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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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事。我,文章写完了。”刘俊卿说着,操起炸臭豆腐的长筷子。“哎呀,这哪是你做的事?”刘三爹吓得赶紧拦住儿子,“又是油又是火的,你快些站开,莫烫着了。”
“那,我帮你擦擦桌子。”刘俊卿伸手去拿抹布。刘三爹赶紧又抢了过来:“不用不用,俊卿啊,你这双手是写字的,怎么能做这些粗活?莫做坏了手!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吃碗臭豆腐?”
“爸,我不饿。”“写了一下午文章,怎么会不饿呢?先吃一碗。”刘三爹装起一碗臭豆腐,放到了他面前,“吃啊,吃。”
眼看什么也插不上手,刘俊卿只得坐在父亲摊子旁边,吃了起来。
这时萧家兄弟提着行李来到摊前,萧三坐下看子升的文章,子升叫道:“老板,来碗臭豆腐。”读着文章的萧三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哇,湘乡第一才子到底是湘乡第一才子!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你这么好的文章?”
听见这句话,刘俊卿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了两眼。他认出了子升,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背向二人。
“行了,子暲,自家兄弟,还吹个什么劲?”子升全没有看见他。“哥,你是写得好嘛,就凭这篇文章,这回考一师,准是你的头名状元!”刘俊卿听到这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微微扯着嘴角。
“子暲,状不状元先别管,也不知爹怎么样了。我先去买船票,你看好行李,润之那边我已经约好了,让他帮我们代交文章。他一会儿就到这儿来碰头,你把文章给他,赶快到码头,六点的船,别耽误了。”子升站起来说道。
“哥,知道了,都交代一百遍了,也不烦。”萧三答应着,看子升匆匆离去后,这时刘三爹端了臭豆腐过来,他随手将文章往摆在长凳上的包袱下一压,吃了起来。压在包袱下的文章的一角露在外面,随风轻轻抖动。刘俊卿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臭豆腐,眼睛却始终盯着把被风吹动的文章。
“子暲,子暲,萧三少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倚着桌子养神的萧三被一阵叫声惊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正是毛泽东来了。
“怎么,梦见周公了?”毛泽东问他,“让我代交的大作呢?”“写了半天文章,跟着就收拾行李,一口气都没喘,我刚眯了一下眼睛。”萧三解释着,转身去拿起凳上的包袱,顿时傻眼了——压在下面的文章已不翼而飞!
“咦,我的文章呢?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哎;这真是怪了,出鬼了?”两个人四下到处搜寻,哪里有文章的影子?
毛泽东问他:“你不会记错吧?是不是放在别的地方了?”“我就放在这儿,肯定没错!”萧三着急地问刘三爹,“老板,你看到有谁动过我的东西吗?”
刘三爹想了想,摇摇头,说:“哟,这我可没注意。怎么,丢东西了?”“两篇文章!我和我哥考第一师范的作文!没它就考不了!”
“文章?那东西谁会拿呢?挺要紧的?可是,这儿也没来过别人啊。”刘三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向儿子刚才坐的地方看去:刘俊卿早已不见了,摊子上留了一只空碗。
万般无奈,萧三只得听从了毛泽东的建议,把卷子的事情交给毛泽东来解决,然后赶紧去码头和哥哥会合。暮色初现的码头趸船上,看到萧三提着行李,气喘吁吁地跑来,子升已经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责备他了,只是催促着:“你怎么搞的?再晚来几分钟,船就开了。走走走,快点!
上了船,子升站在踏板上,将箱子放上行李架,回头来接另一个包袱,萧三却抱着包袱走了神。
“子暲!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子升从弟弟手里拿过包袱放好,在弟弟身边坐下来,问:“那两篇文章呢?我问你给润之没有?”
“已经……已经给了……”萧三回答的时候,躲避着哥哥的目光。子升望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哇。”“你一说谎就不停地眨眼,我还看不出来?说,到底怎么回事?说呀!”
