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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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小的也不算。”
毛泽东坐了起来,冲着蔡和森吆喝道:“我说,你到底想讲什么呢?东拉西扯的。”
“没什么,我就是……你就没觉得有哪个同龄人特别让你觉得没有距离吗?”
“你呀!”
蔡和森瞪着一脸茫然的毛泽东,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继续说下去了。
“毛泽东,蔡和森!”
张干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那两个半夜起来谈心的人吓得赶紧爬了起来。
“半夜三更,为什么夜不归宿?还不给我回寝室?”
两个人哪敢作声,赶紧掉头就走,身后传来张干凶巴巴的吼叫声:“明天写检查,交到校长室!还有,打扫三天走廊!”
第十八章 易永畦之死
一
此后的一师日程表上,便填满了一次又一次接踵而至的大考小考。整个学校像是一个大大的蒸笼,而学生们就像是蒸笼里的白薯,除了考试这个紧张的白色烟雾,什么都看不到。转眼间,在一师公示栏里,“距期末考试35天”的大幅警示已是赫然在目。学生们的课桌上已经堆起了几门课不同类型的补充习题、辅导资料,全把头埋在了高高的书堆里。白天如此,晚间补课也如此,停电以后,还要点起蜡烛继续奋战,身体好的同学已经吃不消了,像易永畦这样身体差的,更是顶不住,已经要端着药碗来上课了。但永畦尽管咳出血了,却还是悄悄忍着,一来不想让同学们担心,二来他也没钱治病。
这样的状况却正是张干期待的。前任校长让他得到的教训,就是要把学生死死地拴在教室里,用繁重的功课压住他们,这样,他们就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思做那些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的事情,也唯有这样,他们才会安全。
这天,张干进了校长室,一如往常、不紧不慢地放下公文包时,看桌上有一封落着省教育司款的公函。他拿起来启开封皮,顿时愣住了。
“砰”的一声,张干重重地关上校长室的门,沉着脸,脚步匆匆地赶到了教育司,把那份开了封的公函砰地拍在纪墨鸿办公室上!
“老同学,你这是干什么?”纪墨鸿吓了一跳。
“你还问我?你倒说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张干一把抽出了信封里的公文,读道,“‘从本学期起,在校学生一律补交十元学杂费,充作办学之资,原核定之公立学校拨款照此扣减’!我一师是全额拨款的公立师范学校,部颁有明令,办学经费概由国家拨款,怎么变成学生交钱了?”
纪墨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老弟,叫你收钱,你就收嘛。”
“这个钱我不能收!公立师范实行免费教育,这是民国的规定!读师范的是些什么学生,他们的家境如何,你还不清楚?十块钱?家境差的学生,一年家里还给不了十块钱呢!你居然跟他们伸手,还一开口就是十块一个,你是想把学生们都逼走吗?”
纪墨鸿一言不发,拉开抽屉,将一张将军手令推到了张干面前: “你也看到了,省里的教育经费,汤大帅一下就扣了一大半,要公立学校的学生交钱,也是他的手令,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教育经费专款专用,这是有法律规定的!”
“老弟啊!枪杆子面前,谁跟你讲法律?孙中山正在广东反袁,他汤芗铭要为袁大总统出力,就得买枪买炮准备打仗。你去跟他说,钱是用来办学校、教学生的,不是用来买子弹、发军饷的,他会听你的吗?”纪墨鸿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张干身边,“老同学,我也是搞教育的,我何尝不知道办学校、教学生要用钱?我又何尝想逼得学生读不成书?可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在屋檐下,你就得低这个头啊!”
长长地,张干无力地叹了口气。
二
正如张干所言,一师的学生中,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比如毛泽东,要是家庭好,他怎么会来读一师呢?
此时,还不知道要交钱的毛泽东正在校园里边走边读着一封母亲的来信: “三伢子,告诉你一个不好的事,你爹爹最近贩米,出了个大事,满满一船米,晚上被人抢光了……贩米的本钱,有一些还是借的。为这个事,你爹爹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现在家里正在想办法还债,这一向只怕是没有办法给你寄钱了,只好让你跟家里一起吃点苦……”
转过弯,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毛泽东放下手里的信看过去,只见公示栏前人头攒动,一片愤愤之声。毛泽东挤进人群一看,公示栏上,赫然是大幅的征收学杂费的通知。
晚自习时,整个学校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各个教室里,学生们都议论纷纷。
“这次交学杂费,就是那个张干跟省里出的主意。”
“上午好多人亲眼看见他喊轿子去教育司,中午一回来就出了这个通知,不是他是谁?”
“他本来就是那个汤屠夫的人,汤屠夫赶走了孔校长,就派他来接班,汤屠夫要钱,他就想这种馊点子!”
“什么鬼校长,就知道要钱!”
