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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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能原谅儿子!打开电视,看见的镜头就是你搂她,她搂你。电视的内容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就是她的女人插进了你的家庭。年轻人不受影响才是怪事。有时候,他一点儿也不能原谅儿子,在他看来,睡人家的女人就是罪孽。他不能让儿子生活在罪孽之中。只有磨刀子时,他才不想这些事。
马长义提着刀子出了院门,他从正街上走过去,绕到了院子后边的粪土街上。粪土街上堆一个麦草垛子和硬柴垛子。走到麦草垛子跟前,马长义挥刀向麦草垛子捅去了,好像麦草垛子是他演练的靶子,是他的敌人,他
2007…4…16 6:06:13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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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刀干脆,抽刀利索。他一捅,麦草发出了剃头似的响声。抽出来,捅进去;捅进去,抽出来,马长义在麦草垛子的四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他解开了纽扣,挽起了衣袖,显得极其兴奋。连捅数十刀之后,他挥起刀子在一堆硬柴上刮,刀子和硬柴相触发出的响声有点寒碜,跟刮骨头的响声差不多。不一会儿,刀子便老了,失去了刃口。马长义将刀子拿在手里看看,不露声色地一笑,拿上刀子回到了家。他又开始磨刀了。将刀磨得十分锋利,然后弄钝,再磨,再钝,再磨,这就是马长义的日常生活。
盖楼房的时候,马建华要将院子里的五间厦房全部拆掉。可是,马长义不叫儿子拆,马长义非要住到他自己盖的厦房里不可。于是,就拆了三间,留了二间。这二间色调黯淡的厦房和院子两幢体面的楼房很不协调。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马建华在家里搞“一国两制”,让老父亲享受不到优雅的住所。其实,马建华执拗不过父亲’,才依了父亲的。马建华妄图说服父亲,拆掉旧房,马长义不吭声,说的次数多了,马长义就拿起刀子,在自己的腿上刮。马建华一看是这样,不再提拆房的事了。
马长义盖那五间厦房的时候,松陵村许多人投来了羡慕的目光,都说马长义有本事。这五间厦房成了马长义创业史上的一个亮点。厦房盖好后的第二年,他结了婚,他和女人在厦房里生活了几十年。令他痛心的是,女人五年前就下世了,女人下世时才四十九岁。女人临死前,要他坐在她跟前来,女人用极弱的气息嗅着他身上的猪肉味儿和刀子的气味。这气味儿伴随了女人三十年。他比女人整整大十岁。结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和女人同房,女人疼得流着眼泪说,你呀,比刀子还馋火。他说,男人越馋火,女人越爱。不信?你试试。开初,女人还难以忍受他一身的猪肉味儿和刀子那凉飕飕的气息,两个人生活了一段时日之后,女人就对他身上的猪肉味儿和刀子味儿很贪婪了。这黏黏糊糊的、像阳光一样的气味儿似乎成了女人激情澎湃的诱因,他一旦进入了女人的身体,女人深情地说,叫你馋火,你放开馋火。马长义杀猪回来,女人接住他装刀子的褡裢。女人一旦将刀子从褡裢中抽出来,马长义就明白,这是女人对他的暗示,他心领神会了。两个人将肉的气味和刀子的气息在厦房里搅动得到处都是。女人在世的时候,也曾帮马长义磨过刀子,拽过猪腿,翻过猪肠子,倒过屎尿。