萧三只得把丢卷子的经过一一告诉子升。伴着他的讲述,传来一声长鸣的汽笛,有人在喊“开船啰!”随即,船离开了岸边。
“什么,文章丢了?”子升听了弟弟的话,腾地站了起来,爬上踏板就搬行李,但眼看着窗外已是江水一片,子升一屁股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你把我害死了!”
四
转眼便到了张榜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一师的教务室里,气氛轻松。袁吉六是这次考试的总阅卷,录取依照科举考试的惯例,考生上榜的名次由后往前,分批公布。费尔廉饶有兴致地说:“这种方式也很好啊,能制造悬念,更加刺激。用中国的俗话来说,叫做——对了,叫‘卖、关、子’。”逗得大家都笑了。
一师校门口的公告栏前,看榜的考生围得水泄不通,通红的考榜上是“招生录取名次”几个大字。校门对面的角落里,刘三爹心不在焉地用长筷拨拉着臭豆腐,眼睛却望着拥挤的考生。这时刘俊卿走了过来,他四下瞄了一眼,忙低声埋怨说:“你怎么把摊子摆到这里来了?”
“我,我想来看看你考上没有。”刘三爹半晌才说道。刘俊卿撇撇嘴,说:“你又不认识字,来凑什么热闹?现在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后面的名次。等出前三名的时候再说吧。”
“俊卿,看到了赶紧来告诉我一声,记住啊。”刘三爹在他背后喊。“知道了。”刘俊卿头也没回,生怕被人看见。
这时有人叫道:“出来了出来了。”只见两个老师手里拿张红纸直出了教务室,考生们呼啦一下都涌了上来。一张名单贴上了公示栏,这是第一批后四十名,考生们都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罗学瓒高兴地拉着易礼容:“考上了,我们都考上了!太好了,走走走。”
易礼容却站在原地,说:“走什么?再看看,看看谁能考第一嘛。”人群中,毛泽东一拍蔡和森:“蔡和森,你上榜了吗?”蔡和森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我也没有。嗨,急什么,后面还有嘛。”毛泽东很轻松地回答。他背后王子鹏也扶着眼镜,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名字,名单上,却连一个姓王的也找不到。
又一张红榜贴上了公示栏,这是第十一到第四十名的名单。子鹏摘下眼镜擦了擦,仔细搜寻着,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出现。随后公示栏上,第十至第四名公布了:何叔衡榜上有名,刘俊卿排在第六,萧植蕃第五,第四名是“向胜男”。刘俊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第六的名次显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阴沉着脸,挤开人群就走。
看看上面还没有名字,毛泽东问:“蔡和森,你不会着急了吧?”“就剩三个了,怎么会不急呢?” 蔡和森不觉有些担心了。
“就凭你,左手都考进前三名去,你急什么?”毛泽东与蔡和森说着话,眼睛却看到萧氏兄弟挤进了人群,大叫道: “哎哟,萧大少,萧三少,你们回来了?”
萧三擦着汗走过来,说:“今天看榜嘛。紧赶慢赶,行李都还没放呢。哎,我们上榜了吗?”毛泽东扬扬下巴:“你抬头看呀。”“第五名,萧植蕃!我上榜了,哎,我上榜了!”
看到弟弟得意忘形,子升目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这值得你高兴吗?”萧三赶紧不做声,躲到一边去了。
毛泽东却还在说着笑话:“萧菩萨,莫着急,我的名字也没看见。还有前三名,好戏在后头。”“我怕的就是你的好戏。”子升沉着脸回答。
这边刘三爹看刘俊卿沉着脸一言不发走过来,忙赶紧叫他,问:“考上没有。”刘俊卿只当没有听见,直走过去,刘三爹愣在了那儿,自言自语:“没考上?不会吧?”
