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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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糊涂的父亲骤然接到法院传票,又复闻病妻独立组团,悚然震惊,步匆匆推开家门,心慌慌坐等病妻下楼。
那天,艳阳刚刚撑开惺忪的眼,小阿婆买菜还没有回来,珊珊去报,父亲在客厅里等着。我很久未见到他了,蹦起身滚下楼梯直奔客厅。只见青烟缭绕我父亲,烟灰缸内静静地躺着两个烟蒂。我唤他,他不应,寒着脸,玻璃镜片后的眼睛有火苗蹿动。时至今日我仍记得父亲脸上交织着焦躁不安和惶恐恼怒:离婚传票让他颜面扫地,妻子单挑组团更是让他下不了台!
曾经信誓旦旦白头偕老的一双夫妻在自家的客厅里相遇,四目相对竟然是那样陌生,他要求顾月珍撤回诉状,夫妇重归于好。顾月珍说可以不计前嫌,但要他剪断孽缘,与丁断绝往来。父亲闻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将他团团封住,他从浓烟裹挟中劝顾月珍“不要性急,不要顶真,阿是娥脾气臭,早早晚晚会断。侬实在想唱戏,我想办法和侬一道组团,好吗?”
游游移移,期期艾艾,没有恳切的承诺,没有明确的抉择,这像一个不平等条约,像一粒预支的空心汤团,很难掂出有多少诚意。1949年夏秋之交的顾月珍,心里正燃烧女性独立、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丈夫虚妄的应承激怒了顾月珍:“侬不肯与她断,就不要再来寻我!我不要侬这种小生!”
后一句话激怒了解洪元:“侬不要我这种人,要和小麻子这种人一道,将来会死给他们看!”说罢拂袖而去。
其实母亲此时最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小生,一个像解洪元似的小生。心里的忧患以反话吐出,一出口就后悔。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母亲深深地伤害了父亲。其实父亲也是以艺术为生命,你说他别的他也许都不会太在乎,可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艺术胜于生命。真正从艺的人都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提到的小麻子原来是“上艺”的二胡手,当初因为未当成主胡而耿耿于怀。在圈内口碑也不怎么好。然则正是用人之时,新建的“努力”自然只能在别人挑剩的人员中选择了,请小麻子担当主胡,并由他去组织乐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哪怕是以命相搏。怕只怕搏未胜,命已尽。一个柔弱无力的病女子,扛得起沪剧新生的大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1949年8月14日《沪剧周刊》刊发组团消息,电台也同时播出顾月珍复出的简讯:“顾月珍的播音时间9点到10点。东方华美电台的播音室前,挤满了百名以上的女学生,顾月珍8点半进电台,女学生跟进要求签名……”9月,龙门大戏院前贴出《王贵与李香香》的大海报。
初战告捷,首演顺风顺水,戏院老板眉开眼笑,后台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第三部分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3)
常言道,人保戏,戏保人。单枪匹马的顾月珍缺少名角相配,势必事倍功半;沪剧的西装旗袍戏原本有相当稳定的一批观众,如今舍长就短,演一部仓促上马的进步戏,怎能长保营业昌盛呢?但等观众对新戏的新鲜劲过去之后,票房收入江河日下,观众如远遁的兔子,千呼万唤不回首。戏院老板拉长了脸,后台老板顾月珍也难以为计。征得团内成员同意,包银六折发放。但六折发放也要发放啊。那个艰难时世,我家的楼梯上常常会响起悄悄的脚步声,我父亲的学生石中玉来了,他诚笃讷言,上楼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母亲便递给他一个用手绢紧紧包裹的小包,他则郑重地放入贴身的内衣袋,几天后,他再度上楼,又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从内衣袋掏出手绢小包,包里则是厚厚的一沓现钱,脸色颇为凄凉,在这样的往往返返中,终有一天,这座石雕的双唇里迸出一句与努力剧团其他同仁一样的话:“顾老师,侬唱只把老戏,生意就会好一些。”