他和女人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那时候,夫妇俩像许多农民一样,一天干三晌,早晚加两班。两个人只有一条长裤子。马长义要叫女人穿,女人要叫马长义穿,两个人你推我让,都愿意受冻,都不愿意穿。后来,水库工地上三班倒,谁出工时谁就穿。冬天里,去北山割柴,马长义在沟底割,女人从沟底向沟上面背。马长义站在沟下面抬头看着弯腰曲背的女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多好的女人啊!当女人第二次下得沟来,他把柴捆子给女人扶在脊背上时,他一看女人那张被汗湿了的红扑扑的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把把女人和柴捆子一起掀翻在坡地里,女人的胳膊还未从绊绳中取出来,他就褪下了仰躺在柴捆子上的女人的裤子。本来就变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他趴在女人身上说:“你就这么躺着,我不叫你背柴,我只叫你背杀猪的马长义。”女人搂住了他的腰,深情地说:“我背你,背你一辈子。”
在马长义的心目中,人世间再好的女人也不能替代他的女人。他是个粗人,但心里很细腻,他不止一次地给自己说,我一定要叫她吃好些穿好些。我要用刀子去挣钱,叫她活得很体面。
1985年的春天前,马长义被北杨村的农民叫去杀猪,一连杀了五天,他才回到了松陵村。
那天晚上,马长义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进了家门的。女人已经注意到,马长义的脸色阴沉,不同往常。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开口问。马长义倒在炕上,眼望着房顶一语不言。女人给马长义脱下了棉鞋和袜子,将腿抬起来放进了被窝。就在女人动手给马长义解棉袄纽扣时,马长义拨回去了她的手,自己脱下了棉袄。这时候,那血腥味儿更浓烈了,女人能嗅见血腥来自丈夫的身体。两个人躺在了炕上,女人发觉,马长义多毛的胸脯上勒了一条白布。女人问马长义是咋回事?马长义没有吭声。女人解开白布条一看,马长义的左胸上有一条血糊糊的口子。女人惊讶了:你失手了?马长义点了点头。女人还是疑虑:你杀了几十年猪,从未失手过呀?马长义不回答。刚强的汉子流泪了。女人没再问原因,拿来了白药,给马长义的伤口敷上了药,用一条干干净净的白纱布重新给他勒上了。那一夜,马长义不停地在炕上翻身,女人就问他:疼吗?马长义说:皮肉不疼,心里痛。女人从身后搂住了他。马长义说:你搂紧些,再搂紧些。两个人搂住睡到了天明。
农历二月初二日,马长义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翻江倒海地闹了一次,像年轻时一样炽烈地闹了一次。事毕,马长义毫不掩饰地把他左胸脯上那道伤口的来历说给了女人听。原来,腊月二十七那天晚上杀毕猪,吃了肥肉喝了烧酒后就睡在主人家里的一间空闲的屋子里了。主人的女人推开他的房子门进来时,男主人正在给丈母娘家去送肉的路上。女人干脆利索地脱了衣服,钻进了马长义的被窝,马长义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女人拉灭了灯,一只手伸进了他的下身,一只手在他多毛的胸脯乱摸。马长义心跳得厉害,他一侧身看见了放在柜子上的褡裢,褡裢里的刀子亮如明灯,在那灯里,他看见的是自己的女人,是那张健康、亲切、亲热、亲昵的脸庞。他听见刀子说:马长义你不是说要爱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你对哪个女人也不动心吗?马长义听见刀子在褡裢里抽泣。他一把推开女人光溜溜的身子,拉亮了灯,跳下了炕。他一只手伸进了褡裢抓起了一把刀子。主人的女人惊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这屠夫要干什么。听马长义说,你快走。女人的一脚还未迈出门槛,马长义的刀子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拉了一刀。那一夜,马长义在主人家的牛棚里蹲到了天明。
