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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盛夏光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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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巴上的疤一直都没有好,本来留著为了遮掩的胡渣却有些长了。  
不知道为什麼,我想试著微笑,嘴角却只是皱著。  
踩进了浴缸,温热的感觉从脚底到大腿直冲大脑,这样好,清醒多了。  
我坐在裏头,手扶在两侧,闭上眼,深呼吸,潜进水裏。  
水裏,水裏有无限的蓝。  
好久好久没有游泳了。  
有那一秒钟,我想起某个夏天,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了,在一片湛蓝的海水裏头,还是游泳池水裏?算了。那时侯,我为了紧紧抓住什麼,费劲一切心力地往前游著。  
像是害怕自己失去了什麼。  
只是,我真的忘了到底是什麼。  
我唯一记得的,只是那时候的在水中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温暖。滑出水面,我站起身,抓了架上的毛巾随意擦干了身体,然後围在下半身。  
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我想还有一点时间,於是转到厨房裏头,已经飘散著咖啡香味,我倒了一杯,烫口。  
楞著站在料理台前,远远地,电视那头传来了一首熟悉的歌曲旋律,不过我真的忘了是哪首,我闭上眼,试著仔细听。  
「馀守恒。」  
是不是有个人喊了我的名字?  
「馀守恒。」  
我转身,那个人就坐在餐桌旁,对我微微笑著,穿著成套合身的黑色西装,一样纤细匀称,他没什麼改变,一点都没有,一样的阴沉,我们从国小五年纪就认识,国中,高中,我们同班了整整八年,就像是命中注定一定得当朋友一样。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  
算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你胖了。」他熟悉的眼神像是相当仔细地扫过我全身,对我说。  
我笑了,对,我胖了,一点。  
「太久没打篮球了?」  
「是你太久没来看我打篮球吧。」我反驳。  
「我看腻了。」  
他才说完,看了看手表,接著站起身。  
「你还剩下二十四分钟三十五秒,可以穿好你的衣服。」  
然後他礼貌地让开了走道,让我通过。  
我擦肩经过他的身边,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拎出昨天才买的那套西装,摊在床尾。  
我看了他一眼,他很自然地把头偏开,我扯下围著的毛巾,落地窗外的光线透过,我的影子长长地拉著,贴著他的背。  
「我们多久没见了?」我问。  
「很久了。」  
「五年八个月零八天。」才一说完,他自己就笑了。  
我低下头把裤子穿上,还好,没有想像中的贴身。  
「康正行。」我随口喊了他。  
「干嘛?」  
「你多久没回东部?」  
「那天之後这是唯一一次。」  
我也是。  
「一定要回去吗?」  
「换好衣服了吗?」他说。  
我们两个沉默了许久,好像我们之间的距离无限延伸,连贴近的对话都开始有了回音。  
在他之後,我拎著一袋行李,走出门,锁上,往地下室停车场的电梯来了,我突然想到,忘了把餐桌上的那张讣闻带著。  
 
 第三章「绝对不能把篮球当篮球看。」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操场上已经传来的拍打篮球的乓乓声响,相较於教室裏窒息闷热的气息,显得有些过於生气,热闹了原本凝止的整座校园。  
数学期末考试结束钟声还没响起,已经有几个同学心浮气躁匆匆交了卷。抬头张望了一会,我低了头把答案擦了又写,写了又擦,焦急的汗水滴落在试卷上,湿了一片。  
看了看手表,时间一分一秒正在我的脑袋裏滴答滴答作响著。  
就差这一题,我一定可以记起,这一题,到底是从哪本参考书裏出现过一模一样的题型,一模一样的公式,一模一样的逻辑。  
就?差?这?一?题。  
我一定得冷静,细心,再看一遍题目避免太过大意,专注,深呼吸,千万不可以被旁座同学转笔的迷惑战术扰乱,冷静,但是冷静这个技巧我刚刚试过了,所以「破解数学之迷」下一招是……,糟糕,我分心了。  
突然,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丢来一张揉起的纸条,我楞了一下,感受到莫名的心虚,我马上捡起,把它紧紧握在手心。  
等等,这该不会是?  