不知情的学生们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张干身上,但迎着学生们怀疑的、不满的、鄙视的目光,张干的脸上,居然平静得毫无表情。他能做什么?除了继续上课、保持学校的正常秩序,他还能干什么?他心里最清楚,唯有这样,他才能保住这些学生。但表情可以硬撑着,钱袋子却迅速地瘪了下去。这么大一所学校,每天有多少开支呀?只出不进,能够维持多久呢?张干正想着这一点,方维夏推开校长室的门进来,说:“张校长,食堂都快断粮了,经费怎么还不发下来?学生们还要吃饭啊!”
张干沉着脸,一言不发。方维夏以为校长没听清楚说什么,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张干还是没作声,只是缓缓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钱来,又搜了搜口袋,摸出几块零散光洋,统统放在方维夏面前。想了想,他又摘下了胸前的怀表,也放在了钱上面:“先拿这些顶一顶吧,菜就算了,都买成米,至少保证学生一天一顿干饭吧。”
望着面前的钱和怀表,方维夏犹豫了一下,问:“校长,您要是有什么苦衷,您就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经费的事,我会想办法,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你去办事吧。”张干挥了挥手,他所谓的想办法,就是直接去找汤芗铭。
在汤芗铭的办公室外面,张干紧张地坐着。副官已经进去替他禀报了,可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他很希望能见到汤芗铭,当面把一师的情况向他汇报一下,他怎么都不能相信,教育经费真的会被挪用去充当军费,以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副官终于出来了,对赶忙站起来的张干说:“张校长,大帅有公务在身,现在没空见你,请回吧!”
“可是,我真的有急事。”张干想的,是一师几百师生的吃饭问题。
“大帅的事不比你多?”
张干无话可说了,他只得重新坐了下来:“那,我在这儿等,我等。”
“张校长爱等,那随你的便喽!”副官不管张干在想什么,说话的口气比铁板还硬。
呆坐在椅子上,张干看见有文官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有军官敲门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副官引着两个面团团富商模样的人进了办公室……张干挪了挪身子,活动一下酸疼的腰,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怀表,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怀表已经没有了,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恰在这时,门却开了,汤芗铭与那两名富商模样的人谈笑风生走了出来。张干赶紧迎上前去:“汤大帅,大帅!”
汤芗铭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不认识。
张干赶紧说:“我是第一师范的校长张干,为学校经费一事,特来求见大帅。”
汤芗铭挺和蔼地说:“哦,是张校长啊!哎呀,真是不巧,芗铭公务繁多,现在正要出门,要不您下次……”
“大帅,学校现在万分艰难,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大帅有事,我也不多耽误您,我这里写了一个呈文,有关的情况都已经写进去了,请大帅务必抽时间看一看。”
“也好。张校长,您放心,贵校的事,芗铭一定尽快处理。不好意思,先失陪了。”汤芗铭接过呈文,客客气气地向张干抱拳告辞,与两名客人下了楼。
张干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收拾起椅子上自己的皮包,张干也跟着走下楼来。前方不远,汤芗铭陪着客人正走出大门,谈笑风生间,他看也不看,顺手轻轻巧巧地将那份呈文扔进了门边的垃圾桶里。
仿佛猝遭雷击,张干呆住了。
三
因为张干的干涉,这个周末的上午,读书会的成员们不得不把活动地点改在距离市区比较偏远的楚怡小学子升小小的房间里。
没有了往常的笑声,今天的气氛一片沉闷,大家都在谈论一师交学杂费的事情,蔡和森的意思,是希望大家冷静一点,有什么事,等杨老师回来再说。但毛泽东却扬言,不管杨老师回不回来,反正这个学杂费,他是不会交的。他还鼓动大家都莫交。看来,他已经把黎老师走的时候嘱咐他的话全忘记了。斯咏想到钱不多,希望毛泽东不要为了十块钱得罪校长。开慧却认为话不是这么说,即使是校长的话,好的大家可以听,歪门邪道就不能听。子升站起来支持斯咏的观点,大家争辩起来,很不愉快。
“你们呀,都不用说了,谁爱交谁交,反正我不交,我也没钱,要交也交不起,他张干不是有汤芗铭撑腰吗?让他把我抓去卖钱好了。”任大家怎么说,毛泽东似乎已经铁了心。
中午活动结束后,斯咏主动请毛泽东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并肩走着,毛泽东的脸色不好看,斯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反复捏着一方手帕包成的小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到了陶府大门前,毛泽东完成任务,要准备回学校了。斯咏叫住他,伸出了背后的手,将手帕包成的小包递向毛泽东。毛泽东不明所以,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十来块光洋,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没钱交学杂费吗?”
毛泽东抓过斯咏的手,把钱硬塞回了她手里,坚决地说:“我不要!”
“润之,你这又何必呢?为了十块钱,跟校长对着干,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你把钱交了,不就没事了吗?”
“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全校还有几百同学呢!这种头,我不能带!”