母亲闻言一惊,转眸相望,旋即很坚决地说:“老戏决不能再唱……”话音轻轻,却自有一种凛然,一种威严,眼睛里交织着感激与忧伤:“我知道,当东西不是长久之计,侬不要担心。”母亲温言道过,又递上一只手绢小包。
我母亲自幼苦出身,从不吃一颗话梅,不买一只梨头,也从不挑剔菜肴,能省的全省了。婚后与丈夫分别自理经济,多年下来,也积攒了少许金银。床头柜里有一只香樟木包铜的首饰盒里藏有一只水钻戒指,几十根黄灿灿的一两重的金条,那全是半世血汗换得的重器。上海人俗称金条为小黄鱼,按时价,一两重的小黄鱼可兑人民币九十八元。为办“努力”不得不动用积蓄,不知道她从珍宝盒里取出一根根黄灿灿金条的心情,想来也是摩挲良久,黯然望着一条条小黄鱼摇头摆尾游出星村十号,沉入大海无影无踪。
顾月珍典当私房发放包银的事渐渐传开,团内议论纷纷。大多倾向于复演老戏,复演顾月珍的成名作《黛玉葬花》《珍妃宫怨》等。这样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环顾新生的上海沪剧界,差不多是“新”“老”兼顾:演新戏为紧跟革命,演老戏为保票房收入。顾月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与旧戏一刀两断,努力沪剧团决不走老路。于是团内团外流言纷起:
好心者曰:“阿拉赚顾月珍钞票心里不适意。”
多事者曰:“顾月珍这么革命,唱戏不为钞票为啥?”
不满者曰:“这个剧团寿命不长,顾月珍老本赔光剧团散脱。”
风清清云淡淡,我家小院里的夹竹桃疏疏朗朗、黄绿交错呈现轻松和坦然,盛开的花朵飘零付西风,却有一朵嫣红,兀自高高抱立枝头,看夏去秋来,雁来雁去。走老路固然是保险又容易,可顾团长一意孤行,一心追逐新的光明。共产党用《白毛女》点燃了顾月珍的心中之灯,独立自主,寻求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性也能成功,希望在一天天发芽。在危难之际她看中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此片1947年10月初映时,曾轰动上海滩,连满三月有余。影片通过善良的纱厂女工素芬的悲惨遭际,反映了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前后的真实生活。母亲把电影改编成舞台剧,要熬多少个不眠之夜,一幕幕一场场,搅拌着累累创伤,滴滴血泪,主人公素芬在影片中的归宿是滔滔黄浦江,母亲却把妇女翻身解放的命题融进了剧情,舞台上素芬携带婆婆和抗儿奔赴解放区寻求光明。
不久,一部由顾月珍改编并主演的沪剧《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搅动了万千观众的心,一曲由乔红薇作词的《倚门盼夫曲》唱得观众热泪盈眶,素芬的自强之路鼓舞了社会最底层的苦难妇女。龙门大戏院再爆客满一月有余。上百封来信如彩蝶纷飞,飞向顾月珍。其中有一封信写道自己命运与素芬相似,本已痛不欲生,女友拉她看戏,惊见结尾与电影不一样,素芬在戏中新生,她说她也要像素芬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正规军”,依然敬佩母亲。她可以说是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旧艺人,居然敢改蔡楚生、郑君里联合编导的名作,并且改编成功。这里除了胆识和勇气之外,不得不承认顾月珍还拥有相当高的艺术天分。至于结尾的改动,有点单纯,也有点天真得可爱,母亲居然想得出让觉醒了的素芬携老带幼奔赴革命根据地。也许这正是融进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万一与父亲离异,她决不放弃携老带幼的责任……
1949年秋冬之际对顾月珍来说是福星双至:一个戏挽救了一个剧团;同时人民法院调解成功:丁、解分手,顾、解和解,夫妇重归于好。
母亲的身体如一盏油灯,天天点,夜夜亮,按理天长日久也得添添灯油,剔剔灯芯,更何况是病弱之躯、血肉之身!超常的付出,过度的劳累,母亲再次晕倒于戏台之上。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能唱,唱到封箱”。其时是1950年1月7日,离封箱日(31日)尚有24天。主演倒下不能再唱,可是怎能不唱?不唱就是单方毁约,戏院老板要索取巨额赔偿,剧团同仁两手空空又如何过年?