干得好,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同学传过来的,不过我想这就是友情的真谛,在好朋友深陷危难的时候一定立刻出手,那团纸条仿佛发出神圣的光辉。  
只是现在的我没有太多馀的时间,可以感谢这个即时相救的神秘人物X,下课钟声就快响起,时间的压迫下的我只能拼了命向前,不该彷徨。  
对。  
我偷偷抬起了头,瞄了一眼讲台上的监考老师,趁著他翻看报纸的时刻,抓紧空隙,小心翼翼地在书桌下把那张纸条打开。  
「篮球场等你。」署名画了一个很丑的笑脸。  
在篮球场等我?  
我微微抬起头看见黑板前,馀守恒把考卷交到监考老师手上,顺道转了头对我眨了一眼,他嘴角扬起的笑容仿佛就在说服著我,放弃吧。  
放弃吧。  
放弃吧。  
我还是放弃吧。  
豔阳高照的中午时分,篮球场上的热气傲人,蒸散了时空。  
我躲在树阴底下没看见馀守恒,倒是有几个隔壁班的男同学赤裸著上身,在场上驰骋。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懂,为什麼这个星球上,会有那麼多人对「篮球」这款运动热衷?挤破了头为了抢夺一颗球,在大热天裏,好几个人汗流满身,粘腻成一团,无论是胜利或者失败,都会发出动物般的嘶吼声,然後继续粘腻成一团。  
而馀守恒就是其中一个,他顶著「瀚阳高中」篮球队主将的名号,他在篮球场上拿到的分数,一定会超过本国历史,数学,还有国文考试分数的总和。  
曾经在某年的夏天,馀守恒尝试一对一教我如何打篮球,但是在实力相差太多的我屡战屡败之後,他只是气愤地把篮球丢到我的手上,喝叱著我说:「绝对不能把篮球当篮球看。」  
我想这应该是他说过最有哲理的一句话,「绝?对?不?能?把?篮?球?当?篮?球?看。」我到现在还没有参透。  
不把篮球当篮球看?所以要当什麼?保龄球?榴连?人头?  
虽然後来我放弃了,不过他没有。不知道从什麼时候开始,他要求在他每一次的篮球比赛,我一定要在场边观看见习,甚至偶尔要求我,放学之後,得在篮球队的练球时间陪在他旁边。  
所以这些年以来,他所有大大小小的比赛场合我一定会出席,除了一次重感冒在家,另一次陪爸妈回外婆家,而这两次,让他故意和我冷战了两三天。  
不知道什麼时候开始的,我像是变成了他的个人球迷,留意他在篮球场上的一举一动,会因为他比赛的得失而喜悲。当然,除了我的手上没有拿著彩球在场边欢呼尖叫。  
突然,在我的身後,袭来一股热气,夹带著熟悉的味道。  
「很热?」果然是,馀守恒。  
「送你的。」我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把手中的冰块,从我背後的领口溜进了我的衣服裏,然後冲到篮球场上廝杀。  
幼稚。幼稚。幼稚。  
这些冰块,八成是他仗著福利社阿姨觊觎他的外貌,纵容他从塞满听都没听过品牌的冰棒堆裏头偷来的。  
我拉出塞在裤子裏的衣摆,像个笨蛋一样,边跳边把冰块抖出来。  
对,我几乎可以想像余守恒在廖阿姨面前,装可爱的嘴脸。  
我们著名的「瀚阳高中」福利社,掌店的老板娘廖阿姨,精通校园裏各类型的流行八卦,举凡老师之间的明争暗斗,学生们的男女情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说是远比学校图书馆存库的资料还要丰富。  
而在这间号称「穿梭时空的福利社」裏,你除了可以在一握零食裏头翻到六年前就开始贩售的五香乖乖,还是一九九四年铺货的「大波露」。  
不过,我想裏头最为经典的商品,就是「来自未来的面包」。  
当然,这绝不是所有同学想买就得手的,如果你异常幸运的话,才有可能从福利社裏的一篮面包堆中,搜寻到三九九八年六月才会过期的波罗,或者二零零八年六月十八日才制造的杯子蛋糕。  
不过,馀守恒照吃不误,而且从来没有因此而拉过肚子,他顽强的铁胃,令我相当佩服。  
而我们会在午餐时间,从福利社抢到午餐,然後就爬到体育馆的顶楼,那裏有一间本来摆放体育用品的杂物间,许久没有使用了,所以我们私下占领了那间房间,当作我们的秘密基地,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整座校园。  
不知道为什麼,我们总是习惯我们两个人一起吃午餐,有时候我会把下午要考的科目带著,有时候他会在秘密基地裏头偷偷睡个午觉。在这间房间裏头,我们像是离开了学校一样自由,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虽然只是短短的半个多小时。  
但是到底什麼时候开始,我们习惯只有两个人一起吃午餐?  
