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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2006[1].0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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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上的日光灯发着柔和的光。娘黑亮的棺木上反射着几道银亮的光。给棺木刷漆是两个亲戚和焕仁一起干的,剩下棺头上的福字和福字周围的花纹他不让别人干,他要亲自为娘描这个福字,亲自打扮福字周围的花饰。福字是金粉描的,金灿闪亮,围绕着福字的是一圈由若干个凹凸形组成的纹饰,这种图案叫做“福贵没尽头”。 
  焕仁感到,娘走得太突然了。平日,他不知多少遍设想过娘死前的情景:是得了癌症,还是脑血管病、心脏病;还是脚下虚空,一下子摔得老胳膊老腿儿零散了……不管出现啥情况,他得赶紧拨打120,心焦中白色的救护车鸣着笛旋风一般开过来,医护人员灵鹿般从车上跳下来;展开担架匆忙将娘抬上救护车。在医院,他一心服侍着娘,支应着娘。他给娘拿药、喂饭,给娘端屎、端尿,像娘拉巴小时候的他一样,为娘尽心尽力,为娘尽忠尽孝。可是,娘却突然走了。或许,娘深知儿子的孝心,不愿难为儿,麻烦儿,娘就悄悄地突然地走了。娘这一走,走得他心里空落落的。娘走的那个晚上,他拿出从集镇上买的芒果,芒果黄灿灿的,皮儿柔韧滑腻,他让娘看,问娘这是啥。娘当然不知道这是啥。他也没吃过芒果,他按卖果人教的吃法,从一端将皮儿剥下来,里面是烘柿子一样诱人的软瓤。汁液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来,他吮了一下手上的果汁,甜美异常。他拿过一个小勺子,挖着芒果的瓤送到娘的嘴边。娘看着儿子送到自个嘴边的果瓤,说,你喂娘?娘不用喂。娘自个来。他摇头,执意要喂娘,让娘张嘴。娘张开嘴,吃了果瓤。他就一勺一勺地挖着果瓤喂娘。这是娘平生第一次接受儿子的喂食。焕仁没有想到,他平生第一次孝敬娘的举动,竟然成了他最后一次孝敬娘的刻骨铭心的纪念。 
  娘的死是那么突然,又是那样干净利落,他设想的千百次为娘尽孝的方式没能发挥出来,他有点失落。细想想,他不禁为自己这古怪的念头感到好笑,好像盼着娘在死前遭受病痛的残酷折磨一样。 
  给娘选棺材是焕仁和姜不辣等几个人一起去的。姜不辣年轻时学过几天木匠,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姜不辣学艺不上心,没修出道行,但他瞎扯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焕仁,这会儿提倡丧事俭办,用几块薄板,夹把夹把,把你娘埋尿算了。 焕仁说,这是喜丧。 姜不辣眨巴眨巴眼:看来,你小于要讲排场、摆阔绰。那好,你要啥棺材? 
  焕仁说,放屁,是给俺娘要棺材。 
  姜不辣祟着脸说,都一样,不都是你出钱吗。 
  姜不辣接着就白话起来,焕仁,给你娘选啥棺木呢?我先说给你心里有个数:上好的是楠木、柏木,好的是藏松,一般的是落叶松,次的就不说了。用料上,讲究独和块,棺的底、盖、左、右是整板的为独,拼凑的为块。独分四独、三独和两独,藏松能出四独,落叶松不行,落叶松树龄一长,树心便空,很少能出独板的。柏树长得太慢,一般没大料,柏木棺讲究的是九头……棺底要么是独板,要么是三块、五块,忌两块,两块不好,两块板一拼只一道缝,避讳,这叫“劈心缝”。四块的四与死一个音,不好。八块呢?八块有扒灰头的嫌疑,家中有啥都行,可不能有个扒灰头。焕仁,你说是不是? 
  焕仁哼一声说,咋一股臭味呢,放的屁多臭。 
  扒灰是一个谁都知道的公公勾搭儿媳妇的伤风败俗的民间故事。 
  几个人听了他俩的斗嘴不禁笑出了声。 
  焕仁给娘选了口四独板的藏松棺材。 
  汽油拌和的金粉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焕仁打了个喷嚏,气浪冲得棺材前的长明灯的火舌歪斜着颤抖了一阵。 


2007…4…16 6:12:09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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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6年11月29日第 35 楼  


