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年-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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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铁盒都锈了,等到卡片上头的字迹都已经糊了。
就在去年底,我拿著铁盒,走到河边,塞满石头,用力丢,然後看著它往河底沉下。
那为什麼我要回台湾?我不确定,反正就是想回去了。
不是因为我跟我爸没有什麼交集,因为我们的陌生,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因为我跟我新妈妈有什麼纠葛,反正我们永远就只是陌生人了。当然也不会是因为我不适应东京的学校生活,因为我翘课的时间就是比上课多。
那麼我为什麼要回台湾?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我写的不是我的故事,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在想什麼。
也许我唯一了解自己的部分,只有,我的名字叫做杜慧嘉,彗星的彗,即将满十八岁,目前打算一个人回台湾,完成我的高中最後一年,最近准备写一本不是关於我的小说。
第九章「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做的那个最烂的梦。」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作了一个梦。
关於一个小男孩,走进了一个洞穴裏头,山洞裏头漆黑深邃,四周的岩壁潮湿,但是温暖,我躺在洞穴裏头,让身子卷曲起来。这个梦很烂,我张开了眼,四点十七分,还早,我又把眼眯起,翻个身,把头塞进棉被裏头,重来。
我又作了一个梦。
关於一个男孩,走出了一个黑黑的洞,黑黑的洞外有一条白白的河,白白的河裏头游著蓝蓝的鱼,她好像嘴裏在念著什麼我听不懂,我问她,她说她只是在默背化学元素。
这个梦更烂。
我又醒来,窗外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四点二十九分。
我又转身睡去。
我还是作了一个梦。
关於一个小男孩,他想要寻找到北极星,然後跟北极星做好朋友,他到处询问经过的人,北极星在哪里?北极星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只是嘲笑他的愚蠢,他们跟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跟北极星做好朋友吗?如果想要跟北极星做好朋友的话,你必须要连续投出五十八个三分球,八秒钟跑完百米,翘课达十五堂以上,你才可以有机会跟北极星做好朋友。」
但是那个男孩还是不放弃地到处寻找北极星的下落。
他走到一座湖边,累了,想喝口水,他探头一望,看见湖水上面有著一颗明亮星星的倒影,他以为这就是他找寻了许久的北极星,於是他往湖中心慢慢走去,但是水波被他的步伐打乱,北极星的倒影四散在他周围。
他停下脚步,怕北极星就这样消失了,很久都不敢再动。
於是他就这样停在湖中央,不发一语,不移不动,像个雕塑。
他闭起眼满意地笑著。
他知道,他永远会待在北极星的身边。
而我知道,这是我做过最烂的一个梦。
「康正行!康正行,你要迟到了!」
我被大声喊著我的声音唤醒,我一手抓住床下的闹钟,七点十三分,糟糕!要迟到了,刚才不是才四点多吗?可恶!
「康正行!再不起床你就完蛋了!」
我完蛋了!我完蛋了!我完蛋了!
我趴在窗栏看向楼下,余守恒骑著她那台Spyder,就在我家门口,我转身冲到衣柜拿出皱皱的学校衬衫,随手扣两三个,扯出一叠衣服底层的校裤,坐在床尾套进去,反了?脱下,换边套上,袜子?对,我的袜子?皮带在哪?还有书包?
我沿著木板楼梯跨步下楼,踩得咚咚响,我爸从一楼的卧室探出头来,我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我转开了门,穿上布鞋。
「迟到,迟到,迟到,迟到,迟到。」
「嘘,不要叫了啦!快啦!我来不及了!」
「迟到,迟到,康正行爱迟到。」
「不要耍幼稚了啦,快点啦!」
我踩上他的脚踏车後轮装的火箭筒(脚踏车载人的好帮手。),手扶著他的背,拍拍他的肩膀,催促著他快走。
「我要去买早餐。」他故意的。
「你很烦耶。」我说。
「我忘了带暑假作业。」他故意的。
「不要闹了啦。」
「我们翘课好了。」他真的很烦耶。
「你神经病啊,今天开学耶。」我对他吼。
对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待在瀚阳高中的第三年,又再次想到自己面临即将大学联考的倒数计时,我的第一志愿是什麼,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爸的要求很高,而我只求有所国立大学就好。
我站在脚踏车後面,沿著後河堤那条小路,左边的那片芒草被吹开的微风压过。
天空中的几片云像是加快了速度飘移,如果我来个深呼吸,闭上眼睛也可以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流动,什麼?我在干什麼?糟糕,七点二十八分,可恶,快要早自修了,我怎麼还可以在感受著个什麼鬼世界的鬼流动?