算了,我忘了。  
我想,这应该是从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阴起了天,午後的雷阵雨拍打篮球场旁的茄疲鳎纠丛谑飨麓蛄祟奈冶怀承眩ㄗ蛱彀疽鼓钍椋翟诤苌松硖濉# 
篮球场上的人群,快步奔向教室那栋躲雨去,偌大的校园有些空了。  
篮球场上只剩下馀守恒,他脱下了上衣,剩下那件白色背心,露出了黝黑的肤色,汗水跟雨水混著,其实我也分不太清楚。  
我大声喊著说要回家了,他没说话,他只是抓著篮球对我微笑著。  
 
 第四章「你不喜欢台北吗?」 ,二零零五。  
馀守恒  
坐在车裏的康正行,口中喊著我的名字,假装很大声的那种。这个无聊的游戏我们曾经玩过。  
我只是对他微笑,然後敲了敲车窗回应他,接著把钱给了加油站的服务人员。  
车子裏的他扯扯自己的领带,缓慢呼吸。  
我打开车门,坐上,发动,继续从台湾北,绕到东部去。  
「我最近想开一家摄影工作室。」我说。  
「什麼?」  
我把音响的声量转小,虽然我很喜欢收音机裏传来的这首歌,王菲的「乘客」,非常适合开著车前往什麼地方远行。  
不过我忘了,是谁第一次介绍王菲的专辑给我。  
「我最近想开一家摄影工作室。」我说。  
「摄影?」他的脸上有种刻意表现出质疑的那种扭曲,很搞笑。  
「对,以人物为主的那种。」  
「人物?」  
我看了看照後镜。  
「从一个镜头裏看一个人的感觉,他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被放大了,但是却又不那麼真实,你没有办法亲手触摸到的那种不真实。」  
「原来你是打算考哲学研究所?」他说。  
「什麼意思?」我没听懂。  
「没有。」  
「我们刚才从哪条路来的?」我没有找到来时的那条路。  
「刚才好像是从那条路下高速公路。」  
「哪条?」  
「还是我们回去问加油站那个男生?」  
「你刚才说哪条?」  
「不是这裏,应该上一条。」  
「还是左转这条?」我问。  
「我不知道,都可以。」  
「是不是下雨了?」我问。  
「好像没有。」  
「没有吗?」  
「你喜欢下雨吗?」  
「可是我们刚才左手边没有稻田。」我说。  
「好像。」他转头看看我们经过的路。  
「好像什麼?」  
「好像有,好像没有。」  
停顿。  
「你会口渴吗?」我问。  
「不会。」  
「我这裏有矿泉水。」  
「好。」  
「什麼鬼地方?好像不是这条。」  
前面交岔路的指示牌,写著四个我根本听都没听过的地名,我迅速回转。  
「还是这条?」我问。  
「这裏景色看起来都一样。」  
「好久没有看到这麼多绿色植物。」  
「台北真的不适合住人。」我回答他。  
「你不喜欢台北吗?」他问。  
「为什麼?」  
「去年我打算在靠後阳台边种几棵植物,我到内湖花市挑了一盆姑婆芋,茎很粗,叶子很大片的那种,买回来的前几个星期,我还会固定照顾。但是半年之後,我才意识到这间房子还有那棵植物,但是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浇水了。我到阳台看看,没想到他还站在,虽然几片叶子已经枯黄,但是它还是站在那裏,很孤独的样子,我突然很心虚,想说它一定很渴,於是我拿了一壶水不顾一切就往它身上浇,但是过两天之後的晚上,在我睡著的时候,听到一声什麼,我冲到後阳台去看看,我看见,它的茎,从中间折断了,外皮还连在一起,但是就是整根断了。後来我感觉到愧疚,愧疚的原因是,如果我那天没有浇水,它会不会继续站立在那裏,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就说你打算考哲学研究所。」  