而在一师大门对面的茶楼包厢里,向警予听了仆人的报告也腾地站了起来:“第四名?那前三名是谁?”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看斯咏,斯咏显然也颇为意外,只听警予说道:“斯咏,走!去一师!我倒要看看,把我们俩比下去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哎呀,不行的!我表哥也在那儿看榜。”“你表哥就你表哥,有什么好怕的?”警予看看斯咏的神情,突然笑了,“哦,就是那个跟你订了娃娃亲的表哥是吧?好好好,陶大小姐脸皮薄,不去就不去。”
斯咏拧了警予一把,对仆人说:“我们就在楼上等着,你去把前三名的名字记清楚,回来告诉我们。”
一师布告栏的红榜上,前三名仍然空着。还没上榜的考生们都等得着急了,人人脸上已按捺不住紧张的表情。子鹏更是心虚,他当然不敢奢望自己能考进前三名。只有毛泽东全无紧张之色;“早晓得要等这么久,不记得带本书来看。”他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吸了吸鼻子;“哎,什么那么香啊?”
子升也闻到了,却皱起了眉头;“是臭吧?”“香!臭豆腐香!”毛泽东吸着鼻子,踮起脚向人群外张望,远远看见了刘三爹的臭豆腐摊,顿时兴奋起来;“哎哎哎,那边在炸臭豆腐,你们饿不饿?”
几个人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这时候居然还有这种胃口。“老板。”他们来到臭豆腐摊,毛泽东一眼认出了刘三爹,“哎,是你老先生啊,今天摊子摆到这里来了?”
“几位老主顾,一人来几块?”刘三爹点着头赔着笑。“一人来八块,炸老点,莫舍不得放辣椒啊!”毛泽东拉开一条板凳,蔡和森、萧子升、萧三分别坐下。
“好吃!”毛泽东满头大汗,辣得直咂嘴巴,他夹起碗里最后一块臭豆腐塞进嘴里,“辣得过瘾啊!”
萧三一边吃着一边看看毛泽东,又看看萧子升。子升面前的一碗臭豆腐却动也没动。
“怎么,萧菩萨,还讲客气啊?”毛泽东有意没话找话说。子升闷声回答:“这东西有什么吃头?”
“你这个人啊,天下第一美味的臭豆腐,你都不晓得品尝,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啰?”他把那碗臭豆腐端到自己面前,大方地说:“你不吃我吃,免得浪费。”
蔡和森看着毛泽东的样子,问:“毛兄倒真是豁达之人啊,你真一点都不担心?”“你说那边的考试啊?哎呀,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它又飞不掉。想还不是白想了。来来来,先吃。”毛泽东将钱递给刘三爹,“老板,付账。”
刘三爹听着他们的对话,半晌才迟疑地问:“几位老板,你们也是来看榜的吗?”“对呀。”“能不能跟你们打听个事,有一个叫刘俊卿的,不晓得上了榜没有?”
“刘俊卿?有啊,第六名。”萧三回答, “我第五,他第六,我记得清清楚楚,刘俊卿,肯定没错!”
“考上了?考上了?哎呀,太好了,俊卿考上了!俊卿考上了!”刘三爹激动得把钱又塞回毛泽东手里,说,“今天的钱不收了,我请客,我请客!”
“那怎么行,钱还是要收的。你请客,我出钱,好吧?”毛泽东觉得这个老爹很是投缘,他把钱又拍回桌上。
“那……那就谢谢了。”刘三爹压抑不住兴奋,不住地自言自语:“太好了,俊卿考上了,这就放心了,放心了……”四个年轻人起身朝一师走去,毛泽东边走边说刘三爹: “考了个第六都高兴成那样,要是像你蔡和森考个第一,那不要飞上天了?”
蔡和森反问说:“你怎么知道我考第一?”“除了你还有谁?总不会是我吧?”“怎么就不会是你呢?”“我那个文章自己还不晓得?糙得很!”
