穿一套黑色的棉衣棉裤躺在那里,上面覆盖的也是一块白布。死者脚
边放了一只没有图案花纹的碗,碗中的煤油通过一根灯芯在燃烧,这是长明灯。说是去阴间
的路途黑暗又寒冷,所以死者才穿上棉衣棉裤,才有长明灯照耀。灵堂就设在这里,屋内灵
幡飘飘。死者的遗像是用一寸的底片放大的,所以死者的脸如同一堵旧墙一样斑斑驳驳。

    灰衣女人以同样的姿态躺了两天两夜以后,便在这一日清晨被她的儿子送去火化场。然
后她为数不多的亲属也在这天清晨去了那里。3被请去做哭丧婆。因此在这日上午,3那尖
厉的哭声像烟雾一样缭绕了这座小城。

    灰衣女人在早晨八点钟的时候,被放进了骨灰盒。然后送葬开始了。送葬的行列在这个
没有雨也没有太阳的上午,沿着几条狭窄的街道慢慢行走。

    瞎子那个时候已经坐在街上了。4的声音消失了多日以后,这一日翩翩出现了。那时候
那所中学发出了好几种整齐的声音,那几种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排成几队朝瞎子走来。瞎
子知道那里面有4的声音,但他却无法从中找到它。不久之后那几种整齐的声音接连垂落下
去,响起了几个成年人穿插的说话声。然后瞎子听到了4的声音,4显然正站起来在念一段
课文。4的声音像一股风一样吹在了他的脸上,他从那声音里闻到了一股芳草的清香。但是
4的声音时隐时现,那几个成年人的说话声干扰了4的声音,使4的声音传到瞎子耳中时经
过了一个曲折的历程。然而一个短暂的宁静出现了,在这个宁静里4的声音单独地来到了瞎
子的耳中,那声音仿佛水珠一样滴入了他的听觉。4的声音一旦单独出现,使瞎子体味到了
其间的忧伤,恍若在一片茫茫荒野之中,4的声音显得孤苦伶仃。此后又出现了几种整齐的
声音,4的声音被淹没了。就像是一阵狂风淹没了一个少女坐在荒野孤坟旁的低语。随后3
的哭声耀武扬威地来到了,那时他和送葬的行列还相隔着两条街道。3的哭声从无数房屋的
间隙穿过,来到瞎子耳中时像是一头发情的猫在叫唤。这哭声越来越接近时,瞎子才从中体
会到了无数杂乱的声响,3的哭声似乎包括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里面有一个孩子
从楼上掉下来时的惊恐叫声,有很多窗玻璃同时破裂的粉碎声,有深夜狂风突然吹开屋门的
巨响,有人临终时喘息般的呻吟。

    灰衣女人的骨灰在城内几条主要街道转了一周,使某几个熟悉她的人仿佛看到她最后一
次在城内走过。然后送葬的行列回到了她的家门。一入家门,她的儿女与亲属立刻换去丧
服,穿上了新衣。丧礼在上午结束,而婚礼还要到傍晚才能开始。

    司机也去参加了这个婚礼,他在走入这个家时没有嗅到上午遗留下来的丧事气息,新娘
的红色长裙已经掩盖了上午的一切。司机一直看着新娘,因为灯光的缘故,他发现坐在另一
端的新娘,一半很鲜艳,一半却很阴沉。因此像是胭脂一样涂在新娘脸上的笑容,一半使他
心醉心迷,另一半却使他不寒而栗。因为始终注视着新娘,所以他毫不察觉四周正在发生些
什么。四周的声响只是让他偶尔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拥挤的街道上,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人,谁
也不曾相识。有时他将目光从新娘脸上移开,环顾四周时,各种人的各种表情瞬息万变,但
那汇聚起来的声音却让他觉得是来自别处。然而他却真实地发现整个婚礼都掺和着鲜艳和阴
沉。而且这鲜艳和阴沉正在这屋子里运动。那时候他发现一只酒瓶倒在了桌上,里面流出的
紫红色液体在灯光下也是半明半暗。坐在司机身旁的2站了起来,2站起来时一大块阴沉从
那液体上消失了,鲜艳瞬间扩张开来,但是靠近司机胸前的那小块阴沉依然存在,暗暗地闪
烁着。2站起来是去寻找抹布,他找到了一件旧衣服。于是司机看到一件旧衣服盖住了紫红
色的液体,衣服开始移动,衣服上有2的一只手,2的手也是半明半暗。然后司机看出了那
是一件灰色上衣,而且还隐约看到了车轮的痕迹。司机这天没有出车,但他还是在往常起床
的时候醒了。那时他母亲正在洗脸。他觉得水就像是一张没有丝毫皱纹的白纸,母亲正将这
张白纸揉成一团。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在走出去,接着一盆水倒在了院里。水与泥土
碰撞后散成一片,它们向四周流去,使司机想起了公路延伸时的情景。隔壁的3这时也在院
中出现,她将一口清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很久,随后才唰地一声喷了出去。司机听到母亲在说
话了,她的声音在询问3的举动。洗洗喉咙。3回答。谁家在服丧了?母亲问。

    那时3嘴里又灌满了水,所以她的回答在司机听来像是一阵车轮的转动声。司机没法听
清,但他知道是某一个人死了,3将被请去哭丧。3被水洗过的喉咙似乎比刚才通畅多了,
于是司机听到母亲对3嗓子的赞叹,3回答说体力不如从前了。司机在床上躺了很久以后才
起床,他走到院里时,看到7正坐在门前一把竹椅里,7用灰暗的目光望着他,7的呼吸让
司机感到仿佛空气已经不多了。7五岁的儿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土,他大脑袋上黄黄的头发显
得很稀少。这时有人送来了一份请柬,他打开请柬一看,是很多年前柑识的某一位姑娘的结
婚请柬。这份请柬的出现很突然,使司机勾起了许多混乱的回忆。

    婚礼的高潮在司机和2之间开始。那时候厨师已经离开厨房很久了,厨师也已经吃饱喝
足。几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楼梯口,还没有下楼就跃在楼梯上睡着了。2高声叫着要新
娘给他们洗脸,于是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司机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将会发生,他此刻的眼睛
里有一件灰色上衣时隐时现。然而当新娘端着一盆水走来时,那件灰色上衣便蓦然消失。这
时候他才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而且显然与自己有关,因此此刻坐着的只有他和2。新娘将
洗脸盆放到桌子上时,两只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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