「冲啊!冲啊!」余守恒趁小下坡,俯冲。
「你慢一点啦!」
「你不是说要快点吗?」
对吼,我突然想器起了导师叶老师她晚娘般的脸孔。
但是今天的风真的很凉爽,带一点点熟悉的青草味道,夹杂著一些石头裏水气散发在空气中涩涩的香,昨晚应该是下了点小雨,想当然尔,还有阳光暖暖的拥抱。
我想,我还是热爱夏天的。
果然,我还是迟到了。
分为男女生班两边站著,司令台上头的司仪用怪声怪调朗诵百年不改的程式,余守恒站在我的身後,我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的身高又高了,像是这高中三年我跟他身高的差距呈倍数激增。
我记得国中三年纪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那时侯我们都还算是班上身高出类拔萃的男生,但是,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对,或许是在国三毕业的那年暑假,当他开始打篮球之後,他不一样了。
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高中一年级。
我们同样升上瀚阳高中(莫名其妙又是同一班。),第一次新生身体健康检查的那时候,他排在我前面测量身高体重,而站在他後面的我,往他的後脑勺一看,突然发现他足足高出我半个头,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他变得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巨大多了。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每当我跟他面对面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发现我扬起了下巴,也发现了,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的余守恒了。
他的手臂开始变得结实,有了线条,但是我的手臂还是柔软,一点肌肉都没有。
他变得黝黑,而我怎麼晒就只是红。
他的下巴开始生出了刺刺的胡渣,我怎麼长,也都是在嘴唇上面的几根细毛罢了。
本来我有些气馁,有些难过,我想这应该就是老师教过我们的,「同侪」间的比较心态。
虽然我不断说服自己,根本没什麼了不起,只不过是遗传基因问题。
不过自从高一开始,也许因为余守恒高大的身材,还略微带点帅气的长相(这点我实在不想承认,「帅气」这个词,对我来说,应该只能形容金城武或者刘德华之类的男明星。),还有,加上他自以为是的态度,桀骜不逊的性格,凡事吊儿郎当,不拘小节(所有我学过类似的辞藻,都适合用在他身上。)等等特色,让他与众不同。
所以,结论就是,不管他有没有打算出风头,他的所作所为,还是会惹得所有人注目的眼光。
像高一的时候,有次,我跟他又再次因为莫名其妙的缘分,一起担任朝会的升旗手(每个礼拜会轮替一班,趁著国旗歌的节奏,把国旗升上旗杆顶的那种工作。),在我们把国旗升到中途的时候,可能是因为风大,让绳索绞在一起,国旗卡在旗杆二分之一左右的地方,我们怎麼扯都扯不开。
升旗台下的同学就这样楞在那看著,连乐队都开始奏第二遍国旗歌了,大家还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麼状况。
校长和老师们也都抬起头看看,但是没有人来解决我们这样尴尬的处境,而我一紧张也跟著手足无措,只能跟对面的余守恒相看了几眼。
但是余守恒,他比谁都镇定,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後突然抓住旗杆,理所当然地爬上去,理所当然地松开了缠绕住的绳索,然後理所当然地滑下来,理所当然地再拉著绳子,把国旗升上,就在全校所有人的面前。
我想,就是他这样的理所当然,让所有出风头的举动,在他身上,都会有一种奇异的优雅,不矫作,不过分。
从那时候,只要我跟他在学校走在一起,总是会意识到身边有一些目光扫过,或者是一些细语声。
像是有次我跟他从福利社走出来。
「刚才那个学姐你认识吗?」我问。
「谁?」他打开矿泉水狂灌。
「哪有?」他根本连看都没看。
「走廊旁边那个,她一直在看著你。」
「她有跟你打招呼。」
「干嘛跟我打招呼我就认识?」
「可是她现在还在看你。」我偷偷回头瞄了一眼。
「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
「那我干嘛要认识?」
也对。
不?对?吧?
我怎麼会每次都被他莫名其妙的理论左右?
到底是他神经太大条,还是他从来就对任何事情不在乎?
「康正行!」
余守恒叫了我一声,我回神,校长才训完,我回头看他一眼。
「还没睡饱喔?」他语带嘲讽地说。
我本来想对他做个鬼脸,但是我偏著头,看见他身後不远,有一个从来没看过的女生,穿著我们学校的女生制服,大剌剌地经过我们班队伍,往司令台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边所有的男生班,像是对她行注目礼,而她没有理会,就只是低著头默默地走著,她也有著与众不同的气质。
训导主任站在司令台上,他拿著麦克风对全校同学新学期训诫,然後宣布这个学期,学校转来一个「不一样」的女同学,她是从日本回来台湾念书的华侨。
就是我刚才留意的那个女生。
不过,训导主任口中的「不一样」,不是因为她的学籍特殊,而是因为她留了一头几乎快要及腰的长发。
训导主任怒斥著说,既然要转来「瀚阳高中」,就必须要遵守「瀚阳」的校规,女生一律只能留及肩的短发(他喜欢把每一个字都当重点强调,像这样,瀚?阳?高?中。),在这所学校裏头,没有人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特权,没有特例。因为有了不一样,就会造成同学的比较心态,有了比较心态就会让学校同学花太多心思去跟其他人比较。
教国文的许老师明明就留长发还烫大波浪,哪里有平等了?