众人伸长了颈,眼见着时间到了中午,前三名却仍不见出来。大多数学生都等得不耐烦了,陆续散去,却不知这时的教务室中,老师们正吵成了一团。
黎锦熙皱着眉头读着两份试卷,弥封的卷子上头,标着第一名、第二名的字样。发现黎锦熙满脸的严肃,孔昭绶不由问道:“怎么,卷子有问题?”
“袁先生署定的第一名这篇,文章的确很好,这我也不否认。但第二名这篇,论述气势磅礴,文笔纵横驰骋,观点新颖,颇有其独到之处。一个学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锦熙生平之所未见。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倒成了第二名?”
袁吉六闻言,转身说:“黎先生读过多少文章,就能断言好坏?”“锦熙年轻,自然当不得袁老先生,但这两篇文章不仅我一个人看过,还有好几位先生与我的看法也一致,这又怎么说呢?” 黎锦熙却是寸步不让。
袁吉六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出来,环视着众人,问:“未必都一致吧?”方维夏沉吟了一下:“仲老,恕我直言,以文章的气势而言,这篇文章我也觉得略胜第一名那篇。”
“我看不惯的,正是它那个气势!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中国一直扯到外国,咿哩哇啦一顿扯过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口气,张扬过甚!它败就败在这一点上。哪像第一名这篇,娓娓道来,平稳含蓄,颇有古之大家之风。文重平实嘛,反正我喜欢这篇。” 袁吉六一顿手里的水烟壶,说道。
看到气氛紧张,易培基忙打圆场说:“其实第一名也好,第二名也好,反正都是录取,就不必太计较吧?”袁吉六脸一板:“话不是这么说,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既然排名次,当然要排得人家心服口服。”
“没错,考卷以后是要公布的,我们评出来的结果,总要经得起大家的评价。”黎锦熙反火上浇油。
袁吉六冷冷看了他一眼,反问:“你的意思是,袁某评的结果经不起悠悠之口?”
黎锦熙毫不示弱:“不敢,晚辈只是平心而论而已。”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一步,局面一时僵在了那儿。
方维夏轻轻拉了一下孔昭绶,二人来到办公楼走廊上,站在窗户前,远远望着公示栏前仍然等待着的成群考生,方维夏显然着急了:“校长,这样拖着可不是个办法。得赶紧拿个主意才行,总不能让考生们一直这么等下去啊。”
“我何尝不知道?可仲老和锦熙这回算是拗上了,仲老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锦熙呢,偏偏也是个爱较真的性子,不好办啊。”孔昭绶左右为难。
“好歹您是校长,实在不行,就由您下个定论算了。”
“那怎么行?文章好坏,又不是当校长就说了算,如果草率定论,总会有一方心里不服。”
“要是现在能有个让他们都服气的人开句口就好了。”
听到方维夏这样说,孔昭绶摇摇头:“仲老和锦熙何等人物,想开这两把硬锁,那得什么样的钥匙?”
第四章 经世致用
一
杨宅的书桌上,那封聘书正静静地躺着。开慧把一杯茶轻轻放在了杨昌济手边,问:“爸爸,你真的不去孔叔叔那儿教书了?”正对着聘书提笔沉思的杨昌济放下笔,抚了抚开慧的头:“爸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除了周南那边的课,还想多留些时间,好好写两本书出来。”
开慧想了想问:“可孔叔叔不是说,一个礼拜只要去上几节课吗?”杨昌济耐心地给女儿解释:“教书的事,你还不懂。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上好一堂课,先得花十堂、二十堂课的精神备好课。爸爸总不能像那种照本宣科的懒先生,误人子弟不是?”
开慧点点头,但又觉得不妥:“可是孔叔叔上次那样求你——”杨昌济看看乖巧的小女儿,笑了:“我为难的也就是这个。爸爸跟孔叔叔不是一般的交情,这个话确实是不大好说出口啊。算了,还是上一师去一趟,当面跟他赔个罪吧。”
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