此时解洪元旨在仕途奋进,个人能量发挥得淋漓尽致。1949年12月22日沪剧界会员齐聚中央大戏院,宣告成立沪剧公会,解洪元被选为执委会主任,得票409张,比第二位多出124票,可谓遥遥领先,人称解主委,沪剧皇帝冉冉上升为政治明星。之后又投身于沪剧界认购和宣传人民胜利折实公债;又被推选为出席上海总工会的工会代表;还得分出身来协助推动春节戏曲竞赛……解洪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响箭渴望飞行,渴望穿云掠雾,渴望准准地射入靶心:唱而优则仕,劳而优则仕。但就在这时后方警笛拉响,解洪元闪电式介入努力剧团,紧急排练,推出解派名剧《镀金少爷》,力挽狂澜。
1950年春节,是星村十号的盛大节日。解洪元龙门补台,延至1月31日。2月1日起他作为上海沪剧界的代表参加上海总工会成立大典。大典结束,父亲告知家人,想于2月13日(农历二十七)归家过三十五岁的生日,酒水菜肴一应由他准备。老人们心知肚明,暖寿为名,借此填补夫妻裂缝为实。
那是自弟弟满月酒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喜气,浪子回头金不换。时近旧年,全家总动员,掸扫旧尘,擦洗积垢,地板打蜡,更换窗帘。窗明几净,每一方玻璃,每一件家具,争相跳跃冬阳斑斑点点的闪亮。虽说父亲吩咐,宴席不必准备,但小阿婆依然不辞劳碌,杀鸡烹肉忙得不亦乐乎。中午时分,有人给顾小姐送来衣包,说是解先生特意定购的。薄暮时分,父亲踏进家门,锃亮的皮鞋,带裤线的西裤,衬托出簇簇新的一件皮夹克。父亲向我招招手,我蹦蹦跳跳扑向他,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两大张香烟牌子,趁势把我抱坐在膝上。我就坐在父亲身上剪起了香烟牌子。小阿婆叨叨埋怨我蹭脏了父亲的皮夹克,我就故意尖声怪叫,下巴往父亲的新夹克上蹭。其实大小阿婆自父亲进门,眼睛里早就长出了手,在抚摸,在搓揉,在细细地揣摩皮夹克的做工。父亲淡淡说这是意大利皮货,买了两件。
“两件?”小阿婆咽回问话,瞥眼望望楼梯,在当时的上海滩,意大利皮衣贵如黄金,节俭的儿子一反常态,慷慨解囊,儿媳会领受这份心意吗?
圆桌支开,板凳摆齐,饭店的跑堂一溜小跑,前后衔接,从一个个大提盒内捧出鸡鸭鱼肉,冷盆与热炒。最诱人的是西式蛋糕上的一颗大寿桃,还有周遭一圈花花绿绿的小蜡烛。众人入席,静候主妇。父亲抬腕看表,默不作声。小阿婆在楼梯口大声喊珊珊快点下楼。珊珊是母亲的影子,喊珊珊下楼也即喊母亲下楼。终于母亲单薄的身影从窄窄的走廊间轻轻走来,像一朵飘移的云。她穿上了父亲特意定购的那件丝一般光滑、绸一般柔软的皮夹克。
父亲的眼镜片上立时蒙上了一层潮雾,他急急地掏手帕擦拭镜片,殷勤地挪动旁边的空椅,起身招呼:“阿月珍,坐,坐。”
家宴开始了。父亲划燃了火柴,彩色的蜡烛闪动起睫毛,轻灵灵,亮晶晶,结成一圈璀璨的光环。他虔诚地祝愿:希望阿月珍身体一日日好起来。说得母亲的眼角弯出了笑纹。微笑轻轻荡漾,四处流淌,欢乐感染了全家。我觉得我们家重又回到了从前,谁都想捐弃前嫌,两颗心通过亲情正慢慢地向对方靠近,不知是谁,似乎想增添喜庆的气氛,骤然间拧开了无线电,没想到飘出的竟是丁是娥轻曼的歌声。笑声在半空凝冻,气氛渐渐生涩。大阿婆暗示珊珊快快斟酒,小阿婆利索地关掉了收音机,“丁是娥”稍纵即逝,一切重返平静。可是,那个消失了的“丁是娥”仍像个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将每个人的心弄得毛毛的,以致使这个千辛万苦准备的寿宴彻底变了味。我父亲举杯致词,顷刻间失却了从容与自信,频频察看妻子的神色。母亲刚刚弯出的笑纹因父亲的不自在而僵硬。