女人听罢马长义的叙说,她颤抖着搂住马长义。马长义还要说,女人不叫他说。女人暗示马长义,要叫马长义的下面说话。马长义再一次闹起了女人。女人娇喘着说,长义,刀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你说是不是。马长义说,是,是。女人吭地笑了。
女人下世后,马长义大病了一场。他觉得房子空旷了院子空旷了整个人世间空旷了。他彻夜难眠,一看见刀子,就从刀子里看见了女人的身影,因此,他出门进门总是拿着刀子。他的这一反常举动使村里人害怕,也使儿子害怕。在村干部的劝说开导下,他才放下了刀子,不再拿着刀子上地、走亲戚或赶集了。可是,他常常在半夜里抓起刀坐在院子里磨。一天不磨刀子一天就坐卧不宁。
女人下世后,马长义发觉,柜子里有十双鞋。这十双鞋是女人给他做的。马长义将十双鞋全取出来,放在柜子上,每过几天,拿到太阳地里去晒一晒,又拿回去,照旧放在柜子上面。五年了,他连一双鞋也没穿。到了晚上,他把鞋仔细地端详一遍,从中拿出一双,鼻子在鞋口里使劲嗅,他吸进肺腑里的除了布的味儿,针线的味儿,颜色的味儿,还有他自己也不能说清的什么味儿吧。然后,他将双手伸进鞋口里,一动不动,那双手仿佛在享受着鞋的温暖,鞋的棉软,鞋的润泽,鞋的迷乱。
他的儿媳妇不知道公公将鞋为什么要摆在柜子上,儿媳还以为公公向村里展示婆婆的贤慧、能干。她将那十双鞋放进了柜子。马长义躁了,他叫儿媳把鞋取出来。儿媳说,你把它放在柜子上招尘土,不穿也脏了。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取出来,给我摆好。儿媳只好从柜子里取出来那十双鞋,旧样摆放在柜子上。
歌舞厅刚开张的那天晚上,马建华还有点担心,担心父亲被吵得睡不着觉,他把音响控制得很有限。十一点多,马建华下了楼,进了院子,想看看,父亲睡下了没有。父亲果然没有睡。刚一踏进院子,马建华就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磨刀子。一轮清月在院子的上空飘动着,院子里一片银白色,月光跟牛舌头一样,在马长义身上舔动,他浑身透亮,似乎成了月光的一部分,也是银白色。马长义磨得很专注,津津有味似的。月光下的刀子闪动着坚硬的光芒,那光亮有质感,有动感,但不刺目。站在远处的马建华看见,父亲的身子轻轻地晃动着;一双脚似乎在踏着步子,随着磨刀子的节奏而踏动。父亲磨刀子的节奏和楼上的舞曲十分合拍。在马建华的眼里,父亲不是磨刀子,而是在舞蹈,跳一曲刀子舞——在乐曲中,父亲挥动着柳叶刀,用不同的舞姿展示刀子,展示自己。刀子像月光一样燃烧。马建华看不见父亲的表情,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只看见,刀子在空旷的院子里,在皎洁美好的月光下动情地跳舞。马建华的眼里满是刀子。整个院子里,满是刀子庞大的气息。这气息将所有的气味、声音、情绪都覆盖了。他没有耐心再看下去了,悄悄地抽身上了楼。
第二天,父子俩相见,相互对视了两眼,瞬间的难堪之后,父子俩擦肩而过。
马长义上到三楼来了,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歌舞厅的门外,一根木桩似的,悄然伫立。马建华拉开门,一看是父亲,叫他进去看看。马长义说,我磨刀子,正磨着刀子。马建华这才看见,父亲提着他那把柳叶刀。马建华说,你放下刀子,进去看看吧,你还没有见过年轻人咋跳舞。马长义说,叫我把刀子拿上吧。刀子没有啥害怕的,马建华说,你愿意拿就拿上。马长义跟着儿子进了歌舞厅。他本来想进去看看的。陶醉在舞曲中的年轻人,谁也没有在意马长义的到来。马长义坐在一张长条凳子上,将刀子横放在两膝上。彩灯扫过来,刀子也五彩缤纷,波光闪烁,没有杀气可言。
一个丰乳肥臀的女孩子走过来了,她走到马长义跟前,她没有注意到马长义带着刀子,以为他也是来跳舞的,做出了邀请的姿势。马长义不知道,这女孩子也是被马建华收藏了的一个。马长义一把从两膝上抓起刀子,将刀子举起来了。本来,他想告诉女孩子,他不是来跳舞的,他正在磨刀子,只是上来看看。那女孩子一看,马长义手中拿着一把真家伙,况且,那刀子像闪电一样,放出了一道寒光,那女孩像似被谁猛抽了一鞭,她尖叫一声,向人多处跑。