  焕仁画完富贵无尽头纹饰的最后一笔后,他搁下笔,接着在长明灯的油碗里添了些煤油。这时,他感到胳膊腿有些酸痛,头也困得眩晕,他撩起宽大的孝衣,坐在娘灵柩边的铺草上打起了盹儿。 
  早饭后,四邻八家来帮忙操持丧事的人陆续来了,有人在院子的东南角儿砌灶;有人张罗着拉架子车去租借丧宴用的锅碗盘碟、桌椅板凳。 
  姜不辣也来了。 
  孝子头,满地流。焕仁撩起宽大的孝衣,屈膝跪地,向来人磕头致谢。 
  由于焕仁一直守灵,长明灯的油烟将他的白孝衣熏成灰色的了。姜不辣看着他的没了正色的孝衣说,焕仁,你看你那孝衣,成灰老鼠皮了。干脆再做一身算了。 
  旁边的人和焕仁都听出姜不辣挑衅的味儿了。孝衣咋能再做呢,除非再死一位亲人。 
  焕仁看一眼姜不辣。 
  姜不辣自然想起他在焕仁爹去世时那次遭受的打击。他想,这次,你焕仁再说出俺没那么多娘,你娘多的话来,就没有水平了。 
  谁知,焕仁说,再做孝衣,还不到时候,等俺丈母娘去世时再做吧。 
  姜不辣夸张地啊一声说,你小子,昏头了吧?你丈母娘,前年都拱进土坷垃里吃蚯蚓了。 
  焕仁说,郝红秀还是俺丈母娘哩。 
  郝红秀是姜不辣的老婆,这一说,自个闺女不成焕仁的二老婆了? 
  人们又一次领教了焕仁话语的机锋和幽默。院子里爆起一阵笑。 
  姜不辣红了脸,要去打焕仁。正这时,大门外接客的人高喊一声:有客! 
  姜不辣听到后不得不住了手。 
  焕仁赶紧跪在了娘灵柩旁的孝子位置上。 
  姜不辣没讨到便宜,看到旁边的人笑,就对着焕仁说,中,小子,老子饶不了你。 
  人们猜测姜不辣肯定会在焕仁他娘下葬那天出损招儿报复焕仁。 
  在刘村人的印象中,焕仁和姜不辣是一对活宝,同时又是一对冤家对头,俩人给村人留下了不少经典笑话。 
  那一年秋季,猪瘟流行,猪肉市价下跌,小猪崽原先每斤卖五六元钱,猪瘟流行时一元钱一斤都没人要。刘焕仁和姜不辣家里都养着老母猪,他们都想赶快将老母猪处理掉。可是,当时村里一家的一头一百多斤的老母猪仅卖了四十多元钱。焕仁一气之下不卖了,想继续养起来,可母猪偏偏这时又发起了情,哼哼叫着老是窜圈。要是给这母猪配一次种就得五十元,不划算。他训老母猪:你哼哼个啥,你认为你多值钱,把你卖了,那钱还不够给你跑一次圈哩。发情的母猪不听焕仁这一套,造起了反,绝起了食,它的老长嘴轰一声将猪食槽拱了个底朝天。焕仁一气之下,打开圈门,将母猪放了,让它像猫呀狗呀一样自然交配去了。母猪几个月后,竟然领着十多个崽回来了。这时,猪市行情上涨,焕仁将十多头猪崽卖了一千来元。 
  姜不辣也将他的老母猪放养了,他是在焕仁之后放养的。这时候,不要说卖钱,白送人都没人要,母猪肉煮不熟,不好吃,养着吧光饲料每天都得吃掉十几斤,净赔。姜不辣动了歪心思,将母猪放出圈,让它到大田庄稼地里拱野食吃。可没几天就被乡派出所逮住了,结果,姜不辣被罚了两百多元。 
  姜不辣见了焕仁,颓丧地说,人要是背运,喝了凉水也塞牙,放个屁也砸脚后跟。你焕仁咋恁走运,孝(笑)帽咋都让你拾着了? 
  焕仁说,你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的野种,没有爹娘生养,孝帽咋能轮上你拾呢? 
  入土为安。焕仁娘的灵柩停放五天头上,要送殡下葬了。 
  出殡前,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要举行向死人告别仪式,先是孝子磕头,后是亲戚朋友依次向死者鞠躬、跪拜。大家都准备好后,却找不到焕仁了。主持葬礼仪式的人连喊:孝子,孝子,孝子快快就位。 
  焕仁从东屋匆忙出来了。只见焕仁上身穿着一件旧棉袄,孝衣套不上棉袄便扎在腰里。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被孝子这行头弄糊涂了。在这春末夏初季节,大多数人都穿单衣穿半截袖了,焕仁咋穿了棉袄,成心将你娘的葬礼搅黄不是? 
  姜不辣这下可高兴了,他对着焕仁娘的遗像叫了一声:嫂子。 
  按街坊辈排,姜不辣和焕仁是同辈,按岁数,焕仁还大姜不辣两岁。照常理正路他该对焕仁的娘叫大娘或婶,他却叫嫂,这是揪着耳朵上台阶,自个提了自个一级,成了焕仁他叔。 
  姜不辣接着装腔作势地说,嫂子呀,你咋恁省心哩?俺哥走得早,这会儿你又走了,你走还不大紧,可你丢下焕仁这个二百五,丢下他叫谁管教、修理他呀?兄弟我可没那本事呀! 
  在场的人都屏了气,为姜不辣捏一把汗,琢磨焕仁在这场合,该怎样既不失礼节,又有力地回击呢? 
  焕仁却没理姜不辣,他拍拍棉衣上的尘土。恐怕是热的缘故,焕仁脸上涌出了汗珠子,他抹一下汗,跪在娘的灵前说,娘,那年冬天,儿因做买卖,被抓走蹲了黑屋,天冷,娘给儿送了这件棉衣。家里穷得很,哪来的棉絮呢?儿犯疑,您说,娘有办法。儿子从里面出来后,才知娘是把您床上仅有的那条棉被掏空半截给儿做的棉衣呀。天冷,夜里,娘睡不着,就在半截棉被上搭一条草帘子抵御风寒。儿子那时没本事,甭说让娘享福了,还让娘遭恁大罪。儿一生也忘不了娘的恩德。今儿个,儿穿这件棉衣,给娘送行。 
  空气好像凝固了。 
  在场的人个个都雕像般立在老人灵前。 
  姜不辣眼里滚出两颗晶亮的泪珠。 
  忙上,准备!送殡主持人的一声喊打破了宁静。 
  悲声骤起。涕泪飞溅。 
  送葬主持人啪一声击一下棺盖,嘶哑着嗓子下令:起——棺! 
  娘的灵柩便被哭声和十来个汉子抬了起来。 
  原刊责编 赵剑云 
   
  '作者简介'马金章,男,河南浚县人。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白天的星星》、《劫数》等。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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