宴席的主角一僵持,气氛便重又生涩起来。饭桌上只剩下礼貌的筷子碰撞声,饭与菜都像是长出了骨头,梗在柔软的咽喉间。破镜重圆说说容易,做起来一不小心就让人瞥见裂缝。心之裂缝多难补啊。今天重新审视历史,婚姻也像事业一样,需要精心维护,说到底经营婚姻也同样是一门艺术,我的母亲始终学不会随机应变,顺水推舟。多好啊,有了人民政府的撑腰,让爹重新回到你身边,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时不我待,机不再来。抓住啊,牢牢地把机会抓住,因为你的心底依然深爱父亲。
我想,法院可以调停婚姻的变故,让两个心存芥蒂的人重新走近,然而婚姻说到底是属于两颗心的契合,来不得半点虚假与勉强,芥蒂未除,人靠近了,心却依然遥远。同床而异梦并非是母亲所求,那么这纸糊的门面又能支撑多久呢?
第三部分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1)
1949年上海市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成立,沪剧界的执监委员中并无丁是娥。事隔一年,演员中拖儿带女的多起来,“剧影托儿所”提上日程,并专门成立了一个理事会,初定推黄宗英为理事长,袁雪芬和王雅琴为副理事长,偏偏王雅琴因生育休养,丁是娥阿姨得以替补,成为沪剧一方的正式代表,跻身于众多的剧影界明星之列。
当时为筹措经费,理事会决议联合编演方言剧《母亲的烦恼》。电影、话剧和各戏曲剧种合聚一堂,用不同的方言、说白和各异的曲调演唱,名副其实的南腔北调大汇合。1950年6月14日至16日在天蟾舞台义演三场。上海人爱新鲜,喜出奇,招惹得观众如潮,挤挤搡搡,争相购票。
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石筱英等名演员同台演出,而丁是娥在剧中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家长,戏不多,仅是一片托花绿叶,但是因为有了副理事长的身份,就能与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平起平坐,这怎能不让她兴奋?上海滩的影星自然高于剧星,更何况沪剧也仅仅是十多个地方剧种之一。解放了,影剧这么一联合,就联出了丁是娥一种新的身份,角色虽小,身份不低,忙里忙外,结交应酬,充分展示了她另一方面的才华:组织能力与交际本领。她与黄宗英、黄晨成了好朋友。
友情是生活的珍珠。生活需要友谊,事业也需要友谊,不同的是生活中的友谊多半出于人的天性;事业中的友谊多半出于理性。这份理智的友谊为丁是娥打开了一扇通向新政权的窗户。
黄晨告诉她,丁是娥在第一届文代会上的发言,夏衍很感兴趣。
当时的夏公是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兼文化局长,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
戏剧界成员在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团中,京剧名宿有周信芳、梅兰芳,越剧有袁雪芬,沪剧尚虚位以待。当时的解洪元再积极,再进步,拥有再多的头衔也未能获得光耀的一席,未能成为沪剧界的代表人物。在出席上海市文代会的沪剧界六位代表中,单单是丁是娥的发言赢得夏衍的注目,不过,那时候的丁是娥也比较单纯,没有太往深里去想结交领导人,这个时候的丁阿姨与市级领导的关系还太遥远,她当时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惊人的勇敢是以二十七岁的