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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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要跑了。它是父亲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是我最新最好的玩具。我的玩具少得可怜,不能让可爱的小木鸭溜走。扑通一声,两岁的我连想也没想,跳入天井,水淹及我的小腿,摇晃着我,冰冷着我。小阿婆在东厢房的窗前看清了我的荒唐,猛拍窗棂,尖声吼喊,命令我回到客堂。小孙女的心里只有那只小木鸭,怎么会听,怎么肯听?
小阿婆气急败坏,寻找我父亲的大雨靴。雨大水深,她自己的黑套鞋无济于事,急慌慌,抱着大雨靴,撑开鹅黄桐油纸伞,冲入雨中。
小木鸭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溜出了半开的黑漆大门。小孙女一摇三晃,百折不挠地追至大门,眼睁睁看着小木鸭在弄堂里轻盈盈地游荡。
弄堂里溅起白茫茫的雨雾。闲谈下棋者缩回了家,小摊小贩撤走了挑担,小猫小狗躲进了屋角,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噤住了声。小孙女全身精湿,迈不动小腿,倚扶在门槛上,唏唏地抽缩着鼻子,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小阿婆像老鹰抓小鸡,追上我攥紧我,气咻咻,牙磨磨,恨不能把湿透的小孙女拧成麻花。忽然,小阿婆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视弄堂拐角处。那里,出现了一把伞,一把向前倾斜的伞,一把赭红色的油纸伞。
天昏昏地暗暗,弄堂空寂寂,只有一把伞踽踽独行,像一朵跳动的火苗,燃烧出不屈不挠的红色。暴怒的苍天迸发出一串焦雷,滚落于树梢和屋顶,咆哮的大地高旋起厉风,扫荡着沙石碎屑,心怀叵测地吹翻了伞的骨架,强力拖拉喇叭形的伞,洋洋得意地飙升。茫茫天地中多了一个渐去渐远的赭红色惊叹号!
秋凉季节,闪电雷鸣,风狂雨暴,太违忤了气候常情。撑伞人踉跄几步,逼出凄厉的长啸,弯下伟岸的身躯,紧紧护卫胸前的包袱,像一只虾米,像一个问号。陡然间,他像苍茫野林的猛狮,纷扬巨鬃地奔跑,跃入了门楣。
小阿婆惊出了一声“咦!”我抽抽噎噎地嚷叫:“我的小鸭子,我的小鸭子。”撑伞人是我父亲,他把蓝印花粗布包袱稳稳地放入小阿婆怀中,像一道白光,射入雨中,捞起小木鸭,抱起门边的我,冲入客堂,冲入东厢房。他和我刚刚立定,脚下汪出一摊泥水。我才觉出自己和小木鸭一样浑身滴水,黏糊糊湿漉漉地不舒服,嘟嘟囔囔娇声嗲气地喊:“爹爹,爹爹!”
我父亲不理会,不应答。他怎么啦?他最疼我呀!我出生之时,因是女孩,奶奶不喜,外祖父不乐,一句“赔钱货”筑起了对我的冷漠。我母亲自知未能完成解门延续香火大业,也郁郁闷闷。独我父亲,不计弄璋弄瓦,都视为甜蜜爱情的结晶。为女儿起名,费尽心思,“珍、宝、兰、芳”,皆嫌俗气。其时,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名扬上海滩,遂起名“波儿”,昵称“阿波囡”。我稚嫩的呼喊总能引发出他宽厚的慈爱。今天,他心慌意乱地按亮电灯,仔仔细细地擦抹方桌,小心翼翼地放上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的边边角角溅上些许泥痕和雨印。解开包袱,露出一顶金灿灿的皇冠,镶缀桂圆大小的珠子。皇冠下面,一袭龙袍,绣有图案日月海山,虬龙回翔。
皇冠和龙袍,没有太多淋湿,虽然是仿造的戏装,迎着晕黄的灯光,闪烁出熠熠的华彩。一袭古装行头,代价不菲。我父亲舒出一口长气,把行头晾晒于衣架上。
小阿婆提来两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放好毛巾,从绿色大衣橱里找出干干爽爽的衣衫,从床底下钩出毛毛茸茸的拖鞋。一言不发,拽着我离开东厢房。
我和小阿婆住在客堂后面,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往常,我淘气,我惹祸,小阿婆会骂我吼我,用弯曲的中指敲我的脑袋,名为请我吃“麻栗子”。这一回,她不骂不打,利利索索地替我擦洗换衣,牵牢我再回东厢房。
我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小阿婆从灶间端来木盒,放入乱扔于地的湿衣湿鞋。她走近床边,翕动嘴唇,吞咽口水,像是嘴里含了个酸梅,几度张口,几度关切和疑惑。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倔强,不会也不肯向母亲倾倒苦水,自己的事自己了却,这是儿子为人做事的准则。
我父亲见老人久立床边,侧脸问:“小阿婆,有下酒菜吗?”