“润之……”
两人正推推搡搡,陶会长板着脸站到了他们面前……
目送毛泽东走远,父女俩回到家里。陶会长阴沉着脸盯着缩在沙发里的斯咏: “你跟那个毛泽东到底什么关系?”
斯咏脸色苍白,情绪十分低落,她换了个坐姿,避开了父亲的目光,没有吭声。
“我问你呢,那个毛泽东,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斯咏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你老跟他来往,你还给他钱?这像没什么关系吗?”
一提到给钱的事,斯咏反而被刺痛了,她腾地站了起来:“我给钱怎么了?人家都不肯要,你高兴了吧?你还要怎么样嘛?”眼泪突然从她的脸上滑落了下来,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竟伤心地抽泣起来。一转身,她哭着跑上楼去。
陶会长呆了一呆,才回过味来:女儿的火,显然根本不是冲他发的。
四
一路回来,因为刚才斯咏非要借钱给他的事情,毛泽东的心情很不好。他闷着头,匆匆走进校门,正遇到方维夏迎面跑过来,却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越过他,和他身后的人说:“教育司纪司长来了,已经等您好半天,说是一师的学杂费至今还没上交,他专门来催款的。看他的样子,不太高兴。”
毛泽东这才知道张干在自己身后,也不回头,径直朝教学楼走去。
一师教学楼前厅的墙上,挂着“距期末考试只剩一天”的警示。纪墨鸿正在前厅里来回走动着,紧紧慢慢的脚步暴露了此时的心情。易永畦边咳嗽边捧着书本拐过弯,一不留神,正撞在纪墨鸿身上,吓得他把公文包失手掉到了地上。纪墨鸿正没处发火,逮住易永畦就是一顿训斥:“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啊?”
易永畦也被吓得不轻,连声说:“对不起,纪先生!对不起,纪先生!”
“给我捡起来!”
易永畦赶紧捡起公文包,双手递给纪墨鸿。纪墨鸿拍打着公文包上的灰尘,还不依不饶地训斥着:“这么宽的走廊,还要往人身上撞,搞什么名堂?”
好几个经过的学生都远远躲开了,易永畦更是吓得不敢作声。毛泽东正从前厅走廊那头过来,远远地看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几步跨过来,不满地对纪墨鸿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凶什么凶?”
纪墨鸿转向毛泽东,涨红着脸,问:“毛泽东,你说什么?”
“我说大家都是人,用不着那么凶!”
“还敢顶嘴?你……简直目无师长!”
“我又没有开口就骂人,哪里目无师长了?”
易永畦看看情形不对,赶紧一边鞠躬一边急切地说:“对不起,纪先生,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了,纪先生,都是我的错。”
“不关你的事!毛泽东,我命令你,马上向我道歉,听到没有?”纪墨鸿看也不看易永畦,对毛泽东说。
“对不起了,纪先生!”毛泽东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一拉易永畦,“永畦,走。”
两个人转过身,却停下了,因为张干正板着脸站在前厅门口,冷冷地说:“你们两个,上操场,立正,罚站!”
毛泽东拧着脖子问:“凭什么?”
“新校规第十二条,学生侮慢师长,罚站半天。不记得了吗?”张干瞪着毛泽东说。
“我们什么地方侮慢师长了……”
“第十三条,怙过强辩,罚站半天。合起来,罚站一天。”
可是……要罚罚我一个,易永畦又没开口,不关他的事。”
“我说一起罚就一起罚!还不马上给我去?”
夏日的阳光下,毛泽东与易永畦并排站在操场上。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它们也正热得难受。毛泽东胸前的衣服被汗浸湿了一大片。汗珠从易永畦苍白的脸上滚落,他轻轻咳嗽着,略显憔悴。
校长室,张干呆呆地闷坐在办公桌后,任凭纪墨鸿将那份征收学杂费的公函拍在自己面前,敲打着。终于,纪墨鸿不能再忍受张干的沉默,转身出了校长室。张干一个人对着那份公函发着呆,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抚摸着那方“诚”字镇纸。已经黄昏了,他起身来到窗前,望着渐渐袭来的夜色里,那两个仍然在罚站的学生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校役提着油灯来到毛泽东与易永畦面前,说:“毛泽东,易永畦,校长让我通知你们,可以回寝室了。”
“永畦,走吧。”毛泽东吐了口气,活动活动站僵了的脚,走出两步,却不见易永畦跟上来,一回头,正看见易永畦顺着篮球架子,歪歪地滑了下去。
毛泽东把脸色苍白如纸的易永畦背回寝室,扶到了床上。罗学瓒看子鹏端着杯水,在易永畦的床头怎么也找不到药,说:“别找了,永畦早就没药了。还不是那个破校长,天天逼着人交学杂费,永畦的家境本来就不好,他上哪去弄钱?还不是能省一分就省一分!”
一句话弄得大家都沉默了,子鹏一跺脚,要马上出去买药,周世钊拉住了他说,半夜三更的,上哪去买?要买也得等明天呀。看看大家都在为自己担心,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