学校把全校的成绩通通公布在公布栏上,还细心的排名,再用红色和绿色分出哪些人是进步哪些退步,这不是在鼓励同学互相比较吗?
我只能说,有时候我真的不懂,训导主任的理论。
站在司令台的训导主任拿出一把剪刀(摆明就是预藏好的。),然後捧起那个女孩的长发,一刀就从耳後剪下,工工整整的一刀,然後站远一点看看,再把额头前的头发一刀剪下,又是工工整整的一刀。
那个女孩还是低著头,面无表情,当著全校同学的面前,陪训导主任表演这场秀。
但是我从她的眼神裏,似乎看到了一点点什麼,像是一种呐喊,不过不是愤怒的那种,就是呐喊,连声音都有些哑了的那种。
而她的发丝,顺著风,四处飘散。
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做的那个最烂的梦。
不过这样的联想,根本就是写小说的手法,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第十章「他应该不是个难懂的人,只是,他还在找方法让别人懂他。」 ,一九九八。
杜慧嘉
一九九九年九月,这个女孩回到台湾,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她其实没有带什麼行李,虽然果然如她脑袋曾经闪过的一个假设一般,她的新生母亲早就把她幼年的所有清空,她的书桌,曾经买给她的布偶,她的点点小洋装,她读国小时用的铅笔盒,她曾经最爱的粉红色发带,她一点都不想要细数所有她还有点印象的回忆,反正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就像是刚才在司令台上,她曾经努力留了三年的长发,就这样在全校同学面前,被一个秃了头的训导主任几刀剪短。
本来她以为自己在那一刻,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但是她没有,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握实著拳头,她想为自己的勇气喝采,这是她成长的第一步。
我到底在写什麼鬼东西?什麼勇气?什麼成长的第一步?
这是什麼丑发型?
这是什麼烂学校为什麼连福利社卖的东西都这麼难吃?
深呼吸,我现在站在体育馆的顶楼,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也不知道为什麼我要爬上顶楼来,我望著整座校园,有些人在吃著便当,但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有很多人在交谈,但是我听不到,有些人在嬉闹,但是我感觉不到快乐。
有很大的差别吗?我一直在想,跟从日本回来前有很大的差别吗?
我跨坐在矮围墙边。
还是,其实我想往下跳?
像颗彗星一样划过这座校园?
但是,如果我往下跳的话,我会先撞上下面的窗台,然後衣服被树枝勾破,再来倒楣的话会撞到底下的蒋公铜像,断掉一条腿很狼狈地倒在地上,如果这样还没有死成的话,就会变成全校的笑柄。
对,我根本就没有想要往下跳。
「你在干嘛?」
有个男生在我身後叫住我,我回头看看,怎麼会有人这时候会爬上体育馆顶楼?
他冲过来把我抱住,我吓了一大跳,然後大声喊叫著。
「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你才想要干嘛?」
「我没有想干嘛!」
「我也没有想干嘛!」
「那你干嘛这样?」
「因为你要干嘛啊!」
到底什麼干嘛干嘛?
「那你不要干嘛!」
「你先不要干嘛!」
「好!我们都不要干嘛!」
我终於努力挣脱了他,结果,两个人倒坐下来。
我们喘息,然後对看一眼。
这个男生,长得有点纤细,但不是瘦弱的那种。
「只不过是头发丑了一点,干嘛这样?」他说。
我笑了,不知道为什麼的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说的话有一种笨的幽默。
他也跟著笑,是一种尴尬的,像是为自己所说的话掩饰些什麼的笑。
他跟他们班的同学借了一把剪刀,想要帮我修一下头发。
本来我跟他说我不介意的,就这样了吧,但是他说没关系,他有一个朋友的妈妈是开理发院的。
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麼关联。
我们就趁著午餐时间,待在体育馆顶楼有间小房间裏头,他帮我把头发修得有些层次,不能说好看,但至少没有之前的笨拙。
他问我为什麼会爬上顶楼来,我不知道该怎麼回答,我只是反问他为什麼也上来,他只是说他习惯上来这裏吃吾餐。
我留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他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温暖的感觉,像是温驯的草食性动物,他的五官相当细腻,眼睛不小,但总是习惯眯著,他的嘴唇总是不由自主地抿著,他不多话,只是偶尔会发出一些不知道是疑问还是肯定的句子,所以跟他的对话总是相当容易断裂,让我不知道是该回话,还是听过,点个头就够了。
「你应该不是个难懂的人,只是,你还在找方法让别人懂你。」
想到用这句话来形容他,我就深深佩服自己。
他是我在这间高中裏头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跟我说,他叫做康正行,行星的行。
第十一章「那不是节奏,那是一台车驶过的声音。」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站在路中央看看两边是不是有来车,空旷无际,远方还有几座山,传来好久没听到的蝉鸣声,本来想说打电话给谁来救我们的,只是联手机也都泡在水沟裏头用都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