“有!有!”小阿婆颠颠地跑回灶坡间,煽旺煤球炉,放上烧菜锅,一会儿,端来了一个托盘,香喷喷的炸花生米、炒鸡蛋,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殷殷问要不要再炒一碗蛋炒饭。
我父亲摇摇头,欠身从床下拖出一瓶高粱酒,坐到桌边,自斟自饮,无言无语。
小阿婆细细叮咛:“少抿几口,暖暖身体祛祛寒气就可以啦!千万不要吃多。”见儿子点头应允,拖着小孙女走出东厢房,她担心儿子情绪有异,频频推门入房,询问有何需要。儿子自顾自地细斟慢饮,摇头无语,后来再去推门,房门已经被反锁,敲敲不应,推推不动。
黄昏像青烟似的升腾、弥漫,拂醒了左邻右舍一粒又一粒的灯火。东厢房黑着脸,迸住气,没有丝毫动静。小阿婆在房门外转来踱去,轻轻敲,低低喊,声音落入了百丈深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珊珊带着电车车轮的转速冲入天井,直扑东厢房,和小阿婆正撞满怀,一老一小双双跌坐于尘埃。小阿婆气咻咻地骂道:“侬这个死货色,跑回来作啥?”珊珊睁大黑莓般的眼睛,心惊肉颤地往后蹭,又横遭指责,“衣裳买来给侬穿的,不是给侬拖地板的!”冰雹般的苛斥砸得珊珊张不开小嘴,不敢也不愿去搀扶老太太。初初,小阿婆错以为儿媳买个丫鬟,是供她差遣使唤做家务,孰料,儿媳会询问珊珊愿留家还是愿学戏,珊珊混沌初开,生性喜爱热闹,选择随侍我母亲左右出入戏场。不久,我母亲觉得珊珊学戏少文化诸多不便,想让女孩去读几年书,珊珊听了欣喜若狂,心向往之,老太太恼怒家中添了个大小姐,明枪暗箭地阻挠,唆使代为报名者谎称名额已满,或嫌入学年龄大不肯接受。光阴蹉跎,读书梦碎裂成肥皂泡。珊珊得知真情,哭肿了眼,疏离了老太太。小阿婆益发讨厌珊珊的犟头倔脑,常常借机发作,谩骂戏弄,两人关系像老猫和小老鼠,一个抓,一个躲,演奏出一幕幕家庭嘲谑曲。
阴错阳差,小老鼠栽在老猫跟前,吭吭哧哧地交代是奉我母亲差遣回家取件旗袍。小阿婆不耐烦继续教训珊珊,命令她从窗户上看看东厢房内动静。珊珊听说父亲在家,团团脸从阴转晴,奔进天井,踮起脚尖,隔窗探望。窗高人矮,无法看清,她连奔带跳地从客堂后间端来方凳,爬高攀窗伸长脖子,“哎呀”一声尖叫,她从方凳上滑下,摔倒在潮乎乎、冷飕飕的天井水泥地上。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2)
尖叫声搅动了左邻右舍。一扇扇窗户启开,一颗颗人头探出,片刻,前楼阿嫂,亭子间阿婆,以及二房东聚拢天井。
小阿婆眉心拧成了结,嘴唇抖成了筛,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珊珊小嗓沙哑,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忒黑,看不清爽,好像爹躺在地板上。
生龙活虎的汉子转瞬间僵卧于地,好奇心、同情心促使芳邻们心动过速。群策群力,急中生智,众人推二房东的孙子、灵巧机敏的初中生,设法爬进窗户。小男孩不负众望,跃上方凳,用铁丝钩起窗户插销,推窗钻入,打开了东厢房房门。浓烈的酒香夺门而出,只见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昏睡着我父亲。
二房东疾步向前,俯身听听心跳,翻翻眼皮,唇边泛几丝讪笑,溜出带棱带刺的埋怨:“作孽哟,吃得酒水糊涂,吓煞了楼上楼下。”嘲谑的话,羞红了小阿婆的老脸,她虽早知儿子嗜酒,但从未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抬至床上,这家自告奋勇做醒酒汤,那家出主意用冷毛巾敷额。小阿婆强自镇定,表示不敢多加烦劳,自有办法料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众芳邻。
我父亲两颊酡红,眼皮通红,额角上涔涔热汗,闪亮出一滴滴的殷红,浑身上下醉汪汪的,像一枝流泪的红蜡烛。
小阿婆命珊珊从灶间取两块生豆腐,轻轻地替儿子脱鞋宽衣,放豆腐于滚烫的心口。小阿婆出嫁前曾亲眼目睹过土方的灵验,据说生豆腐有凉气,可以吸热解毒醒酒。两块生豆腐洁白如玉,清凉如水,伴随着如鼓如雷的心跳,激烈地起起伏伏,四周散逸出缕缕热气,颜色慢慢变异:素白,粉白,浅红,银红,水红,嫣红,橘红,酒红……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珊珊自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前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洞。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煳。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我母亲沉迷戏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我父亲悄悄地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宽厚的父亲滋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驱赶。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娇娃。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3)
秋风凋绿叶,平地起风波。文滨剧团搬演弹词老戏《董小宛》,我父亲曾多次在戏中扮演顺治帝,《金殿赞美》成为解派名曲,再度亮相,驾轻就熟,激起台下火辣辣的喝彩和掌声。这一日,天阴得能拧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