「什麼?」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没有。」  
停顿了许久。  
我再把音响声音开大。  
 
 第五章「你是馀守恒最好的好朋友」 ,一九九八。  

康正行  
今天早上的天气依旧炎热,我趴在补习班书桌上,挂在两旁的电风扇嘎嘎地作响,台上理化老师的粉笔灰飘散在空气中,台下的同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得懂?还是用点头来宣示自己的认真?  
还有,真不知道是谁发明「暑期辅导」这种人间炼狱的?  
我偷偷地听著随身听(我省吃俭用,存了一年的零用钱才刚买的。),耳机裏传来王菲的「浮躁」,真的想大声跟著哼唱,但我却只敢在参考书上的最後一页边偷听偷写下歌词几行。  
虽然现在不是九月天高,不过炙热的天候的我却相当令人浮躁。  
我看著正坐在前排的那个女生,我并不认识,只是她一头膨松的长发(我突然想起前年我爸去探望住新竹的阿姨,带回来的名产。),老是惹得我鼻子痒,又阻挡视线,我才拨去,她又甩回我的前面,我又挪去,她再甩回来,这样的举动我反复好几次。  
其实,满好玩的。  
有种搞笑的韵律感。  
不可以玩,这样一定会被老师发现。  
不过。  
再玩一次就好了。  
这次搭配音乐的节拍来一遍。  
「康正行!」  
「有!」  
我慌张站起身,耳机线一经拉扯,本来藏在抽屉的随身听摔出,砸在地板发出了匡当的声音,散成四分五裂,所有人倏地转头盯著我,气氛一时凝聚静止,只剩下电池滚在地板上绕著。  
「你在干什麼?」老师看似有些愤怒地把手中的粉笔往後一抛,丢进黑板沟槽,我想他认为这样的动作非常帅气,不过一点也没有。  
「你给我站著上课。」  
好我乖乖站著上课。  
本来还想回神认真听讲的,但是後面几排被我挡住视线的同学,不断地发出嫌恶的啧啧声。  
於是我相当识相地,慢慢把身体贴向墙壁,几乎要有些侧身的那种贴著。  
「康正行!」  
「有!」  
「叫你站著上课,你给我站得歪七扭八?」  

喔。  
我担心又会被老师误解我在作怪,所以肩膀以上必须维持直挺,但又担心後几排同学的干醮,所以胸部以下必须尽全力贴近左边墙壁。  
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呈现相当扭曲而且搞笑的姿态。  
总而言之,一个上午的理化课就这样过了。  
我把参考书塞进背包,其他的同学从我身旁经过,用一种嘲笑的眼神扫过我,我把头低下,看著已经支离破碎的随身听,想说用胶带粘一粘,看能不能够医好它。  
突然有个人,捡起我的桌子下放王菲的CD,递给我。  
我抬头一望,是刚才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留著一头蓬松长发的前座女生。  
「康正行。」  
「我认识你吗?」  
「我也有这张专辑耶。」她的右手指头绕著她的发丝转啊转的。  
「喔?」  
「你随身听卖多少?」她换左手手指头转啊转的。  
「超贵的。」  
「可是我最爱的歌是『我愿意』耶。」她两只手手指头都在转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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