回到院子里,马长义坐在房檐台下,又磨了一会儿刀子。他试了试刀口,抓起刀子,走到后院里的厕所旁边,抡起柳叶刀将一棵杨树横出的枝条砍得光光净。他砍得很猛烈,出手像年轻时一样快。他在折磨刀子,刀子也在折磨他。他一边砍一边说:“我把你这无用的家伙。你还能干啥用?”在歌舞厅,马长义认为他的刀子把女孩儿吓着了,目光不由得去追逐那女孩儿。他看见那女孩儿被一个男人揽住了腰身,又开始跳舞了。女孩像被倒进竹筛子里摇动的大豆一样,随着竹筛子的旋转,身上的衣服被筛走了。女孩儿头发蓬乱,腰肢扭动着,塞进马长义眼睛里的是饱满的奶头丰肥的屁股。马长义攥紧了刀把子,刀把子在他手里发出的响声沉闷而明晰。一身白晃晃的肉在马长义眼前乱晃,晃得他头眩目晕。音乐声一会儿像被拖拉机轮胎压烂了的玉米秆,一会儿又像膘色很肥的猪肉。彩灯雨点般地纷纷而下。马长义觉得从他头顶上掠过去的不是多彩的灯光而是刀子,是一把又一把像面条儿一样柔软又不失锋利的刀子。他玩了一辈子刀子,从未害怕过刀子。可是,今天晚上在他头顶乱舞的刀子使他恐惧,十分恐惧。他恍然看见,他的身上被砍出了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周身疼痛难耐,胸口如针刺一般。“咣当”一声,刀子掉在了地板上。那明晃晃的响声压过了纷乱如麻的音乐声。音乐声骤然而停了。也是歌舞厅收场的时候了。女孩子的吆喝声、嬉戏声、下楼梯的脚步声,打断了马长义的思绪。他弯下腰去,很吃力地拾起了刀子。他像拄着一根拐杖似的把柳叶刀的刀尖着地,步履艰涩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里。
松陵村人发现了叫花子的尸体是在夏末初秋的一天。女叫花子是被人用刀子戳死在涝池岸上的。马建华出于好奇,也到涝池岸去看。女叫花子长长地趴在通向涝池里的那面坡下边,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面,脊背上留着刀子戳过的窟窿,脚上的鞋趿拉着,露着了半个鞋口。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的,看似趴着睡觉。松陵村人围着尸体议论:谁戳死了女叫花子?有几个女人在叹息:这女人挺耐看的,真是可惜了。
马建华挤进里圈去,看了几眼,回去了,他一看见那血窟窿就恶心。
进了院门,马建华哇哇地吐了两口。马长义在院子里磨刀子,他问儿子:你是咋了?马建华说,杀人了,我看见了。马长义又问儿子:谁杀谁了?马建华说:不知道谁把女叫花子杀了。马长义说,那有啥看头?没见过死人,得吗?马长义给磨刀石上淋了些清水,一心一意地磨刀子。
到了下午,南堡乡派出所来人将尸体搬走了。随之,两个公安干警进了村,他们挨家挨户排查杀人的嫌疑犯。
询问到马建华跟前,马建华如实回答公安干警的询问。
公安干警问:你认识不认识女叫花子?
马建华答:认识。
公安干警问: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马建华答:大约一个月前。
公安干警问:这个女叫花子和谁家有积怨?
马建华答:不知道。
公安干警问:为什么有人要杀叫花子?谈谈你的看法。
马建华说:很可能不是抢劫杀人,—个叫花子,能有几个钱?
公安干警说:是不是奸杀?
马建华笑了:除非有人渴得要吃雪。
公安干警说:照你说,也不是奸杀?
马建华说:我只是猜想,没有证据,不敢乱说。
公安干警在松陵村排查了三天,没有摸到蛛丝马迹。被戳杀的毕竟是一个叫花子,南堡乡派出所的干警不再准备深查了。毫无线索,一时半刻是很难查出来的,他们准备先搁下此案,就在这时候,松陵村又发生了一件使村里人难以预料的事:马长义自杀了。
在那几天,马长义没有再磨刀子。
那天吃午饭时,马长义没有到儿子的餐馆里来。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